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潇的父亲同样双手合十顶住额头,两人小声祈求着天堂收留女儿可怜的灵魂。傅张扬满脸恨铁不成钢,余慎行却仿佛习惯了一般,没有出声打断他们,而是耐心等待两人结束。
卫诚走进来。
他刚挂断电话,手机还在掌中捏着。一进门就看见死者家属面对两位队员虔诚祷告的画面,一时没反应过来,紧急刹住脚步。
傅张扬见他来了也不多停留,起身给卫诚让位置,准备回法医室。警局有规定,问询时在场警务人员不能少于两名,刚才是为了陪余慎行不得不留下,现在正经问询的人来了,他也不想和活人多打交道。
卫诚看着这仿若小型祭祀现场的仪式有些摸不着头脑,经过傅张扬身边时压低声音问:“怎么了这是?”
傅张扬:“祈祷耶稣跨境执法呢。”
卫诚赶紧抬手捂住他,傅张扬不会无缘无故把话说得很难听,但他的雷点也的确让人捉摸不透。卫诚不知道他刚刚打电话的几分钟内李潇父母说了什么,但是可以肯定他们让这位大爷不爽了。
傅张扬查案时容易代入,动不动就为受害者的原生家庭谋不平,卫诚没时间理他的少男心事,“不会说话就回去,小心人家投诉你。”
他走到傅张扬的位置坐下,李潇父母结束了祈祷,神色逐渐平静下来,仿佛已经得到了宽恕。卫诚拿过余慎行的笔记本看了一眼,寥寥几个问题问得很对,但都没有答案,方法用错了。
也不怪余慎行,警察的问询有严格规范标准,尤其面对的不是嫌疑人而是死者家属,他们要在问话的同时兼顾人道主义。
李潇死因尚存在疑点,而她与孙苑珧接连死亡更显得此案不同寻常,这种情况下,两个女孩之间的关系就尤为重要。孙苑珧必然为他杀,想要探明真相,李潇是不可避免的一步。
陈可在会议室时还做出过“自产自销”的猜测,即李潇因为一些原因杀害孙苑珧后畏罪自杀,这种凶手犯案后自杀的行为被他们被称为“自产自销”式案件。“自产自销”式案件不少见,并非所有人都有杀人后继续正常生活的勇气,恐惧就足以使人崩溃。
这个推测乍听上去合理,实则仔细思索就会发现不对。李潇生前最后一幕监控中出现一个莫名的身影挡住摄像头,那人穿着和李潇完全相同,但李潇不可能一边把自己吊在门框上一边挡住摄像头,现场必定存在第二个人。
根据已有线索,李潇和孙苑珧算不相干的两起案件,卫诚却总是忍不住将两案联结起来。现在看来余慎行也是如此,他在试图从李潇父母的口中得到孙苑珧的线索。
此刻李潇的父母不复刚来警局时那般心痛,神态逐渐平静下来。想来假以时日便会走出丧女的悲伤。对于这件事卫诚没有立场发表意见,他是个警察,不能要求任何人用后半生去缅怀一段无可挽回的悲痛,这个要求本就不合理。
只不过悄无声息的死亡,难免让亡者伤怀。
“耽误两位的时间了,我们还稍微有几个问题。”卫诚客气地开口。
他看着就比余慎行有气势,这种天生的强硬气质让卫诚在问询中一贯比别人顺利。李潇的母亲看了他半晌,轻轻点了下头,“麻烦你们了。”这明显是句客套话,语气中并不包含太多情感。
卫诚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李潇的室友昨天出了意外。”他语气很慢,容易让人放下戒备,“学校为了她们的心理健康给同舍的学生放了假,李潇家就在本地,像她这样家住本地的学生都回了家,她为什么没有回家呢?”
这是个不太尖锐的问题,没有直接提及李潇和另一死者的关系,很容易让人放松警惕。
李潇的母亲短暂地犹豫一声,“其实……”
余慎行握笔的手突然一抖,黑色签字笔顺着桌沿滚落在地,他俯身去捡,李潇母亲下意识看了他一眼,随即将眼神挪回卫诚身上,继续刚才未尽的话。
“其实小潇和我们说过回家,但她看着不是很害怕,我们一起吃了顿饭就送她回学校了,在学校去图书馆复习方便,能占个好位置。警察同志您知道的,他们医学生很忙,要学很多东西考很多证……”
她女儿上铺去世了,正对着李潇的床头。李潇再怎么沉稳也是个23岁的小姑娘,这种情况下不想着送她去看心理医生而是回学校复习,卫诚在心里想,真是疯了。
余慎行俯身的时间有些太长了,卫诚用余光瞥他一眼,却发现这人把笔抓在手中,正目光炯炯盯着桌下某个角落,似乎在观察什么。
卫诚:“李潇和家人关系怎么样?”
