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唯。”他唤道,将素白仙师先前的告诫全然抛诸脑后。
贺维则依旧望着沉寂的湖面,并未看他,只淡淡道:“姜仙师,不要叫我小唯了,很恶心。”
姜怀之却不接话,反问道:“那师尊是如何唤你的?”
贺维则避而不答,转身欲走。
“维则?”试探着改口。
贺维则的身形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虽即刻恢复如常,却已被姜怀之敏锐捕捉。他心下暗忖,莫非自己猜对了?
“你不喜欢,我就不叫了,换一个,嗯?”
贺维则道:“随便你。”
姜怀之眼底漾开欣喜:“随便我?小唯。”
“好恶心。”
“好吧,维则。”
“……姜仙师,请你自重。”
姜怀之又逼近几步,语气带着一□□哄:“我如你所愿,不那么叫你了,那你能不能也圆我一愿?”
贺维则斩钉截铁道:“不要。”
“别一口一个姜仙师地叫我了,好吗?”
对方的声音依旧冷冽:“姜仙师似乎没有仙号。”
口中说着初次到访、素未谋面,却在几个时辰内连他无仙号这等细枝末节都探听清楚了,这不就是无比地在乎么!
想到这里,姜怀之心头不免泛起一丝隐秘的甜意:“没说那个。我要你像从前那样,唤我‘阿容’。”
贺维则垂下眼眸:“姜仙师,我和你没什么从前。”
真是再狠心不过的话。甜枣还没咂摸够味,冰冷的巴掌便已狠狠掴下。
姜怀之道:“维则……”
“况且,据我所知,姜仙师的仙讳中,似乎没有一个‘容’字。”
“那是我的大名。”
闻言,贺维则似有片刻动容。姜怀之看在眼里,却暂不点破。
“姜容,是我的大名,‘怀之’是我成年那日,我师尊为我取的。在那之后,师尊也没再叫过我‘阿容’。”他继续道:“‘阿容’这个称呼,除了我的父母和师尊,就只有你叫过。我也只给你叫。”
“我什么意思,你还不懂吗?”
贺维则难以置信地望着他,良久,才挤出一句:“不要脸。”
姜怀之还想上前几步,却被他用手抵住胸口,狠狠推开。
“姜仙师,我已再三忍让,念你脑袋似乎有旧疾,而导致如今不太聪慧,便没同你过多计较。现在我郑重地警告你,若再敢骚扰我,就休怪我无情了。”
姜怀之低下头,看着他抵着自己的手——他戴着露出指尖的手套,不知为了什么。他将自己捂的严严实实,除了眼睛和嘴巴,就唯独指尖是露着的。
姜怀之自作主张地抬起手,将自己的掌心覆在了他的手掌之上,说:“维则,你本就是有情有义之人,能做出什么无情之事?”
贺维则猛地抽回手,咬牙切齿地说:“我告诉素白仙师去。”
他压低声音,说着毫无威慑的威胁。素白仙师尚在屋内,但凡他声音大一点,何须特意去求告状。想到这里,姜怀之竟放声大笑,下一刻,他已揽过对方的头,不由分说地堵住了那双因惊怒而微喘的唇。
姜怀之,就这般毫无预兆地吻了上去。
在他正式成为素白仙师继承人的这一日,在素白仙师的院落中,肆无忌惮地亲吻着师尊的修伴。
姜怀之未曾阖眼。他渴望贺维则的所有反应,厌恶也好,震惊也好,如果其中还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情意,就是让他今天去死,他也心甘情愿。
贺维则瞳仁骤缩,狠狠将他推开,怒呵:“混账!”而后,抡圆了手掌欲要扇他。
姜怀之静立原地,安然等待他的巴掌落下。可是,疼痛始终没有显现在他脸上,他眼看着贺维则的巴掌停在半空,又转换方向,握成拳,锤在他的胸口。
不痛不痒,毫无威势。
姜怀之叹气道:“维则,你一直都是个心软的人。一千年前是这样,一千年后依然。”
贺维则厉声呵道:“滚开!”
姜怀之置若罔闻:“你去告诉师尊吧,我是怎么对你的,你一字不漏地告诉他,添油加醋也无所谓。我也是很好奇,师尊他能为了你做到什么地步。”
他俯身,平视对方双眼,一字一句:“我只想你明白,我能为你做到的,只会比师尊多百倍千倍。”
闻言,贺维则皱起眉头,眼神带上了几分疑惑,可很快又如了然一般。他唇瓣微颤,半晌无言。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我很清楚我在说什么,维则,我即敢这么做,就不会怕任何人知道,包括我师尊。是你还不清楚自己的处境,我吻了你,但你只有软绵绵的一句话,维则,你让我怎么想?你矢口否认我们的曾经,却在被我吻过之后只有这点反应,你觉得,我还会信你的谎话,信你演出来的绝情吗?”
