叶冰裳被困在了一场场由过往织就的噩梦中。
昔年在叶家时受到的种种漠视与凌辱;两年前于宫中赴宴时险被下药失去贞洁的恐惧与怨愤;夜半无人之际多到几乎将她整个人吞没的魇之花;被萧凛屡屡失信的诺言哄得起起落落的不甘;以及,前些时候刚刚被她亲手害死的……嘉卉。
一切的一切,都令她被迫沉沦其中,难以自拔。
不间断地体会着那令她感到痛恨的一幕幕,叶冰裳有些痛苦地闭了闭眼,迫切地想要逃离这个可怖的梦境,却始终不得其法。于是最终,这个可怜的女子,只能任由自己沉沦在这无边无际的苦海中。
直到一声熟悉的呼唤,勉强唤回了她的心神。
“小姐。”
似乎是嘉卉的声音。
叶冰裳有些失神,过后更是觉得痛苦不堪。
嘉卉,早就被自己害死了,如何会在这时候出现在她身边呢?
“小姐,你为什么不敢睁开眼看看我呢?嘉卉明明就在这里。”
等等……难道这个声音,并不是她的幻听?
叶冰裳猝然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正是那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看着站在自己不远处的嘉卉,叶冰裳瞳孔一震,又惊又喜地出声唤道:“嘉卉?真的是你……”
是的。
嘉卉,果然还是入了叶冰裳的梦。
只是,不同于以往多年来的亲近,此次见面,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二人之间都下意识隔了不远不近的距离。
看着对面那道熟悉的娇小身影,叶冰裳下意识往前走上一步。刚想往嘉卉身边再靠近一点点,看看对方是否安好,结果下一瞬,脑海中便突然回想起自己做下的错事,于是,走到一半的叶冰裳,便不得不顿住了脚步。
看着此时此刻嘉卉望向她时的陌生眼神,叶冰裳不敢承认,对于现下的这般处境,自己与她之间,竟是沦落到了无语凝噎的地步。
嘉卉虽然没有一上来便对她喊打喊杀,要她为自己的死偿命,可也没有再像从前那般亲亲热热地唤她“小姐”了。与嘉卉对视的那一眼,叶冰裳只觉得心头冰凉。
那人看向她的眼中,只有无尽的冷漠与疏离。
想来也是,一切都变了,她还在奢求什么呢。
哪怕二人都还穿着白日里的那件衣裳,可已经发生过的事,并不是只要她刻意将之遗忘,便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的。
嘉卉胸前身后的斑斑血迹,不就是赤/裸/裸的证明么?
哪怕那些血渍到现在已经干涸,可临死前身体上的剧痛,以及眼睁睁看着相依为命的叶冰裳抛下她独自离开的心碎麻木,难道就不作数了么?
嘉卉的死,终究如同一道天堑般,隔在了两个本应亲如姐妹的姑娘中间。叶冰裳自知有错在先,本就心虚不已愧疚万分,见嘉卉一直盯着她不说话,心痛之余更觉无措,犹豫着喊出一声“嘉卉”,便不知该如何做了。
至于嘉卉,从刚进到这个空间时,她就一直那样静静地站在原地,与随后到来的叶冰裳两两相望。
可能是匆匆入梦的缘故,叶冰裳依然保持着逃亡时的状态,面色苍白,发丝凌乱,衣衫亦是褶皱不堪。许是没了自己常伴身侧侍奉,她的状态显然很是不堪,这半天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神思恍惚到连额前坠饰有一边垂落了下来,松松耷拉在饱满的额头上都不自知。
到底是自小看惯了的容颜,哪怕心中仍对叶冰裳存在着些许怨怼,可嘉卉却始终无法对这样落魄的她口出恶言。尤其是她家小姐哪怕已经憔悴如斯,也依然未减半分美丽,现下这副惊弓之鸟般的作态,在她看来更是显得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还真是,让人恨都恨不起来。
既然不能恨,那便索性遵从本心吧。于是,嘉卉努力露出一个笑容,对叶冰裳说道:“小姐,你不要怕我,嘉卉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因为,我虽有点怪你,却并不恨你。
这句话她没有说出口,但她接下来的动作,已经证明了一切。
不仅心无芥蒂地冲叶冰裳笑了笑,甚至还想上前,再像从前那样帮对方整理一下凌乱的衣裙。
“不……”
许是她的动作太过突然,叶冰裳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可嘉卉却并没有因着她的轻微抗拒而止步不前。
相反,在意识到嘉卉难得一次的强硬后,叶冰裳轻轻挣了挣,没挣开,便也破罐子破摔地不再动弹了。
