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秋过冬至,高俅下山已有月余,却一直未有消息传来。
直至随行的萧让与乐和传信回山,你们才知那厮竟是个这般不禁吓的,一入京便抱病不起,连床都下不了。虽是没颠倒黑白,却也未曾为梁山招安进言。
莫说是进‘谗言’‘忠言’,只怕高俅如今连个‘人言’都难说出口。
此路既断,自然要再寻第二条路。
宿元景和李晟是难得的忠臣,杨戬战败后李晟正式接任枢密院正使之职。
吴用派戴宗和朱武下山打点,以期他们能在殿中早晚题奏,若能有他二人进言,招安的胜算便又大了几分。
为保稳妥,宋江举荐燕青下山。至于去寻何人,两人心知肚明,不言而喻。
一切准备妥当之际,你却忽然请命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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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梁
戴宗和朱武去寻宿太尉,你与燕青前往御香楼。
分别之际,你对戴宗笑道:“哥哥见到宿太尉时,记得帮我带句话。就说‘沐某向太尉问安’。”
“沐某?”
“对。‘日出雾露馀,青松如膏沐’的沐。”
“好嘞,妹子放心,我一定带到。”
你目送戴朱两人离开,耳边响起燕青好听的声音。
“日出雾露馀,青松如膏沐?倒是有趣。只是小幺你竟识得那宿太尉吗?”
“从未见过,也不算识得,不过是——有些渊源罢了。”
燕青见你故作高深的模样,哑然失笑:“我们小幺还真是厉害,既与李行首有旧,又与宿太尉颇有渊源,果然是深藏不露,真人不露相啊~”
“哥哥有功夫打趣我,不如想想一会儿要怎么讨得美娇娘的欢心,让她帮帮咱们。”
“有妹妹在,哪里还用得着小乙?”
浪子嘴角一勾笑得潇洒,抬手敲了下你的额头,两手一背,悠悠往那御香楼而去。
“一切皆仰仗妹妹大才喽~——”
“欸不是,哥哥你不能公报私仇啊!我不是有意瞒你,是时机还未到!”
“哥哥?燕小乙!!\(`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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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香楼内,李师师听了通报,莲步轻移,神韵悠然,清冷高贵。
她自珠帘后而来,抬眸一瞧,目光从燕青俊朗的面庞划过,落在了那道极其熟悉的身影上。
你缓步上前,搭手行礼:“许久不见,姐姐可安?”
李师师屏退旁人,为你与燕青倒了杯茶。
“今日若非有燕小哥在,我都要怀疑自己尚在梦中了。”
你双手接过茶盏,莞尔一笑:“说实话,我当时也想不到,自己与姐姐还有再见之日。”
“你们梁山的人啊——”李师师凤眸微抬,瞥了燕青一眼,笑容轻浅,“胆子果然都大的很,竟还敢入这汴京城来。”
你憋笑看向燕青,后者被你看的耳根泛红,昵了你一眼。
“当年小幺鲁莽执拗,迫使姐姐入局授技,谁料姐姐不计前嫌,还肯传信于我。今日小幺以茶代酒,向姐姐赔罪,亦寻得东海夜明珠,以作答谢。”
“是我自愿授技于你,更何况你也并未食言,不欠我什么。至于传信……”
李师师眼眸微沉,盯着茶盏中淡褐色的茶汤,淡淡道:“我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做下这掉脑袋的事情……不过如今既见了面,收了礼,便是两不相欠。你……”
“我还绣了一个香囊!”
你有些扭捏地拿出一个月白织金香囊,难为情地递出去,不好意思道:“我从未学过女红,绣的可能有些……还望姐姐多担待。”
李师师闻言一愣,接过香囊一瞧,默然无声。
但见一只白莲亭亭玉立,静静绽放于翠绿荷叶下,花瓣洁白无暇,栩栩如生,仿佛于晨曦中闪烁着微微光泽,遗世独立。
当然,这是你的理想状态。
实际上,你的刺绣是李师师平生所见绣品中最粗糙的一个。
线条生硬曲折,花瓣胡乱堆砌,于其说是白莲,倒不如说是一团废纸来的妥帖。那荷叶更凄惨,活像一片烂菜叶挂在上面,让人瞧一眼能心梗好几日。
你小心观察着李师师面无表情的神态,愈加羞愧:“我绣了十个,这已经是最好的一个了……”
“要是姐姐看着难受,那我还是另买一个好的赠与……”
“不必了。”
李师师忽然莞尔,明眸皓齿,宛若春风拂面。
“我很喜欢,多谢。”
莲花出淤泥而不染,乃是最洁之花。如今却有人拿来送自己这歌妓,简直是闻所未闻。
若是放到旁人身上,李师师定会叫人将他打出去。
可你不同。
可你,是真心的。
她教你琵琶,最初确实是被胁迫所致,对你所许诺的‘一点清明’也心存疑惑,不甚相信。但后来在相处过程中,她渐渐发现,你或许并不是在说大话。
曾几何时,李师师也幻想自己会成为一名画师、一名医者,亦或是江湖侠客、隐居琴师,逍遥天地间,自由如风雨。
可世事无常,她终是活成了金丝笼中的雀鸟。在金玉珠宝堆砌的‘坟墓’中慢慢衰老,直至死去。
但亘古黑夜下,终是照进一点天光。
你是存了死志的。
李师师早就看得分明。
一个将死之人能翻起多大风浪?