贺维则似已忍至极限,他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寒光一闪,狠狠刺入姜怀之肩头。
鲜血汩汩流出,姜怀之却面不改色。
他紧紧凝视贺维则,见其瞳孔骤然放大,紧咬的下唇微微颤抖。姜怀之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融化。
贺维则狠狠拔出匕首,声色俱厉:“再敢骚扰我,就不止这一个窟窿了。”
姜怀之却恍若未觉,从容依旧:“一刀换吻你一次,我认为很值得。如果你愿意和我从头来过,我宁愿被扎得千疮百孔。”
“滚,滚开。我不想再看到你,一眼也不想。”
“无论你信与否,我都要说个明白,我对你的爱从未改变过,从来没有。从前,我愿意为你付出一切,如今亦然。”
姜怀之目光如炬,句句诚挚。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人。
“好,你不走,我走。”
他言语决绝,转身即要离去,可行出不过两步,未待姜怀之举步追上,他又猛地折返方向,朝着素白仙师的内室疾步而去。
姜怀之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许久,才离开洗心院,回到自己居住的孤安馆。
居所的环境与主人的心境密切相关。千年来,姜怀之心无所求,孤安馆也随之变为荒芜模样。而今再遇旧爱,馆中立即生出了些野草。
负责洒扫的小门生向他行礼,抬起头,便看到这位刚刚继承大任的姜仙师右肩上血淋淋的伤口,而他本人竟浑不在意,不仅如此,还咧着嘴角傻乐。
“姜仙师,是,是谁把你伤成这样的?”
姜怀之啧道:“少见多怪,这是爱的印记,你懂不懂?”
小门生语塞,谁要懂这种印记啊!
“我去给您找些止血的药来。”他欲要离去,却见姜怀之身上还有另一番异常。
小门生再次惊呼:“姜仙师,你,你好像在发光。”
姜怀之心情不错,并未将他的胡言乱语放在心上:“调皮,我又不是太阳,发什么光。”
“真的,您真的在发光!”
小门生并未看错。此刻若有旁人在侧,定能看见姜怀之周身确实萦绕着一层极淡却温暖的金色光晕,如晨曦微露,流转不息。这光并非源自外界,而是自他体内经脉透出,与他激荡的心绪、汹涌的情感隐隐共鸣。
见小门生神色认真,姜怀之终肯低下头去看自己。果不其然,如他所说,自己身上在发光。
他回到自己房中,阖门静坐,试着运转丹田周天。
果然,灵力奔涌澎湃,远胜以往,其势汹汹,竟似要冲破肉身束缚,化作实体光华缭绕身周。
难不成,他真的大器晚成,灵力竟在他两千岁这一年突然自己开悟,一飞冲天?
他凝神静气,尝试引导,那周身流转的金色光晕渐渐收敛,复归于体内。
期间,贺维则的身影不断在自己眼前闪过,一次又一次。
待他再次睁眼,窗外天色已在不知不觉中沉入墨色。
望着窗外幽黑宁静的夜空,姜怀之很想见他。
他解开外袍,将肩上那处由贺维则亲手留下的伤口袒露出来。
他早已不惧小小肉身之伤,可这是他心爱的小唯给他的,所以他生不出一丝一毫将其疗愈的念头。
敲门声轻轻响起。门外是去而复返的小门生,手中捧着一瓶伤药。
“姜仙师,药、药取来了。”
先前他已经拿来过一瓶普通药粉,此时还好好地躺在桌上,姜怀之碰都没碰一下,如今又拿来一瓶,很难不让人起疑。
姜怀之目光扫过那寻常的白瓷药瓶,心中一动,问道:“何处得来的?”
“是……是……”小门生眼神躲闪,支支吾吾。
姜怀之眸色骤亮,不及细整衣衫,甚至来不及妥善处理伤口,当即夺门而出!
夜风拂过他微敞的衣襟,掠过未愈的伤处,他却浑然不觉,目光疾扫,果然在院门外的石径上,捕捉到了那道尚未远去的玄色身影。
他闪作一阵金光,下一刻,便出现在那人身边,一把擒住对方手腕。
“放手。”
姜怀之感受到对方的目光在自己肩头的伤口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才听得那冷硬的声音:“一个窟窿还不够吗?”
“心疼我,直接来找我就好,何必麻烦旁人呢?”
“谁心疼你了?”
“是谁,谁心里清楚。”
贺维则斜睨他一眼,瞥见他衣冠不整、胸膛半露的模样,挣脱的力道又添几分,同时低声斥道:“无耻!衣衫不整便敢外出,成何体统?流氓,放开我!”
“不是心疼我,为什么还要偷偷给我送药?维则,你很闲吗?”
