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柴田胜家等人要比归蝶夫人想象得要更加急切。
归蝶夫人毕竟久在闺中,就算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是这群人争权夺利的棋子,也不清楚这群人争夺的除了下一任织田家家督位置,还有更加重要的、甚至这才是主要的——人数与速度。
参与其中的大将一旦增多,那么每个人的投票权含金量就会被变相稀释。而稀释过后,他们即使仍然站在他们择定的人选后面、并且确实取得了成功,这从龙之功也会被凭空分薄。
这也是为什么清州城内重量级的将领只有柴田胜家、丹羽长秀、羽柴秀吉和池田恒兴四个——因为他们就是要在织田家的其他家老、其他领受过一国领土的将领反对之前、抢先定下名分!
若刨去所谓的忠心和大义,这本质就是一场分赃的磋商。只要他们四人已经达成一致,那么后来者即使再拼了命地赶到清州城,也无力撼动他们四人定下的强权所属。反之,如果他们始终未能商谈和睦,那自此之始,便是织田家分裂的源头。
……然而,他们随织田信长征战多年,几乎也是同这位主君一起一隅之地成长起来的。期间有过数次生死攸关、有过数次君臣相得。忠心与大义,又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能被抛去呢?
织田信长已死的消息掩盖不住。织田家尚有的敌人——仍有名义在身会被他人借势的将军、毛利氏、长宗我部氏……这些敌人仍会虎视眈眈、妄图绝地翻盘。织田家无主的日子决不能就此持续——不管是推上一个傀儡也好、一个孩子也好、一个天马行空的傻瓜也好,一切一定要在短时间内决定!
这一夜,柴田胜家的居所,灯亮了整晚。
与这晚注定失眠的织田家大将们不同,三郎心很大地一到点儿就倒头就睡,生动形象地展示了什么叫做年轻人的睡眠质量。而之后他也没有必要再在柴田胜家等人面前出现——众所周知,在决出继承者大赛的冠军之前,参赛选手一般不参与裁判小组讨论。
其余的参赛选手比如织田信雄,也试探性地派人传信,试图与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弟弟见上一面。
但他的请求还没有递到三郎面前,就被归蝶夫人强硬地驳回了。
这个时代里毒杀、刺杀、甚至光明正大地强杀,都不是罕见的事。归蝶夫人光是从织田信长与弟弟信行争权的那段时候就已经见识到了足够多的手段,连她本人都曾经无辜被掳走,只为让她的父亲与织田信长反目。
因此为了不谙世事——对这个时代一无所知所以真的是很不谙世事——的三郎,她难得展现出了属于织田家主母的强硬。
这落在外人的眼里、犹如母鸡护着小鸡的慈母作态,又无疑将三郎的身份坐得更实。
人后,归蝶夫人看向三郎的神情要比她这一回的作风温柔许多。
首先需要说明的是,由于发生了第一天见面三郎就迅速消失的事件,接下来对于清州城的各个出口,柴田胜家等人可谓是严防死守,势必不要让那一幕再度出现。
于是才刚刚带归蝶去外面玩了一圈、还和无辜路过的农家小孩爽玩相扑的三郎,被这样限制也只抱怨了两句,很快就为自己找到了新的乐趣——爬树。
他甚至还会嫌弃爬树的时候裤子碍事,直接豪放地把裤子脱了就是一丢——由于这时代衣服比较长,再加上能穿得起裤子的人才是少数,因此他看起来就和清州城外、与他一起玩过的那群贫穷的农家小孩没什么差别。但在他爬到高处后、眺望远方时神采飞扬的样子,依旧与这时代的绝大多数人的精神面貌大相径庭。
归蝶夫人就在树下仰起头看着他。
她不能失礼的衣着让她没有办法上树、她的年龄也让她无法在做出这种举动。但是与大惊小怪的侍女不同,她没有阻拦三郎做这种危险的事情,只是在树下这样看着,一双美丽的眼睛盈满了温和的笑意。
她轻声细语地问道:“上面的景色很美丽吗?”
“倒也没有——城里的墙壁太高了啦!”三郎用手比划在额前挡住阳光,朝着远方看去,“但是还是能看到外面……喔哦!虽然墙高了一点,但是还是能看到的!”
然后他就从茂密的枝叶里低下头来,轻快地向着归蝶夫人发问道:“你要上来吗?”
