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怀之,男,上个月刚满两千岁。
一千九百八十四年前,他孤身一人来到五神宗求道,被当时初出茅庐的修仙奇才素白道人收为徒弟,成为五神宗下幼碧门的修士。一转眼,就来到了今天。
今天,是为他举行门主继承人受封仪式的日子。
说来话长。姜怀之本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他也曾抱有疑惑地问师尊,为什么要收他为徒?素白仙师回答他两个字:眼缘。
入门那年,师尊带他去测灵根,结果却是丹田空空,不见任何天赋萌芽。师尊宽慰他:“你还小,许是灵根还未长成。”
后来,五十岁时又测一次,一百岁时又测一次,结果依旧是,姜怀之什么灵根也不是。
相较于三灵根的大师兄和双灵根的二师兄,姜怀之这个零个灵根持有者,实在是平庸得刺目。不仅如此,他的修炼速度也是慢如龟爬,素白仙师时常恨铁不成钢地斥他:“呆灵根!”
天资愚钝,唯有以勤补拙!
小小的姜怀之曾在心底暗暗发誓。
于是,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苦修下,他总算凭借时间堆积,触及了五神宗的最低门槛,于千岁前破丹成婴。然而,也就此止步,再无寸进。
直至今日,两千岁的他,仍是条咸鱼。
身为咸鱼的他,又怎会在今日,成为幼碧门的门主继承人呢?
说来可惜,他的大师兄宋贞贞,通天彻地,无所不能,却因急于求成,在修炼时走火入魔,被镇压于禁地;他的二师兄穆白彬,惊才绝艳,天纵奇才,却在一千年前经了一场意外,身死道消。
而今,已贵为五神宗宗主千年、被誉为仙下第一人的师尊素白仙师,临近飞升,急需寻一人立为宗主继承人,代管幼碧门。
所以,身为他三弟子的姜怀之,糊里糊涂地成为了第一人选,并在众多长老阻拦的情况下,依旧被素白仙师坚定地选择,最终“脱颖而出”。
然而,此刻吉时已至,素白仙师却迟迟未现身影
日头正盛,姜怀之依旧只能立于受封台正中央,一动也不能动。
台下,长老席中“议论”纷纷。
“身为五神宗的修士,两千岁了,尚是个元婴,让他继承幼碧门的门主之位,如何能服众?我看呐,这素白,也是老糊涂了!”
“你看,素白仙师迟迟不肯来,准是后悔啦,此时正躲哪里想法子改变主意呢。”
“他竟然真肯同意?估计素白也没想他脸皮这么厚。”
“要我说,不如把宋贞贞放出来,再疯魔的宋贞贞,也比一个小小元婴强吧!”
长老们在用心神传音,按理来说,姜怀之与他们的境界相差甚远,是听不见他们的心声的,不知为何,此时他能听得一清二楚。
“修炼得慢也就算了,一千年来毫无长进,他是故意的不是?五神宗怎么能教出如此这般的废物!素白仙师有他这个徒弟,估计是要晚节不保喽……”
“我倒是听说过,这姜怀之,在他破丹那一年,遭过一‘情劫’,后来呀,就一蹶不振,事无所求了。”
“青云仙师,你说笑了,他一个小小元婴,离飞升之日还差着十万八千年,何来‘情劫’一说?”
“令悟仙师,你有所不知,此‘情劫’非彼‘情劫’,他呀,不过是在山下遇到一凡人,与其情意绵绵,私定终身,又被人家狠狠抛弃,回来后,便成了这副无药可医的样子了。”
“不曾想,青云仙师连这等秘辛都知晓,啊?哈哈哈哈哈……”
忍无可忍。
姜怀之亦凝聚心神,传音过去:“青云仙师,当着我的面语我非议,并非君子所为吧?”
岂料青云仙师骤然起身,指着他喝道:“混账!你这等修为,如何能窃听我等心神传音?莫非是偷学了什么邪术!”
姜怀之迎着他的目光,平静反问:“我倒想问,二位仙师是否故意降低了心神境界,好让我一字不落地听见?”
令悟仙师勃然大怒:“你当我等是什么人?此举于我又有何好处!”
姜怀之道:“无论是什么原因,我听见了,就是听见了。诸位议我是非,难道错的是我吗?”
令悟仙师是个急性子,听他这么说,只想冲上去教训他一番,青云仙师拦住他,冷笑道:“那你说说,我们议论你什么了?”
“他没有将我抛弃,他是有苦衷的,有难言之隐的……总之,他没有那么做!你再如何骂我、辱我、看不起我,我也当你是长辈,说不出半个‘不’字,但我不会允许你那样说他!”
姜怀之平日并非多言之人,人虽平庸,礼数却从未欠缺。青云仙师和令悟仙师也不料他反应会如此之大,“你你你”了半天,气得说不说话。
“怀之,”一道玉音袭来,清冷如结冰的泉,止住了所有骚动,“不得无礼。”
众人齐齐向后看去,果不其然,是素白仙师姗姗来迟。
素白仙师五千岁了,样貌,却依然是个丰神俊朗的青年模样。他白衣翩跹,犹如仙人下凡,降临在这块平平无奇的典礼台。
青云仙师当即冷哼:“素白,你这好徒弟,今日敢当众给老夫脸色看,明日还不知会做出什么来!这宗主继承人的人选,我劝你三思!”
素白仙师却只淡淡一笑:“青云师兄言重了。”随即转向姜怀之,语气不容置疑:“怀之,道歉。”
姜怀之自然是心有不愿。他尚未原谅对方的污蔑,又如何能低头道歉?