贺维则别过脸:“不是我送的。”
姜怀之却从善如流地点点头,语气平和:“好,你说不是,那便不是。”
“那就请你解释一下,为何会在三更半夜出现在我院附近吧。”
贺维则面不改色:“我只是路过。”
姜怀之语气倏然转冷,带着一丝公事公办的疏离:“从哪来,到哪去。维则,说明白。我不知师尊予你何等权限,但想必并非最高。若非最高权限,此时此地,你已违反五神宗规。按律,我不能轻易放你离去。”
他此刻语气冰冷,仿佛先前那个死缠烂打的人不是他。
“我……”
姜怀之步步紧逼:“说吧,维则。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是来做什么的,总得让我知道,是不是?只要是在情理之中,我就不会难为你的。”
贺维则不说话了。咬着嘴唇,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见他如此情状,姜怀之浅笑道:“不想回答这个,那我们就回到上一个问题。维则,若不是心疼我,为什么要偷偷给我送药?”
良久挣扎后,眼前之人终于肯松口。
“得罪你,我有什么好处?”
姜怀之一脸无辜:“得罪我?你得罪我什么了?”
姜维则看向他的伤口,沉默不语。
姜怀之故作恍然:“维则,这不是我为了吻你换来的么?你情我愿的事,‘得罪’二字,说得太重了。”
闻言,贺维则冷笑道:“是吗?那真是我多虑了。姜仙师,既然你乐在其中,我也不打扰了,告辞。”
言毕,便转过身去,抬脚要走。
姜怀之叫住他:“不准走。”
贺维则哪里还会理他?他没有停下脚步。
“药都送来了,不如送佛送到西,帮我敷上吧。”姜怀之默默跟上,在他身后说道。
随即,他便“听”见贺维则用后脑勺回应:“你自己没手?”
姜怀之瘪着嘴,很是委屈地说:“我就是想多和你待一会儿。”
“恶心死了。”
“算我求你了,维则。你帮我敷药,明日起,我就再也不打扰你了。”
贺维则停下脚步,又转过身来,他的眼睛上下浮动,扫视着姜怀之,似在仔细权衡这桩交易是否划算,当即问道:“真的?”
“一言九鼎,驷马难追。”
“我凭什么信你的话?”贺维则语锋一转,却又像是说服了自己:“罢了。你最好是别骗我,否则……”
否则什么,贺维则再次顿住,未尽其言。姜怀之也不在乎他要否则什么了,无非是轻则跟师尊告状,重则捅他两刀,小打小闹,都是情趣。
他欺身而上,握住维则的手腕,急不可耐道:“不骗你,走吧。我的伤口还在流血,好疼。”
贺维则边挣脱他的手边说:“那就抓紧时间,少废话。”
二人回到姜怀之房中。贺维则让他坐好,依言取过药瓶。
贺维则倾斜瓶身,将其中药粉均匀撒在那狰狞的伤口上。动作间,他故意加重力道按压,偷偷抬眼,却见姜怀之眉都不皱,依旧目光灼灼地凝望着自己。
“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我。”
“很深情。”
“很恶心!”
姜怀之忽然蹙眉,低吟:“……好疼。”
听他说疼,贺维则手下动作一滞,随即悄然放轻了许多。
姜怀之没有遮掩嘴角露出的笑意,继续痴痴地看着。
“疼就对了,以后要是再敢耍流氓……”
说着,却再次没了然后。
姜怀之好奇地问:“你就怎样?”
“我就扎死你。”
姜怀之忍俊不禁:“哈哈。”
笑声牵动伤口,刚撒上的药粉簌簌落下些许。
贺维则啧道:“别动!”
“维则,你这话说得一点威慑力都没有,怎么能让我长记性呢?”说着,姜怀之一只手搭上他白净的手腕,像蛇一般地缓缓钻进他袖里。
而后,他感受到贺维则臂上肌肤瞬间浮起一层细密的粟粒。
贺维则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直接甩开他的手,一拳锤向他的伤口。才有愈合之色的伤口,即刻裂开,流出丝丝鲜血。
他咬着牙骂道:“伤疤还没好就忘了疼。姜仙师,你真是个厚颜无耻之徒!”
姜怀之却笑了:“这点小伤带给我的疼痛,不及失去你的万中之一。”
他边说,边用那脉脉含情的目光将人牢牢锁住。
“你……”
“维则,我曾经想,只要能让我再见你一眼,不管是以怎样的方式,怎样的距离,怎样的情景,我都可以接受,只要能让我再见你一眼,我便别无所求。”
“可是,当命运愿意垂怜我,真的肯再让我再次见到你时,维则,我又怎么能做到只是看着你,却无动于衷呢?”
“……”
“我的命是你给的,如果没有你,我现在只是无尽崖下众众白骨中的一具,命都没了,又谈何疼痛?维则,我这个人,你想打便打,想骂便骂,本就是你的,怎么着都依你。”
贺维则竟真的默默听他说完了这一席话,然后撂下一句:“疯子。”
“但我想告诉你,不管你怎么说,怎么做,我的心都不会变。我信你有苦衷,信你有难言之隐,没关系,我愿意等。一千多年我等来了,就是再有一千年,我也等得。”
[加油][加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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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