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岁末,雪花如细碎的银沙,洒落在金黄的琉璃瓦上,红墙映白雪,历史的厚重与自然的纯净交织成静谧的卷轴。
雪景是静,偶尔飞过的鸟是动。昭宁在步入养心殿前,又回头看了一眼天地间孤冷的雪色。
几百年的时光里,人来了又走,聚了又散,唯有风雪依旧。
她走进殿内时,那道明黄色的身影正久久立在窗前,手中把玩着一枚白玉扳指。
殿内燃着地龙,龙涎香袅袅,案上的奏折摊开着,朱批却迟迟未落。
“皇兄。”昭宁行礼,裙摆上的金线瞿鸟纹在烛光中熠熠生辉。
皇帝转身,目光落在她年轻姣好的面容上。贵为天子,他的后宫中从不乏各色美人,但没有谁能同眼前这嫡亲的皇妹一般,有着浑然天成的明媚清贵气质。
这是一整个正值盛年的庞大帝国供养出的,唯一一朵金枝。
她的骄傲、矜贵、率真、聪慧,都是这个时代里女子最出挑的品质,是四海升平的气象。
“漠北使团明日抵京,那□□是带着聘礼来的。”皇帝平日见她眼里都带有为兄长的笑意,此时声音却很低沉。
昭宁在他的注视下,指尖微颤,脊背却依旧挺直:“臣妹知道。”
“你知道什么,阿宁?”皇帝一步步朝她走近,毫不收敛身上君王的威压,“朕还记得你小时候开蒙时,说婉娩听从的人生跟木偶无甚不同;及笄时,你说姐姐们可怜,为何不为自己的命运争一争。如今轮到你自己,可有什么话想说?”
时光将这颗明珠打抛得愈发莹润,那是紫禁城都掩盖不住的光华。
昭宁抬眸,眼中水光潋滟却带着不输帝王的坚定决绝:“臣妹从前不懂,如今才知,有些事不是争一争就能改变的。”
她沉默一瞬,叹息道:“若和亲能换边境十年太平,那千千万万的家庭便毋须承受生死离别之苦,孩子们有阿玛,阿玛们也有孩子。”
皇帝凝视着她努力憋住泪水的娇憨模样,叹了口气,眉宇中透着伤感和疲惫。
他从案上拿起那封奏折,公主在看到熟悉的字迹后怔然。
皇帝将折子轻轻放到昭宁掌心:“傅恒请旨赐婚的折子,朕压了三日。”
昭宁呼吸一滞,正要开口,却听皇帝继续道:“朕不是不疼你,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只是——”
她打断他,唇角带着浅笑:“臣妹明白,皇兄是皇帝,要先顾江山,再顾兄妹。”
皇帝沉默良久,终是抬起手,如同多年来的那般,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发顶:“去吧,明晚宫宴,让那些漠北人看看咱们大清的明珠!”
次日戌时,太和殿灯火通明。
长公主着一袭茜色蹙金瞿服踏入殿中,发间九尾点翠凤冠垂下的东珠帘随她莲步轻晃,衬的娇颜如玉。那瞿衣衣摆的百鸟纹用孔雀羽线绣成,在璀璨灯火下流转如星河倾泻。
“长公主今日真是光彩照人,六宫粉黛都失了颜色。”娴妃含笑赞叹。
皇后虽然醒来,身子却瘫痪了,如今在长春宫中静养,昭宁璎珞等人闲暇时便去帮衬着,但由娴妃做主后宫事早已是事实。
昭宁同那拉氏寒暄了两句,□□的目光自她进殿便未曾移开,灼灼视线逼得公主不得不与之对视。
他那道横贯眉骨的疤痕比数年前更深了,衬得阴阳眸愈发锐利,想必在草原同虎视眈眈的叔伯兄弟周旋耗费了极大心力。
□□单手抚胸,起身朝公主举杯:“多年不见,公主风采更胜往昔。”
众目睽睽下,昭宁执杯浅笑:“世子远道而来,是贵客,本宫敬你一杯。”
酒液入喉,□□的目光深邃几分。
歌舞丝竹声起,席间表面一派和乐,暗流却涌动在每一个不经意的眼神交错之间。
忽然有浑厚男声响起,□□身边的彪形大汉举杯:“我们世子是草原的太阳,公主便是月亮!太阳落山了,正该明月照草场!”
玉盏重重磕在龙案上,皇帝眸色骤冷。
这大汉正是本次随世子一同来朝贡的同父异母兄弟,□□年幼丧母,这格斯尔的生母却是老可汗宠爱多年的妃子,也是汗位的有力竞争者之一。
使团的确带了厚厚的聘礼,但长公主配与谁,代表了着大清国的选择。
皇帝本就因这些野狼都配不上自己千娇万宠大的嫡亲妹妹气闷,如今见这愚蠢莽撞的格斯尔竟将区区世子比作太阳,更是怒火中烧。
落针可闻的寂静中,目前的六宫之主娴妃看着皇上的脸色,轻笑解围:“这位勇士说笑了,大清的太阳永远高悬在紫禁城里,而长公主这身朝服,绣的便是日月同辉。”
她与昭宁无甚私交,也并无宿怨,此刻能为她说话,亦或只是为了圣人的脸面,昭宁都自觉欠她一次。
□□一直盯着昭宁,此刻开口却是朝着坐于臣子席间的傅恒:“素闻富察大人剑术超群,可敢为这日月同辉添个彩头?”
