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广志和刘楠的审讯几乎是同时结束,孟泉如记得卫诚还没吃饭,刚出门就从背包里翻出了一个蓝莓面包。
她把面包递给卫诚,卫诚向下看了一眼,目光在“手工蓝莓果酱”六个大字上打了个圈,又抬手推回去。
孟泉如:“吃。”
卫诚:“不吃,甜。”
两人僵持片刻,卫诚无奈接下。一号审讯室和二号审讯室分别占据走廊两头,卫诚撕开包装袋时正好看见陈可从走廊尽头向他走来,他避开蓝莓馅在面包周围咬了一圈,然后将中间的馅料用包装纸裹了扔进垃圾桶。
陈可走到面前时他正好匆匆嚼完咽下。
“怎么样?”
陈可揉着后脖颈缓慢活动了一下颈椎,哼哼着回答卫诚的问题,“受害者中有两个是长景市本地的,剩下的都是外省的,本地那两个都报过失踪人口,但是都是成年人没法定性是失踪还是离家出走,正在联系家属呢。刘楠那也都说了,每个受害者什么时候拐的从哪拐的,有几个受害者神志不是很清醒,说不出家人的联系方式,小钱他们正和户口所在地交接呢。”
卫诚帮他锤了两下,但他指关节骨感太明显,手劲也大,磕得陈可“嗷”一声,躲开不让他碰了,自己费劲地抬起手臂在颈椎上敲着。
陈可:“副队的那件事是他们找的人,田胜前妻账户里的钱是刘楠打的,用了跳板所以ip显示地不是长景。傅老师正在做DNA比对,看性侵易可的人是谁。不过也没差了吧,反正都得是死刑。”
此言一出,在场三人皆是一阵沉默。
孟泉如垂下眼睑,“是啊,他们是没什么区别了,但是那姑娘那么年轻……”
气氛一度变得低迷,卫诚看着自己的左膀右臂都丧眉搭眼的,无奈地推了他们一下。陈可情绪化他一直都是知道的,孟泉如怎么也被传染了。
两人埋头跟他往前走,在审讯室门口卫诚站定,“谁和我进去?”
陈可和孟泉如对视一眼,透过单面镜能看见赵广涛正平静地坐在椅子上,抿起的嘴角让他看上去仿佛有浅淡的笑意。
陈可最后在自己肩颈处锤了一下,转向孟泉如,“我去吧,孟儿,他当时还是我从湖州带回来的呢,不管是赵广志还是赵广涛,我最后送他一程。”
孟泉如欣然同意,转身准备去观察室。扭头时看到卫诚眼下有些熬夜留下的不太明显的青紫,联想到这两天的种种事端,有点心疼她哥,摸狗似的在卫诚后背上胡乱拍了一通,暗示他要坚强。
卫诚被她拍得莫名其妙,心说小姑娘真是不管哪个年龄段都让人琢磨不透。
好在案子进行到这个阶段,大概轮廓已经厘清。卫诚拿着赵广涛的检测报告推开审讯室的铁门。
专业报告显示赵广涛的精神没有任何问题,虽然有轻微的反社会倾向和自毁倾向,但绝对达不到精神疾病的标准。
“还认识我吗?”
卫诚推门第一句就向赵广涛问道。
他审讯赵广涛的次数不多,因为种种线索的针对性,他们把目光更多地放在了赵广志身上,而相对忽略了这个看起来更“纯良”的弟弟。
赵广涛没有回答,卫诚也不在乎,拉开椅子坐下,“那我换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这下对面的人嘴唇轻动几下,喉咙里发出声音。
“赵广涛。”
“不说自己是赵广志了?”
“之前那么说也是……迫不得已。”
卫诚饶有兴致“哦?”了一声,这套说辞没听过,新鲜。
“什么迫不得已啊?”
赵广涛和赵广志长相极为相似,此刻神态却泄出了一丝不同,听到卫诚的问题他轻笑一声,答非所问道:
“今天为什么找我,卫警官?”
卫诚:“你不知道吗?”
赵广涛摊手耸了下肩膀,表情看上去很无辜,“这我哪能知道呢?”
这小子太狡猾,与赵广志不在一个量级,卫诚之于他唯一的优势是那条沾了血的项链。赵广涛应该还不知道那条项链的存在,他以为对面的警察全都被蒙在鼓里,才会摆出这样一副稳操胜券的样子。
卫诚决定先顺着他,按照这人预设的发展往下说。
他装出一副平和的样子,“迫不得已是因为你哥?你哥那已经坦白罪行了。所以你之前说自己是赵广志是为了混淆警方视线保护你哥?”
赵广涛眼珠不明显地一转,小幅度点了下下巴,算是承认卫诚的说法。
卫诚嗤笑,“那你这办法可不太聪明。”
赵广涛原本柔和的表情一僵,笑意消失了。卫诚这打一棒子给个甜枣的话术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赵广涛眯起眼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再度开口时声音冷了几分。
“卫警官什么意思。”
卫诚装傻,“嗯?我随口一说而已。”
陈可注意到二人之间的气氛变化,适时插入进来, “那你现在这么说,不帮你哥遮掩了?要和我们坦白了?为什么?”
