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智械就静静站在浮雕旁,身后是智械苦痛的记录,脚下是同类的残骸,眼前是沉默无言的流萤。
“你们想如何复仇,用爆炸吗?”流萤问得很轻,语气中有犹豫有同情。她明白,自己已经无法置身事外,因为萨姆不愿离开,而自己也无法裁定智械与云界人类的是非对错。
流萤预感到之后会遇到两难境地,所以她想知道更多。
老智械看着她,一字一顿说:“爆炸仅仅只是开始,步入绝境的智械会举起‘武器’,去捍卫今天和明天,不是动动嘴皮子与失信的人类创造所谓共存的未来,而是我们愿意付出切实的代价,去实现我们的复仇。”
话音重重落地,与此同时,失熵症的纹路从流萤脖子处向上攀爬。
老智械朝流萤走进一步,显示器的眼睛印出流萤悲悯的神情。
“萨姆先生很快就到了,他不太希望我们参与您与他的交谈,请容许我结束这场谈话。”老智械拖着笨重的躯体转身,离开前,他说,“流萤女士,请您记住,我们对您和萨姆先生没有任何恶意,智械不会变成随意杀人机器,我们只会对敌人以血还血。”
吱呀的脚步声渐渐消失,老智械离开了,但他在流萤心里留下一杆天平。
天平的一边是与她同为有机生命的云界人,他们之中有像观浠帮助过她的人;另一边是处境艰难、誓死要向人类复仇的智械,而将她与智械连接在一起的是萨姆。
流萤低下头,目光虚虚落在一块机械残骸上。智械既真诚,又狡猾,既设计她见到智械希望她见到的场景,又不会在场景中参杂虚假。
例如,用小智械的童真去反衬人类的暴行。
流萤呼吸加重,就一定要在两者之中选一个吗?
机甲沉重的步子声慢慢靠近,流萤目光微微侧移,身着火焰的萨姆来到她身旁。
流萤抬头看他,眼中是不解与无可奈何。
“都怪你,害得我要在这里做两难选择。”流萤平静直白地说,话是在责怪,语气却没有埋怨。
萨姆一本正经地说:“你可以找个没人的地方藏起来,哪怕这些家伙把这个星球搞毁灭了,也与你没关系。”
流萤忍不住笑出声,轻轻摇头:“如果能抛下不管,那还能叫作难以抉择吗?”
萨姆疑惑:“为什么不能抛下?”
“因为人最难骗的是自己啊,就像星核猎手,总说是为了某种目的才加入艾利欧的队伍,可真当伙伴遇到危险时,哪个不会拼尽全力帮助。”
流萤将手搭在自己胸膛,眼眸闪烁微光:“我也告诉过自己,我只是一个外来者,这里的事情我不必插手,但当我真与他们接触之后,就过不了心里那一关了。”
她自嘲一笑:“人与人的关系是不是很神奇。”
沉默半晌,萨姆作出评价:“难以理解。”
流萤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与此同时,失熵症的纹路已爬满她的皮肤,衬得她像夜间盛开的花朵。
萨姆没心思观赏花朵绽放,他伸出机械手臂,示意流萤进入驾驶舱。
面对萨姆被迫递来的手臂,流萤却说:“比起人与人的关系,你的所作所为,更让我难以理解。刚刚那个老智械透露出,你对于智械的复仇,处在一种似参与非参与的状态。这就让他们不得不把主意打到我身上。”
流萤的话似乎点燃了什么。
萨姆的机械手臂停在半空,没有作出反应。
流萤紧盯萨姆的神情,继续说:“换一个问题,你每次随意将我丢下,不担心我以性命威胁你吗?比如,我拒绝进入驾驶舱。”
空气变得寂静,良久,萨姆终于有了反应,但每个字铺满危险的信号,语气带上一层明显的不耐烦:“第一,你惜命,虽然你总说不害怕死亡,但真的一无所有死去,你定不甘心,会抓住一切活下去的可能。第二,你的威胁毫无意义。”
电光火石间,萨姆钳住流萤脖颈,将她拉向自己。机械身躯瞬间包裹住流萤,数以万计的电信号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缚上她身体的每一寸。
速度之快,力度之大,流萤毫无反抗之力。
一阵天旋地转后,发光纹路渐渐消退,流萤大口喘气,她已经来到萨姆的驾驶舱,也是限制失熵症的医疗舱。
一脸狼狈的流萤露出笑容,但笑不达意。
萨姆这是在敲打她,她也该回敬一下。
很快,那只先前钳住她脖颈的机械手臂徐徐举起,对准了萨姆的头部。
萨姆惊讶看着自己的手臂,有两股力量正在试图争抢手臂控制权。下一瞬,结果揭晓——拳头狠狠地揍向他。
铛——
金属猛烈的碰撞,擦出四溅的火星。
萨姆发出一声闷哼,不可置信看向自己的手臂。
流萤的语气带上冷意:“萨姆,永远不要忘记,我是你的‘驾驶员’。”
“驾驶员”三字,流萤咬得极重,如她所想那般,带给萨姆不小的冲击。
先前,流萤表现得太过温和,萨姆确实小瞧了他的驾驶员。
自打萨姆获得独立意识以来,他一直处在“强势”的一方。物理上,他有着绝对的战斗力,而流萤不仅细皮嫩肉,还患有失熵症,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精神上,尽管他处在迷茫阶段,但流萤又能好到哪里去,她还能精神控制他不成。
这些因素,将萨姆面对流萤时的心态推向俯视,可他怎么就忘了,流萤最初的身份是一名铁血的战士。勇气、智慧、坚韧是她的品质。
他不该小瞧她。
黑雾肆无忌惮侵蚀智械城每一个角落,作为那个杀戮时代的产物,它携带智械对人类的恨意,意图涌向更远的地方——云界主城。但它的浓度太低,涌到路途一半,就消散了。
若要完成复仇,便需要更高的浓度,更深的恨意。而这些,智械正在准备。
一番沉默的对峙后,萨姆彻底“安分”。流萤透过萨姆的眼睛注视智械城蠢蠢欲动的杀气,平静道:“萨姆,送我去云界主城。”
萨姆语气复杂:“你不必询问我,你是驾驶员,可以直接驾驶机甲前往那个地方。”
萨姆这是有些生气了?