归蝶夫人只是弯着眼睛,轻轻摆了摆手,连着拒绝了好几次。
三郎就连下来的方式也看得侍女们心惊胆战。他像是完全意识不到自身的珍贵一样,以一种粗野又蛮横的、只注重效率的方式噌噌下爬,高度差不多了就直接一跃而下。而后又像是没事人一样拍拍衣服上的灰,嘀咕着要去吃饭。
侍女们都在暗自议论,主母对于这个刚找回来的嫡子实在是十分疼爱,这大概就是母子天性。
但是只有归蝶夫人自己清楚,在凝视着三郎那充满生命力的一举一动中,她的胸腔里所鸣动的、无声的发问。
——“你这样的人,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
三郎应该算是很好养活的类型了,比如对衣服完全不挑剔,给什么就吃什么。
但是他的身上依然可以看见与这个时代的人迥异的习惯。例如会因为饭菜的少油少盐而溜到厨房里,大言不惭地说要炸天妇罗和归蝶一起吃,结果只是用很多油煎鱼(因为没有面粉)……
“天妇罗”是什么、又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归蝶夫人并不知晓。但是这种会用许多油做一道菜的做法,对于这个物资匮乏、连上位者都只能粗茶淡饭的时代,无疑奢靡到会让人心痛的地步。
正因为织田家已经是这个时代中,几立于顶点的人家,所以归蝶夫人十分清楚,这不是单纯靠钱财供养就能具有的饮食偏好。
但是她什么也没说——就和她询问了三郎到底是什么时候见过织田信长、此后却再也没有问过这个话题一样。
她就像是担心惊扰一只鹤、一位降临在身边的辉夜姬一样,只是静静地看着,而不忍心用这时代约定俗成的东西去规训这个名义上的儿子。光是被那份蓬勃的生命力所感染,就已经让她具有了些许仍然生存于世的实感。
并不需要强求那朦胧的……水中花、镜中月一样的一致景色。
她只是渐渐西移的光线中,一手举着扇,十分温柔地为睡着的三郎挡去一部分的阳光。
侍女弓着身子,脚掌几乎是贴着游廊的表面在摩擦,小步且迅速地凑到了归蝶的身边,无声地跪下,贴着归蝶夫人的耳边说道:
“泷川大人私下已与信孝大人接触……今早泷川大人试图与柴田大人私议,但被羽柴大人痛斥……”
美丽又柔弱的、织田家的主母神色淡淡,眼睫低垂。
侍女继续以气音叙述着:“几位大人上午才紧闭门窗、私下商议。刚刚丹羽大人派人来问,想要在今日内求见三郎殿下……”
在同一座城里,上午的消息下午才知道,这其实已经是十分迟滞的效率了。但归蝶夫人被来到清州城,服侍她的侍女也很难越过大将们信任的小姓去接近和探听什么,如今这种时效已经是倍加努力的结果。
“丹羽先生吗?”归蝶夫人轻声重复道。
“是的。”作为归蝶身边的侍女,侍女在短短一两天内已经对三郎的行为举止有了认识并且大开眼界,此时也小心翼翼地建议道,“三郎殿下看起来不通此事,是否要先教导他待客的礼仪呢?”
归蝶夫人摇了摇头,道:“何必如此呢?他本来就不知道这些,难道口头上教导几句、让他学会如何生疏地待人,就能够敷衍过去了吗?”
她看着三郎的脸孔,有一瞬的失神,喃喃自语道:“这样突然降临的、不顾及别人眼光的人……如果要强迫他做什么,一定会从我身边飞走吧。现在这样会为我停留,甚至倾听我的愿望,圆上我的谎言,我到底是有多幸运呢?”
本就已经决定了努力往三郎保住性命、退位让贤为方向,那一些礼仪上的小细节,本来就是无关紧要的事。
侍女没有听清她说什么,下意识追问道:“夫人?”
归蝶夫人垂下了头。
她轻声细语、慢条斯理道:“无妨。丹羽先生如果打定了主意,是不会凭一个人的礼仪好坏就改变的。比起他拜访三郎这件事,不如关注他到底是还拜访了其他人,还是‘只’拜访了三郎?”
织田家的主母依旧手持扇子,坐在离三郎不近、却也不远的地方。或许是已经入夏,下午的阳光变得太过猛烈——她的一双眼睛波光潋滟,连蝶翼般的长睫都被沾湿了。
虽然不知道三郎从何而来,但对于归蝶而言,三郎的出现是个奇迹。
所以是辉夜姬三郎!(挺胸)
我觉得归蝶夫人无论是人物形象还是性格,其实都带有一点点的物哀属性。但是和三郎相处在一起就会很开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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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