赵广涛:“还需要我坦白吗?你们今天会找我来就是因为我哥都说了吧。”
陈可:“所以你承认自己曾有过包庇行为?”
“是,我知道这样做不对,陈警官,可是我也没有办法,他是我哥啊。”
赵广涛看着有些懊悔,审讯室内一时无人说话。沉默是一种非常好用的手段,尽管听着很肤浅,但只要实操过程运用得当,就是催生不安的最佳武器。
卫诚和陈可都目光直直盯着赵广涛,狭小的室内泛起一股让人不安的寂静,卫诚转笔的手一停,中性笔掉在桌面,砸出一声巨响,赵广涛被这猛然的异响吓得一抖。
下一瞬他便回过神来,知道自己反应过度了,为掩饰这点异常主动开口打破平静,“警官,我的判决什么时候下?”
卫诚:“什么判决?包庇罪?那个不归我们管,到时候法院会根据我们提交的材料决断。但你一时半会还到不了那步。”
赵广涛闻言一愣。
可以结束了,应该结束了,在此刻结束就是最好的结果。
那帮警察应该已经把自己留的线索全找到了,时间也到了他和哥哥商量好的坦白的时间,既然凶手已经落网,那为什么不结案。
特殊病房内,余慎行靠在床头听着耳机里传来的话语,虽然无法现场看见卫诚,但是仅凭声音他也能想象耳机对面那人的表情。
他额角需要包扎,刘海被剪了一块,露出光洁的额头,衬得他学生气更重。余慎行颇不习惯地在自己的发茬上拨弄了两下,难以自抑地有点嫌弃。
他听到耳机里又一次响起卫诚的声音,也来不及继续嫌弃自己的头发,下意识抬手在耳侧摁了一下,想让他的声音更贴近自己。
“你哥哥说你前几年一直在外打工,可以和我们说说都做什么吗?”
赵广涛不明所以:“打工还能干吗?有什么活做什么。”
“比如?”
“你到底想问什么?”赵广涛不耐烦地出声打断卫诚,他有些不安,此刻不得不以更强硬的态度来掩饰这种不安。
卫诚:“我们昨天办了一个案子,遇到了你的前同事。”
就像对待赵广志时一样,卫诚拿出数张不同的照片让赵广涛辨认,目光触及刘楠时他有个细微的回避动作。一组照片下来,赵广涛声称都不认识,好在此种环节他们的回答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下意识反应。
卫诚调出刘楠的照片,“这人认识吗?他说他认识你,还和我们说了你们以前工作时的趣事。”
赵广涛反应激烈:“他空口白话能算什么?证据呢?他说他认识我的证据呢?你们不能随便什么人都相信!”
卫诚又拿出一张照片,那是刘楠交上来用作“检举”的。照片背景似乎是一间旧式厂房,几个人坐在水泥台子上扒着饭,照片最末一人露着半张侧脸,赫然就是赵广涛。
角落里还坐着两个女子,其中一个看着很眼熟,是卫诚他们从别墅中救出的人质之一。
“你这前同事很有危机意识啊,还知道工作留痕。你可别说这照片上的是你哥啊,按照日期去找你哥这会正在学校监控下上班呢,你哥替你扛的雷够大了,别再什么事都怨他了。”
赵广涛“哈”了一声,“那你们现在是什么意思?”
卫诚又拿出那条染血的项链,和另一条挂满了尘灰泥土和蜘蛛网的项链摆在一起,“眼熟吗?哪个是你的?”
赵广涛猛然皱眉,目光在两条项链之间转了几圈,带着不敢置信开口:
“你们怎么能找到这个?”
他的表情惊讶到接近错愕,卫诚忽然感觉到了点不对劲。
他本来以为这条项链是赵广涛失手遗落,被宫临捡到,现在看着赵广涛的表情,更像是藏在什么地方而被宫临找了出来。
“我们在项链上提取到了你的指纹,然后你猜,我们在血迹中找到了什么?”
项链表面的血大多数是宫临的,少量是汪程宇的。然而此项链的挂坠是一个由两块方形平板折叠而成的小立方体,两块平板可以折叠打开,傅张扬就在这折叠的缝隙中,提取到了微量甄阑鑫的血迹。
打从见面起陈可就看不惯赵广涛,此刻更是从鼻腔挤出一声短促的嘲笑,“你哥惯着你,你也真是豁得出来他啊,什么屎盆子都往他脑袋上扣。”
赵广涛的脸色几番变化,难以想象他精密的设计居然败在这样一条小小的项链上,他的脸迅速涨红,睚眦欲裂,太阳穴处青筋直跳,话语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中挤出来。
“既然你们都已经了解到这步了,我说什么还重要吗?你们还找我做什么!妈的,你们到底在哪找到的。”
“重要。”卫诚回答,“我们还有一些很重要的事需要问你,当然这和你的罪名没关系,根据已有证据不管你说什么都无法脱罪,我们只是想和你了解一下事情的前因后果。”
赵广涛阴沉着脸,看上去并不想回答。
卫诚:“你在躲谁?”