她忽然有些期待,期待你能为自己一成不变的枯燥生活带来一点趣味。
谁料黯淡的星辰即便隐于黑夜,偶尔漏下的一缕微光也足矣给一具‘行尸走肉’带来希望。
记得你临走时曾对李师师说:
“姐姐,你是天下一等一好的女子。无关容貌,无关才情,只谈心性,你便胜却无数儿郎。”
“这大好河山、太平盛世,我是无缘得见了。”
“姐姐,你替我去瞧瞧吧。”
“惟愿姐姐,一世平安,一世喜乐。”
你要她平安,要她喜乐。
不是作为当今陛下的宠儿,不是作为文人名士追捧的歌姬,不是作为御香楼的李行首。
而是作为她自己,作为李师师,平安喜乐。
这是你这个将死之人所能给予的,最珍贵、最真诚的祝福。
当初少女眼中的决绝,与今日期待的目光逐渐重合。
唯一不变的,是其中蕴含的真心。
摩挲着手中针脚杂乱的香囊,李师师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你曾说你的直觉不会错。
同样,她看人的眼光,也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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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燕青将如今朝廷同梁山的局势讲清,询问李师师可否帮忙做个中间人,叫你们面见圣上陈情。你原以为她会心存顾虑,不料后者竟一口应下。
一日后,天子扮作白衣秀才登门,李师师借机引荐,说你们是她的姑舅表弟妹,自小流落在外,今日方归。
唤进屋后,你们撩袍跪拜。天子见你二人模样俊秀,仪表不凡,连连称赞。随后你三人御前献艺,琴、笛、琵琶合奏一曲,仙乐耳明,余音悠长。
天子大喜,燕青顺势提出先赦你二人无罪,得了首肯,这才敢表明身份,道出招安实情。
天子闻言震怒,却不敢尽信。只因你们所述内情与杨戬、蔡京之流所说相去甚远。高俅倒是说了几句实话,但仍对自己战败之事含糊其辞,又因抱病在家不曾上朝,无法追问,不知真相。
天子思虑间只听你忽然开口:“民女敢问陛下,可信天意?”
“天意?岂不就是朕的旨意?谈何信与不信?”
“陛下是九五至尊,上承天意,下安黎民,人中龙凤,是为‘天子’。陛下对我等一面之词有所怀疑也是应当,但陛下总该相信上苍,若有人罪恶滔天引来天谴,岂不是上天为陛下指点迷津,辨明忠奸?”
“天谴?哪里来的天谴?”
“两年前枢密院正使,童贯童大人之死闹得满城沸沸扬扬,死法蹊跷,闻所未闻。当夜蛇鼠尽出,邪祟作乱,天降大火焚烧殆尽,驱恶镇邪,不累旁人。”
“常言道‘人行有迹,车过有辙’,陛下下令追查凶手却两年未果,除了天意使然,还有何解?”
“还有高太尉,从我梁山离去时亦引得天雷临世,险些击中面门。当时在场约有数十人,却偏偏只有高太尉一人引雷,其余人等皆安然无恙,蹊跷至极。”
你炮语连珠滴水不漏,说得天子略有动摇:“尔等所言可为实情?”
“不敢欺瞒陛下。若陛下不信我梁山之人,也可询问同行虞候,便知真假。”
天子沉默良久,似是在考虑你所述之事的真伪。
看来,还得需一剂猛药。
你再次拜伏进言:“陛下贤明睿智,心有抱负,胸有鸿图,我等燕雀不敢窥视,只得匍匐仰望。”
“然历代圣人之书不绝,民女拜读群册,斗胆献言,为陛下破除眼前困局。”
“哦?困局?”天子来了兴趣,“你一小小女子倒有几分见识,说来听听。”
“是。民女不知朝堂政事,只从世道艰难中斗胆推测一二。如今朝中有奸臣当道,以谗言蒙蔽陛下,打着圣上的旗号到处作恶。就如此次招安,此等大事都敢欺瞒不报,可见其心,可知其行。”
“放肆!”天子怒拍桌案,震得杯盏作响,“你是说朕无能,才受外臣桎梏,受人蒙蔽?!”
燕青急忙向前挪了半步,挡在你身前告罪:“陛下息怒,还请听小妹说完,届时发落也不迟!”
