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然的手被拷在桌上,她自知已经错过了最后一步棋,索性不再负隅顽抗,看见卫诚进来时还仰脸笑了一下。
孟然:“你怎么知道我今天晚上会去那?”
卫诚看着她平和的笑容,不知道该惋惜还是可怜,无奈道:“猜的。”
孟然耸了下肩膀,看上去对自己的处境满不在乎:“那你猜得挺准。”
“为什么要这么做,说说吧。”卫诚拉开椅子坐下,孟泉如也竖直耳朵,审讯室单面镜外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这个女孩身上,他们也好奇,究竟是何原因使她对室友下此杀手。
孟然垂着眼皮,没有开口。
卫诚:“我们事先拦截了你的手机,你那条定时发送的邮件没有发出去。”
听到这句话,孟然猛地抬头看向他,卫诚继续道,“你在邮件里写刘雯烨的死是因为石应昌,孙苑珧的死是因为石应昌,李潇的死是因为石应昌,你的死也是,这是真的吗孟然?那为什么那条绳子上只有孙苑珧的皮肤组织和你的指纹?”
“希望通过网络扩散事态不现实,孟然,你之前也给王翔发过真相,他写了吗?他们不是你发什么就写什么,他是觉得网民想看什么,自己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指望他们石应昌永远得不到惩罚,最多在网上挨几句骂,你觉得这够吗?”卫诚深吸一口气,“你得和我们说实话,孟然,法律会让石应昌受到惩罚,他会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你不该把自己搭进去。”
“让你坦白是为了你,孟然,不是为了石应昌。”卫诚真切地说,“认错态度良好和事出有因是可以宽大处理的,你这么年轻,不值得用自己和石应昌死磕,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孟然嘴唇颤抖,屋内屋外的人都屏息等待着,心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感觉。
石应昌先做了错事,改变了别人的一生,而现在被改变者以怨报怨、以牙还牙,双方都难逃罪责。
难以描述他们心中的感受,干这行的似乎总在惋惜中度日,他们惋惜一个又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然后亲手送他们去付出应付的代价。
余慎行抬手抚着玻璃,为这种特别的感觉而新奇。玻璃另一侧的卫诚已经习惯了这种拉扯和自我质问,他坐在桌前,像座棱角分明的石塑,眼神丝毫不动摇。
孟然可怜是事实,可她杀了孙苑珧也是事实。
孟然的嘴唇终于短暂地相互接触,喉咙深处发出短促的干涩音节。
“不够。”
她轻声说。
卫诚和孟泉如都皱起眉,“什么?”
孟然将声音提高一些,字正腔圆重复道,“我说不够。”
“你们能让石应昌付出的代价,不够。”
“你们知道小烨走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吗?”
卫诚没回答,但在坐的各位都能猜到。高层坠亡的死者一般很惨烈。
满地是血,摔得不成型的是血中混着碎肉,勉强有些人型的就是血混着东一块西一块的躯体残块。无论哪种都足以给人留下一辈子阴影的结局。
孟然:“那石应昌呢?判个有期徒刑,蹲几年出来了,有父母有老婆有孩子有家,他失去什么了?小烨失去什么了?这够吗?公平吗?”
“我也不想把自己搭进去。”孟然眼神哀伤,这使得她看上去又像某种小动物,“我只是没有其他办法了。”
卫诚轻轻吸了口气。
话匣子打开了头,往下就好说多了,孟然晃了下腕上的手铐,嘴角在笑,眼睛里却没有笑意,“我也想过要不要给他下药,或者干脆开车撞死他算了,但是死得那么干脆太便宜他了,我还是觉得不够。”
“我又想要不从他家人下手呢?他老婆也是老师,我还专门去听了一节她的课,可她居然是个好老师。他儿子是残疾儿童救助协会的志愿者,每年假期都去做帮工,是真的帮工,我跟踪过。这太奇怪了,他这种人,他的家人居然和他不一样,我找不到理由对他们下手,只能这么做。”
卫诚:“你放过了石应昌的家人,为什么不能放过孙苑珧呢?”
“她活该。”孟然咬牙横道,“你以为小烨为什么被盯上?都是因为她!她自己不敢反抗,还要帮着那个人渣骗别人,口口声声说我们是朋友,然后转头就帮着奸夫骗朋友,那个贱人死了也活该!”
孟然忍不住开口:“也许她是被迫的。”
不是在为孙苑珧开脱,这人已经去世,开脱也没用。他们的确在孙苑珧的□□处查到了陈旧性撕裂伤。
孟然:“那她就该及时止损!”
孟然说得也不无道理,但审讯室内不能讲求谁更有道理,他们应该记录真相,判定裁决是法院的事。
卫诚:“你知道孙苑珧怀孕了吗?”
孟然:“知道啊,当然知道,她怀的也是野种。你们猜石应昌为什么那么伤心,因为我告诉他了,孙苑珧带着他孩子一起死的。他这人多怪,明明已经有个儿子了,还要为那个不成人型的孩子伤心。”
孟然笑起来:“他一辈子都走不出来了对吗?”