话题跨度太大,就连陈可意识都没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赵广涛却像听懂了一样,身体蜷缩的幅度更大,似乎想把自己整个藏起来。
“你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你离开刘楠的组织是早有预谋的吧,你知道这个团伙马上要被放弃了,你不想被抓,所以来到长景后立刻和他们断绝了联系,甄阑鑫的事……我倾向他的确是你哥的炮友,被你卷进了计划里。你杀了他,然后嫁祸给你哥,前期你们二人都声称自己是赵广志一是为了拖延时间混淆视听,二是为了确保你在后续会因为包庇犯罪入狱,未参与犯罪的前提下,情节严重也才十年有期徒刑,你进去躲十年,出来什么仇什么怨都找不到你了,因为你对外宣称自己是‘赵广志’,而你哥赵广志已经替你死了。”
“所以我审讯的那次你哥没有承认,不是躲着我,是因为当时宫临也在,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发现代孕组织的线索,还不到你们预设好的时机。”
“你到底在躲谁?值得躲进监狱去。”
赵广涛沉默不语。
卫诚:“你要是不说,我就当今天什么都没发生过,你也不用因为包庇罪入狱了。”赵广涛抬眼惊讶地看向卫诚,不等他回答卫诚接着说,“你不知情被放走,你哥判刑。你猜他们会不会有人心存疑虑来查你,然后发现你动的小手脚,到那个时候,他们还会留你这个知情人在吗?不如和我们说实话,警方会保护证人。”
赵广涛脸上的惊讶转变为惊恐,他频频望向门的方向,似乎很怕卫诚真的将他放走。
“不是……你们不能。”他看了眼一旁的同步录音录像设备,急道:“不是都已经录下来吗,怎么能当我什么都没说。”
看来比起被定罪,赵广涛似乎更怕被那人发现。
卫诚笑起来,无赖一样伸手在镜头前晃了两下,“没开,进来就让我关了,你看,灯都没亮。”
赵广涛茫然地看着他,没想到还能有这么无耻的操作。他微微张口,自己违法的事干了这么多年,居然能被违规的卫诚上一课。
他张着嘴又不说话,卫诚睫毛一垂,作势要收拾东西带陈可离开,还不忘嘱咐陈可一句,“送客吧,没什么要说的就请赵先生回家吧。”
“等等!”
赵广涛开口道。
他放在桌面的手捏成拳状,似乎下了莫大的决心,卫诚和陈可对视一眼,从善如流坐下,准备洗耳恭听。
“你们、你们会保护我对吗?”
赵广涛试探地问。
卫诚双手撑起下巴,“在你得到应有的惩罚前我们都会保证你的人身安全,确保你以完整的人格和身体接受相应惩罚是我们的责任。
赵广涛凝视他许久,最后泄力般嗤笑一声,双肩慢慢垂下。他瞥了卫诚一眼,提出最后一个要求,“把那个打开。”
他指了下录像设备。
卫诚沉默半秒,古怪地笑了一下,“没关。”
赵广涛茫然道:“啊?”
卫诚:“一直都开着呢,没关。”
赵广涛怒了,“那你说他不亮……”
“刑侦片看多了吧,八百年前我们就不用那种老式录像仪了。”卫诚打断他,指了一下同步录音录像设备,“高科技,不亮灯也能录,而且我们有审讯礼仪,想关掉得去申请设备卡,刷卡才能关。行了赶紧说吧。”
赵广涛无力地看了卫诚一眼,此时此刻他是真觉得这个警察有点像无赖了。
他少时父母双亡,和双胞胎哥哥相依为命长大,在不谙世事的童年,有一个哥哥的确曾让他感觉到莫大的幸福,可是随着年纪渐长,烦恼也随之滋生。
他父母是工人,兄弟二人出生时因手续错误而无法上户口,那会是零几年,某些城市周边地区的管理还很落后,兄弟俩就这样成了黑户。后来他们到了上学的年纪,没有户口无法入学,父母商量着花钱为他们办一个,在当时一位工人每月工资只有几百块,托关系落一个户口要几万块,家里的条件不足已支撑两个孩子,只能办一个户口,两人用一个身份上学。
即使是这样艰难的日子,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候也很幸福,可幸福如过眼云烟,一转眼父母去世,就剩下他们兄弟两个。
工厂吞掉了职工的抚恤金,弃这两个孩子于不顾,为了生活他们不得不小小年纪就去找活计。赵广志承担了养家的责任,将上学的机会留给弟弟。
他们二人学习都很好,赵广涛也珍惜哥哥给他的机会,他一度认定只要自己好好学习,未来会给哥哥幸福的生活。
可是一切没有变得更好。
后来赵广志工作时被机器轧断手指,休养期间赵广涛捧着他缠着纱布的手叹了口气,“要不算了吧,哥,我也不念了。”
他们似乎缺少幸福的天赋,每当以为自己将要迎来幸福时就会被生活打个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