流萤嘴角微翘:“你现在说话客气多了,不过,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控制你的身体。”
“为什么?”萨姆的问题总是直白的,不饶弯子。他站在高楼边缘,高大的机甲身体,威武霸气,与他的表面相反,他的内里却是懵懂。
流萤收起玩味的笑,轻声向萨姆解释:“因为你是你,我是我。自你获得独立意识后,我就不会把你当作一件冰冷的兵器。”
流萤意味深长说:“你和我一样了。”
萨姆微微低头,说不清是沉思还是不屑。沉默几秒后,他从高楼一跃而起,展开萤翅,飞往零星灯火的云界主城。
爆炸发生前的云界夜晚,灯火璀璨;爆炸发生后,许多人逃离云界主城,万家灯火的场景不复存在。
萨姆落地,流萤离开驾驶舱。
如今的云界主城十分冷清,但远处,明黄色的小别墅,灯火通明。
观浠出院了?又或是那位观首长准备瓮中捉鳖?
四散在别墅周围的便衣士兵,藏匿在黑暗中,偶尔露出几秒模糊的身影,然后又被黑暗吞没。
流萤默默注视这一切,而萨姆看着她,双方神情辨不出喜怒。
此时的他们处在一种诡异的平衡之中,彼此制衡,关系说不上好,也断不了。
夜风夹带愁思,吹动流萤发丝。
没有发带束缚,发丝更加自由,有几根还遮住了流萤眼眸。流萤没有拨发,只是不言不语看了别墅很久。
萨姆紧紧靠在她身边,这样可以帮助流萤延缓失熵症发作时间。此时的萨姆内心复杂,在机甲的衬托下,流萤身影纤细,弱不禁风,可命运弄人,强大如他,竟要受制于她的存在。
郁闷的情绪在机械线路中产生,萨姆握紧拳头,他能感觉到,对有机生命潜藏的杀意,正试图从名为“迷茫”的牢笼中破出。
生物的本能是追寻快乐,也许,他应该大开杀戒,坦然接受反有机方程给予的愉悦。就算现在动不了流萤,也可以先拿其他有机生命开刀。
萨姆的思绪在“杀”字上越飘越远,眼神越来越沉。
在萨姆沉思时,原本看向前方的流萤,此时侧眸看着萨姆,眸底藏有冷冽的探究。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直到天边出现白光,黎明即将到来。萨姆忍不住说:“天亮后,人类会看到我的样子,我不会在这待太久,徒惹麻烦。”
萨姆停顿一刻,压下心中万般思绪,瞥了一眼便衣士兵:“需要我帮你送进那栋别墅里吗?”
流萤问:“你要怎么做?”
“都杀了吧。”萨姆的语气就像问天气,平静、理所当然。
流萤淡淡道:“你这样做,会给我惹很大麻烦,你也不希望我被云界人类的领头人抓住,不是吗。我知道你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在这里,你确实强大到可以忽略他们。可是,我是你的‘累赘’,是你必须保护的‘心脏’。”
萨姆:“……”
“很抱歉,”流萤眼神轻闪、声低半分,“我终究还是利用我们的联系威胁了你,我的要求是不许你伤害他们。”
萨姆双手交叉于胸前,俯视着眼前的少女,而流萤坦然对上萨姆视线。
萨姆的语气毫无波澜:“你选择了人类,看来,我的那群同类要大失所望了。”
流萤摇摇头:“我没有选择任何一方,他们的恩怨怎么样也轮不到我来审判,我只是想保护帮助过我的人,这里面也包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