嘉卉拂在衣上的动作仍像从前那样轻柔,让她想起昔年还在叶家时,她与自己相伴的日日夜夜。那时候,她也是这般照顾自己的。
嘉卉,约莫是她这二十多年人生中感受到的唯一一份真实的温暖,也是这世上少有的不问缘由便能对她顶顶好的人。
可她自己,却那样轻易地便放弃了她。
叶冰裳微微低头,看见嘉卉的手此刻正搭在她的衣襟处,为她抚平上面的褶皱。只要对方有意,下一瞬便能将手直接掐在她的脖子上,即刻送她归西。
想到这个可能,叶冰裳深吸一口气,微微颤抖着,等待着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或者说,报应。
可预想中嘉卉的报复却并没有出现。叶冰裳有些诧异地睁开眼,发现对方只是抬袖轻轻为自己拭去脸上沾到的尘灰,继而以指为梳给她整理好发丝,还贴心地为她将额间歪掉的额饰重新佩戴好。
感受着她时刻轻柔的动作,叶冰裳只觉心如刀割。嘉卉对她越好,便越让她想起自己推她挡刀时的无情。
此时此刻,她终于不能再昧着良心享受嘉卉的体贴。忏悔的眼泪与内心的煎熬同时喷薄而出,终于再次击垮了她,她猛地抱住嘉卉,一遍遍地对她重复着“对不起”。
叶冰裳的眼泪如断线珠子般一滴滴坠了下来,通通滴落在嘉卉的肩头。感受着肩膀上传来的阵阵湿意,嘉卉闭了闭眼,压住眼底同样涌起的泪意,抬起手回抱住了叶冰裳,安抚似的拍了拍,安慰道:“好了小姐,别哭,我不怪你了,不要哭。”
平心而论,被最亲近的小姐拉去挡刀,这样荒诞的事,之前的嘉卉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来此之前,嘉卉本以为自己会恨极了叶冰裳。毕竟,她自小便跟在小姐身边伺候,那些年除了她,叶家几乎所有的人都不怎么待见叶冰裳,有时甚至连叶夕雾身边那几个得脸的丫鬟小厮都可以随意欺负她们。
可即便这样,作为叶冰裳的贴身丫鬟,嘉卉也一直对自家小姐不离不弃,与她相依为命,共同捱过无数的凄风苦雨。不论在府里的日子有多难,两个姑娘还是就那样磕磕绊绊地长大了。
相依为命,在嘉卉看来,就是谁离了谁都不能活。她一直都这样认为,只要不是天灾**,她都坚信自己会一直守在小姐身边,直到老,直到死。
所以,萧凛没法给小姐的陪伴,她愿意给。小姐时刻欠缺的安全感与爱意,她也通通都给她。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她的小姐,她放在心上从不希望对方受到任何伤害的小姐,最终却忍心亲手送她去死。
一开始受人召唤来到这里的时候,嘉卉其实很想问问叶冰裳,为什么就舍得抛下自己,为什么会变得那么狠心?可当察觉到叶冰裳的惶恐无助时,她却在心底叹息一声,终是不愿再追究了。
说到底,叶冰裳这些年如何一步步走下去的,她都一一看在眼里。终究是这个残忍的世道,将这个弱女子给逼疯了。
这样可怜的小姐,嘉卉心疼还来不及,又怎么舍得让她背负着害死自己的罪孽,痛苦一生呢。
想到这里,她终于松开了叶冰裳,用手指轻轻揩去她面上的泪痕,过后却仍握着她的手。叶冰裳会意,也同样握紧了她的。两双白皙的女子手掌交握在一起,一冷一热,泾渭分明,正如她们今后的人生。
嘉卉有些不舍地看着她,宽慰道:“小姐,看到你这样为我难过,嘉卉真的好高兴。我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消散了,可我舍不得你,特意入你的梦境来见你最后一面,现在看见你好好的,嘉卉真的,再也没有任何牵挂了。”
“只是,往后的路,只能靠你自己走下去了,嘉卉无法再陪着你了。小姐,一定要记得保重自己,好好活下去。”
连同我的那一份。
“嘉卉……”
叶冰裳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泪水唰唰落下,却终究难能阻止眼前人的离去。眼看着嘉卉的身形逐渐变得透明,她一边落泪,一边哽咽地喊着嘉卉的名字,想要留住她。
可最终,却只得到嘉卉一个带泪的笑。
不过片刻而已,嘉卉的身形便已化作点点碎光,消失在了她的眼前。即便叶冰裳声嘶力竭地呼唤她,也终是再唤不回那个一直以来默默跟随在自己身边的身影。
直到最后一点碎光散尽,叶冰裳仍痴痴地保持着方才伸手欲揽的动作,口中道歉的声音犹未停歇。
“嘉卉,嘉卉……是我对不起你,是我错了,你回来!回来……”
只可惜,故人已去,再无回音。
这世间,终究还是独留下一个孤零零的叶冰裳,踽踽独行于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