可是,他可以不在乎别人是怎么看自己的,但怎么能不在乎师尊的名声?
正当他欲开口,四师弟韩追忆却快步上前,轻轻拉住他的衣袖,温言劝道:“师兄,师尊既已给了台阶,你便下来吧,莫让师尊为难。”
好一番义正辞严,恰逢其时的“劝解”。
姜怀之真想用心神传他:你装什么?
知晓他那段私密往事的人寥寥无几,除师尊外,便只有这位“好”师弟了。可不知从何时起,五神山上关于他的风言风语便不曾断绝。而在素白仙师闭关期间,韩追忆与青云仙师一脉,走得可不是一般的近。
姜怀之终是没有说他什么。毕竟,他说的话没错。哪怕姜怀之原就想通了这一点,此时,也只能任由师弟做个懂规矩的理中客。
他只是斜睨了韩追忆一眼,便转过图,正襟俯身,向青云、令悟二位仙师说了句:“对不起。”
“青云师兄,令悟师弟,小徒已知错。”素白仙师顺势而言,目光扫过二人,“想必二位,也不会与一个小辈一般见识吧?”
五神宗内,谁人不知素白仙师护短的性子?青云仙师虽满腹不悦,却也不愿为此小事彻底撕破脸,只得冷哼一声,愤然坐下。
素白仙师行至台中央,目光所及,台下顿时鸦雀无声,其凛凛威仪,不容小觑。
“是我来迟,累诸位久候,在此赔罪。”他向台下众人微微欠身,姿态平和,毫无宗主架子。
而后,又转过身来,小声对姜怀之道:“怀之,我们现在开始?”
姜怀之微微颔首。
就在他抬眼的瞬间,目光却被台下不远处一道玄色身影牢牢攫住。
那人似是随素白仙师同来,只因方才场面混乱,加之其玄衣墨裳,面覆面具,又静立于角落阴影中,竟无人留意。
此刻,他正低着头,默然望着地面,悄无声息。
不知为何,此人身上像是被下了什么玄术,让姜怀之挪不开眼。他很好奇,师尊带回了什么人。没过多久,那人却似有所感,倏然抬头。
四目相对。
姜怀之浑身一震,如遭雷击。
是他。
那双幽邃的、具有掠夺性的眼睛,那双姜怀之辗转千年从未忘记的眼睛。
不,并不完全相同。它失去了曾经的灵动,填了几分浓烈的深沉。
初入宗门那一年,姜怀之蹭问素白仙师:“师尊,我们追求修炼成仙,是为了什么?”
当时的素白仙师垂眸答他:“为了不再痛苦。”
不再痛苦吗?
年幼的他,曾眼看着父亲被病魔折磨,活活痛死,同一天,他又眼看着母亲飞升,以另一种方式离他而去。
师尊,如果我也能做到,就不会再痛苦了吗?
素白仙师却说,你仍会觉得痛苦,是因为你还不够强。
姜怀之曾深信不疑,将师尊的教诲奉为圭臬。他日夜苦修,不敢有片刻懈怠,终于在八百岁时证得元婴,突破了自身资质的极限。
可当他再次体会“失去”的痛苦时,却依旧溃不成军,痛不欲生。
四十三万个日日夜夜,他的世界,黯淡无光。每次闭上眼睛,都是那个人决绝的眼神,毫不留情的背影。
“我最后说一次,今天你走了,我就再也不会见你,再也不会。”
这是他留给姜怀之的最后一句话。
姜怀之不明白,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变得如此绝情,他们之间,又何时有了道不能说清的嫌隙。
哪怕那时姜怀之一再承诺,待他将师兄的尸体带回家,为他安葬,让他安息,就会回来找他。或是和他一起永远留着那个不见天日的悬崖,或是带他出去,策马天下,他都愿意。
可是,那个人却连一丝等待都不愿给予。
当他再次回到无尽崖时,那里已没有他的身影,整个世界,也不再有他的踪迹。
姜怀之曾拼了命地寻找,三川五岳,四海九州,他将这世间每一片土地都踏了过来,一晃千年已逝,依然无果。
素白仙师多次暗示,那人或许早已不在人世,但姜怀之不愿相信,或者说,他害怕那是真的。
一千三百年,太久了。
久到姜怀之已在绝望中开始试着接受现实;久到沧海桑田,万物变迁;久到那名为“思念”的滴水,早已将他一颗心蚀得千疮百孔。
直到今天。
一切犹如梦境。
这个人,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再次出现在他眼前。
他黯淡的世界,仿佛被重新注入了色彩。心口那道永不愈合的伤,也终于传来了结痂的微痒。
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出口时,却只剩一声干涩而轻颤的低唤:
“小唯。”
他小心翼翼地,唤着那个刻在心底的名字。
然而,那个令他魂牵梦萦千年的人,却毫无反应。
是声音太轻?是距离太远?
“小唯!”
他忍不住上前几步,提高了声音,再次呼唤。
对方终于再次抬眼望向他,目光却依旧空洞、陌生,没有丝毫波澜。
“哦?”素白仙师却在此时开口,语气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探究,“怀之,你认得他?”
事到如今,师尊还要明知故问,有意逗他玩。
他声音发颤:“师尊,这是你为我准备的受封之礼吗?”
姜怀之,男,上个月刚满两千岁。
在他受封为宗主继承人的这一天,重逢了他失踪一千三百年的旧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