你原本心中紧张,可如今却愈加镇定,甚至还敢抬头直视天子。
“民女不敢。陛下远在朝堂,杨戬之流为脱己罪而蒙蔽圣听,奸臣作祟,妒忌贤能,混乱朝纲,欺君罔上,此为小人之过,绝非圣上之失。”
“此等贪佞之臣作孽伤己则罢,却累得陛下圣誉有损,甚至掣肘陛下圣裁,使陛下大业有损,大志不成,实在罪孽深重,人神共愤!”
“陛下,我梁山兄弟皆为忠义之士,其中不乏名将功臣之后,难不成都是大奸大恶之徒?若我等真有心造反,又何必几次三番求见陛下陈情?又为何要将朝廷败将尽数放回?”
“梁山忠义之心天地可鉴,甘为陛下趋使,惩处奸佞,肃清朝堂,平定四海,助陛下成就千秋伟业!”
“好!”
天子拍掌而起,笑声畅快:“想不到梁山上的一个小女子也能有此等胆识。今日见你二人,便知你们梁山人马的确不俗!”
“既然尔等有此报国招安之志,待朕查明实情,定会御笔亲书丹诏,以慰梁山众将士忠君报国之心!”
“燕青/宋潇叩谢圣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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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走出御香楼,你竟觉恍如隔世。
老天爷呐,这可比打仗刺激多了dT-Tb
等等,方才拍马屁拍的太违心,你现在有点儿反胃了。
“小乙今日才深切体会到,为何哥哥们都说妹妹的胆子比天还大了。”
燕青万年不变的闲适神情早不知被丢在哪里,望着你喜忧参半:“小幺,你今日的胆识气魄,着实让我敬服。”
不仅骗人,还敢‘欺天’,你这胆子可不是比天还大么。
你默默咽了咽口水,面无表情地将双手在他面前展开。
日头下,掌心的汗渍微微反光,格外显眼,甚至你的裙角都湿了两团。
你二人对视良久,忽而齐笑出声。
“打了好几个月的稿子,再傻也能背上几句。”
燕青握着你的手,用袖子擦去掌心汗渍:“你早知会面见天子?”
“是有这个打算,但没想到这么早就见上了。”你抚了抚胸口,心有余悸,“我方才没说错话吧?有没有说错词?有没有卡壳?”
“现在才知道后怕,是否太晚了些?”
燕青安抚地揉揉你的脑袋,笑道:“放心吧,从那位的反应来看,咱们的任务算是完成了。”
“那就好那就好,回去得让水军的哥哥们给我抓几条金鲤鱼好好补补 !”
你们在路边随便寻了处茶摊坐下暂歇,随后再去寻戴宗等人。
“我原以为李行首这关难过,不想竟如此顺利。”
缓过劲儿的你又开始打趣他:“我早都说啦,有小乙哥你在,哪个姐姐不喜欢啊?~”
燕青捏了捏你的脸颊:“你啊你,就知道戏耍我!”
“我说的是实情好不好?哪里戏耍哥哥了?”
“那你与李行首的渊源如今可能明说了?昨日我听得云里雾里,今日事毕才敢相问。”
“唉,都是陈年旧事啊。”
你们的座位在最里侧,你环顾一圈确认安全,才向他低声解释前尘往事。
“自去岁元宵节你们决定要下山,我便派人传信于李姐姐。原本没想着她能帮我,不料她还真应了。随后我们传了两回信,一回告知我你们安全离开东京,一回告知陈太尉招安之事。”
“李姑娘出淤泥而不染,身处花楼却心怀家国,实在令人敬佩。”
“世人常说妓子无情、戏子无义,轻视践踏,极尽侮辱。”
你回首望向御香楼的牌匾,心有所感。
“可人……真的分三六九等吗?”
燕青递给你一杯热茶: “归根到底,人心成见才是无法翻越的大山。凡夫俗子,各有其情,各有其义,自不能一概而论。”
“也罢,咱们想那么多作甚?尽早回山复命才是要紧。”
你捧着热茶,眯着眼望向日头。
如今已入了冬,天气渐冷,日光倒明媚如常,渐渐隔绝了你后背的寒意。
赌,你根本就是在赌。
从前你并不喜赌博,如今却越赌越大。从全部身家到以命相博,直至现在压上全山寨兄弟们的前程性命。
你赌李师师麻木冷漠中一丝未灭心火,赌宿元景忠义贤臣后一场官道博弈,赌天子纸醉金迷下一分壮志难酬。
而事实证明,你赌赢了。
李师师冒死传讯毅然相助,宿元景提拔李晟站稳脚跟,天子招安梁山宏图初显。
你不知自己这小福星的气运还能持续多久,更不知皇帝今日雄心勃勃,是否过几日便偃旗息鼓,再度沉迷享乐。
看,你又在赌了。
日出雾露馀,青松如膏沐。
——唐代:柳宗元《晨诣超师院读禅经》:太阳出来照着晨雾余露,苍翠松树宛若沐后涂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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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肆拾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