李潇母亲:“特别好,小潇特别懂事,从来都不顶撞我和他爸,上次放假还用做家教的工资领她弟弟买了球鞋。”
卫诚挑了下眉,没有说话。大学生家教工资普遍不高,就算李潇是双一流大学也没有优待,她辛辛苦苦一假期,给弟弟买双三千块的球鞋就要花掉一半工资,李潇的生活用品他在物证室看过,不论是案发时穿的衣服还是装随身物品的背包,都较为普通,一身行头加起来才是她弟一双鞋的价格,同一家庭的两个孩子消费差距如此大,难说有没有父母偏心的成分在。
“李潇的弟弟没来是吗?”
李潇的弟弟李尧,十七岁,刚上高二,他的高中是长景一所很有名的私立高中,李尧占了班里唯一一个走读名额,是寄宿学校中少见的走读生。
李潇母亲有些不乐意:“小尧还是个小孩子,他来这种地方干什么,小潇那么疼她弟弟,肯定也不愿意让他来这种阴气森森的地方。警察同志,我们什么时候能把小潇领回去啊,孩子的后事也得办不是。”
余慎行终于直起身来,面不改色继续在笔记本上记着,死者家属面前卫诚也不好直接问他发现了什么,只能加快问询的速度。
对于大多数问题李潇父母都以“不了解”“不知道”回答,问话中得出的线索少之又少,唯一算得上有用的大概是李潇始终是个情绪稳定的孩子,近一年唯一一次情绪崩溃是同宿舍的刘雯烨跳楼自杀时,据说那天她哭着给家里打电话想回家住一段时间,被她妈妈以照顾她弟为理由拒绝了。
李潇的尸体暂时还不能带走,好在她父母并不咄咄逼人,同意在案情侦破后再带走李潇。卫诚将他们送出会议室,回头看见余慎行收起桌上两人用过的一次性纸杯扔进垃圾桶,看见卫诚转身茫然地问他。
“他们为什么对李潇不好?”
余慎行不是像傅张扬那样为李潇打抱不平,他只是有些不解。
卫诚低了低眼睛,苦笑一声,“可能他们自己不觉得吧。”
“可他们对李尧就很好,她父母户口不在长景,以前在深城做生意,深城不支持二胎政策,应该就是为了李尧才搬来长景的,孩子在长景落户很麻烦,可他们还是来了。李潇的高中是住宿高中,她住了三年也没走读。”
余慎行对着资料喋喋不休,似乎能将李潇父母的此类行径列出一张清单,可是有什么用呢。
李潇已经死了。她父母是否偏心改变不了什么,就算他们女儿生前渴望来自父母的爱,现在也已经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躺在法医室的冰柜中了。
卫诚偶尔也会因此感到无力,他们是重案刑警,非大案要案不接触,经由他们手中的案子大都惨烈,刑警们在破案过程中逐渐拼凑出受害者的生平,她是否善良、是否内向、是否热情,有时案子查到最后,他们甚至比受害者的亲属还要了解她的内心世界,可将他们联结在一起的缘由是死亡。
他们彻查一具尸体的生平,为她的遭遇感到不平时事实多半已无力改变。
卫诚挥了挥手,“人家的家事……”他说不下去了,只能话锋一转问余慎行,“你刚才在干什么?看到什么了吗?”
余慎行将纸杯扔进垃圾桶,从旁边茶水柜上抽了张酒精湿巾擦手,然后走近卫诚伸出手。
他展开右手手掌,手指骨节分明,夕阳余晖顺着会客室窗户洒进来,将余慎行半个身子照亮,半张脸隐没在鼻梁的阴影中。卫诚看向他的手,余慎行用中指压住食指,另三指合在掌心,拇指抵在无名指和小指上,做出一个手势。
余慎行:“刚才在桌下,我看见他们在做这个手势,监控拍不到。”
卫诚莫名觉得这个手势有点眼熟,下意识抬手抓起余慎行的手仔细看了看,他掌心很热,贴着余慎行的手时让他有种被灼伤的感觉,卫诚不太出汗,两人相贴的皮肤干燥且温暖。
卫诚的手指抵在余慎行手腕静脉处,这让他有些许不适,但卫诚手上传来的热度更令人贪恋,余慎行压下了想要甩开的本能,心安理得接受了这点亲昵。
卫诚:“这是什么意思?”
余慎行盯着他握住自己的手,卫诚指根有一层薄薄的枪茧,皮肤紧贴时存在感很明显,关节处的皮肤较薄,能看见青色的血管。
余慎行看着他的手,心不在焉道:
“一种宗教手势,I’m going to lie,中文意应该是祈求上帝的原谅。他们刚才在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