孟然的情绪已经彻底不受控制。她怨恨石应昌,怨恨孙苑珧,怨恨自己,怨恨警察,她似乎恨这个世界上除了刘雯烨和李潇以外的一切,经年的恨被浓缩成杀意,她想过放下,可是如果石应昌不满怀痛苦地死去她感觉自己就要疯了。
她不想当个疯子,她情愿自己也死去,所以今晚才会偷溜出寝室,准备了结这一切,同时为石应昌的死亡做最后一把推手。
“你们三个是朋友对吗?”卫诚听孟然的声音发哑,倒了杯水递给她,孟然拿起水杯毫无征兆地往卫诚脸上一泼,这一下把屋内外的人都惊住了,显然孟然已经发现了卫诚那句“可以走了”是在钓鱼骗她,现在了无牵挂,索性顺手报仇。
卫诚反应快,闭上了眼睛,但还是被结结实实泼了大半杯。他也有点措手不及,审了这么多年案子,在审讯室里拿清水泼警察的真不多见。水顺着他的睫毛和鼻梁滴滴答答往下淌,卫诚闭着眼,平静地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
因为还是学生,所以连报复都显得孩子气。
卫诚:“还喝吗?”
孟然看了眼泼空的水杯,“谢谢。”
“你给她倒。”
卫诚冲孟泉如挥了下手。这次孟然没再泼水,拿起纸杯喝了大半杯,润润讲了许久的嗓子,然后点点头算是回答卫诚的问题。
“那李潇也是……”
卫诚接过孟泉如递来的纸巾边擦脸边问,头发湿就湿了,反正他头发也短。
“没有。”孟然否认道,“我不会伤害她的,她是自愿的,这个嫁祸的计划其实是她提出来的。你以为在煎熬中的只有我吗?”
她勾起嘴角,嘲讽一笑,“对于小烨的死,唯一能心安理得生活的只有石应昌。”
“小潇本来就有抑郁症,情绪一天比一天糟糕,她爸妈也不管她,每天祈祷什么感谢主赐我们丰盛的一餐,我想帮她走出来,可事实上我自己也走不出来。半个月前小潇说她坚持不住了,她希望死前能做点有价值的事,我们就制定了这个计划。其实录像还有一份,是她承认自己杀害孙苑珧罪行的,但我不想把它拿出来而已。”
卫诚:“为什么不拿?”
“你们警察都这么爱刨根问底吗?”孟然仰头,仿佛不愿意看面前两位警察,“我也很累了,杀人不容易,杀了孙苑珧后我发现我再也回不到原来的生活了,就这么简单。”
孟泉如在打字机上记录下她说的话,“你是怎么杀死孙苑珧的?”
“我前一天订了披萨,在套餐的可乐里加了药,那药是我和小潇在解刨课上做**胃切除实验留下的。然后分给其他人喝了。半夜药效起作用时上去勒死她,用床单吊在床边,做完这一切还没到下雨的时候,我去树林里处理了绳子,回来后就下雨了,脚印也被冲掉了。”
“本来我们想包装成鬼复仇这种风向,我还在走廊里装成小烨吓唬过闫菲他们几个,如果今天石应昌没跳楼,我也会找个由头把他推下去的。可惜你们盯上我了。”
计划不算精良,但每一步都有种出其不意的跳脱,落到实处居然还真让人一时捉摸不透,不过也只是一时。
孟然:“我能问个问题吗?”
卫诚点头,“可以。”
“你为什么要救下石应昌呢?”
卫诚犹豫了一下,“我是警察。”
孟然:“那你们当初为什么不救小烨呢?”
屋内外再无人说话了。
去年的这个时候他们在做什么?可能是在查某起凶杀案,可能是在解救某位被绑架的人质,总之没人注意到某所大学中一位年轻的女孩跳楼自杀。长景市占地面积近两万平方公里,包含十多个区。从市区到郊区再到下辖的乡镇县,每天上报的案子数不胜数,他们只查重案要案,普通自杀的案子报不上来,也不知道。
孟然的动静闹得太大,造成的社会影响太广,这才将案子交到了卫诚的手中。
孟然静静看着审讯室的顶灯,透过惨白的灯光想起大学入学那天。她是孤儿,好不容易从小县城考出来,大城市没有看起来那样好,大学也不像她想象得那么美妙。每个月生活费捉襟见肘,同学间的明争暗斗。他们就像困在笼子里的鸟一样为了一点吃食互相拔掉对方的羽毛。好在她认识了新朋友
刘雯烨和李潇都照顾她,在她生活费不够的时候故意多买一些饭菜,借着不浪费的由头给她拨一些,明明他们的生活费也不算特别宽裕,可是三人在一起的时光还是特别快乐。曾几何时她以为她们真的有未来。
现在只剩她自己,无牵无挂孑然一身,也谈不上什么感触,就是有点可惜罢了。
“闫菲和这件事有关系吗?”卫诚突然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