不待傅恒回答,他已抽出腰间金刀,寒光直指。
周围响起一片不满的哗然声,原因无他,所有人都觉得这几匹狼崽子太过放肆了,先是出言不逊,如今竟敢在宫宴上公然比武。
若傅恒不应,或者比武输了,那便是大清失了面子。巨大的压力一时笼罩在少年身上。
傅恒面对这明晃晃的挑衅,先看向了皇帝,在得到后者的颔首许可后,毫不犹豫地起身。
他拔出佩剑,眸色沉沉:“世子想怎么比?”
他们是天生的敌人,无论代表着蒙古和大清国,还有长公主,这场比武的意义都远远甚于本身。从幼年第一次见到□□对昭宁流露出侵占**开始,傅恒便知道这喀尔喀世子会是他此生劲敌。
“以剑会友,点到即止。”□□笑着,“若我胜,求公主一杯酒;若败,便献漠北草场三百里,就当补上公主的及笄礼。”
他说着点到即止,但在场所有人都知道,两方绝不会退让半分。
重剑出鞘寒光凛冽,弯刀如月横扫,两人的身影在殿中央交错,金铁交鸣之声响彻大殿。
□□挥刀袭来:“这一招我取名为‘孤狼望月’,专破中原花架子。”
傅恒灵活地侧身避过,剑尖在对方胸口咫尺间停住:“世子见笑,无名杀招才最致命,正好擒北地野狼。”
刀剑相撞迸出火星,□□压低嗓音,在他耳边道:“你以为就以你,护得住她?”
剑锋猛然下压,傅恒眼底染上彻骨的杀意:“你尽可试试,看漠北草场够不够埋三十八部尸首!”
他们之间,必有决战,不在今日,便是在或许不久的将来。这是长生天冥冥中的指引,美人只能配最骁勇的战士。
好好的宫宴变成了战场,久居深闺的女人们和皇嗣们哪里见过如此场面,大多吓得脸色苍白、啼哭不止,生怕被误伤。
难舍难分的两人都使尽了浑身解数,眼看着招式越来越重,皇帝掷杯喝止:“够了!世子舟车劳顿,今日且先歇下。”
两人收刀入鞘,各归其位。
□□从未遇到过如此劲敌,他原以为这京城富察家公子只是个空有皮囊的花架子,殊不知其武功之高强险些让他这半辈子活在刀光剑影中的野狼招架不住。
他大笑:“当真是好剑法!”说着,他看向昭宁,“虽然今日未分出胜负,但公主的酒,我还是要讨的。”
昭宁执起手边酒杯,用余光制止想要起身的傅恒,指尖在杯沿轻轻一叩:“漠北草场水草丰美,本宫替皇兄谢过世子了。”
文治武功,他们都不会让蒙古讨到半点好。
宴后,皇帝去了长春宫。
皇后靠在软榻上,她已知晓了今夜在宫宴上的针锋相对。她身子本就因屡次受孕不大好,这次受伤落胎更是元气大伤,面容苍白憔悴:“皇上,傅恒那孩子…”
皇帝脸色仍是阴沉,他揉了揉眉心:“朕知道漠北各部近年来一直蠢蠢欲动,□□这次来意明确,朕断不能容他们嚣张至此。”
历朝历代,都是拳头决定话语权的。圣祖与高宗一直忌惮漠北,到了他这一朝又何尝不是?但他的野心更大,态度更坚决,他要在有生之年踏平漠北。
夫妻俩相顾无言,殿外却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太监还未有通报,傅恒一身寒气踏入,单膝跪地:“皇上,臣请旨前往辽东练兵!”
皇后闻言,惊得挣扎着想坐起身,皇上将她揽在怀中,眯起眼问:“为何突然请命?”
君心难测,皇帝在长公主和亲一事上的态度一直不明朗。傅恒是他悉心培养数年的国之栋梁,他在这年轻却骁勇的富察家新一代继承人身上寄予厚望。
傅恒抬眸,眼中决绝:“漠北三十八部狼子野心,大清历年待其圣眷优厚,金枝玉叶的公主们远去千里抚蒙,部落的世子格格在宫中以皇嗣规制教养,换来的只是他们永不知足的压境铁蹄!
先帝爷曾说过——富察氏当为国之刃;儿臣幼时畏雷,家母在雨天令臣跪佛堂,她说‘富察家的男人,雷霆是战鼓,闪电是烽火’,而今我大清国力鼎盛,皇上年富力强,姐姐已是天下女子的典范,臣唯有以军功立身,才能无愧富察家门楣!”
殿内一片寂静,皇后听着弟弟平静而有力的话语,忍不住哽咽。
父亲李荣保曾带他们姐弟三人去猎虎,归来时将断箭悬于书房,教导他们:“富察家的箭,宁断不曲!”
这是铁血丹心铸造的门楣,他们至诚至善,待家人与爱人无比温柔,但骨子里的血性从未泯灭分毫。
若是女儿,便做天下女子的典范;若是男儿,便成天下臣子的楷模。
皇帝垂眸同他对视:“你想要什么?”
“臣愿以军功换一道恩旨。”
留校倒计时了,感觉以后会很怀念这样大片的完全由自己自由支配的日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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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鹰搏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