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风发现谢云流的神色非常不对劲。
蓬莱的合作谈成本该是喜事一件,可上司的表情阴晴不定,左看来右看去,都不像是开心该有的模样。
洛风仔细回想一番事态经过,心想谢云流的心情应该是从方乾那几句呛嘴才开始正式滑坡的,或许对方之后遛个弯的工夫,又碰见了什么败坏心情的人或事。
那会遇见什么坏心情的人?他迎着窗外的风叹了口气,怎么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干脆瘫在车座上装死,好忽略一下身旁人几乎要将怨气溢满整座车厢的诡异态势。
开着车的人眉头紧皱,旁头谁超了车,谁转弯忘打灯,谁擦着线驶到路中央占个道的举措,都会收获一声响亮的咋舌——还好只是嘴上响发快板,这手里的喇叭终究是没去摁,否则高低得被交警当成路怒症处置。
冷风呼呼往车里灌,洛风忍不住打了个颤,语气也幽怨:“师父,那么冷的天,怎么不关窗?”
“火大。”谢云流言简意赅,“吹点风冷静一下。”
“……”洛风欲哭无泪,“我火小。”
谢云流转过面来,表情阴郁无晴,在听清他的话后更是露出一瞬不耐的无语,洛风看在眼里,拼尽九牛二虎之力把尊师重道四个大字在心里念了一遍又一遍,这才没有开口说他此举是有多么大义灭亲,简直有郭巨埋儿的发癫遗风。
好在发癫的人还尚存几分良知,手一抬一落,窗缓缓上挪的间隙,风也渐渐止息,终于叫洛风周身稍微浮了些暖意。可惜庆幸的念头还未消散,整辆车一个急转,巨大的冲击似浪一样打来,害他一个猛冲磕到了头。
而后喇叭此起彼伏地响,洛风惊魂未定,茫然地盯着眼前一枝绿叶突兀入窗来,而被撞倒的树干还悲催地卡在车盖上头,风一吹沙沙作响,像是困兽绝望的嚎叫。
罪魁祸首扶着额倒吸凉气,不幸中的万幸,只是被突然捅进车内的树枝擦伤了额角。
只是车瞧上去要比人惨烈得多,树一倒,空心嘎嘣脆,把车头一压,直接落得个壮烈牺牲。
他听到谢云流叹得愈发不耐烦,只觉今日对于师父而言,或许是真的有些不宜出门。
对方哀怨的点显然也和他不谋而合:“……真倒霉。”
热心群众一窝一窝地涌,报警的高呼此起彼伏,谢云流见状干脆不再挣扎,伏在方向盘上装重伤,声音闷闷的,像一滩融化的冰棍:“……每次碰见他,就准没好事发生。”
洛风闻言,只觉大事不妙。
“你说他能不能也倒会儿霉运?”冰棍道,“每次都是我遭罪,他怎么什么事都没有?”
“师父。”洛风尴尬笑,“安全起见,我们还是先下车吧?”
“死了算了。”冰棍开始扯长腔,扯得洛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死了要能让他难过一会儿,也算我赢了。”
“……师叔不会这样的。”洛风无奈。
“什么意思?”谢云流转向他,被擦伤的额角渗着血,已把整张脸糊了大半,看上去太吓人,简直是恶鬼索魂,“死了他都不难过?”
“……我是说他不会等您死了才难过!”洛风开口又觉不对,“不是!能不能别死来死去的?您有毛病啊我都被带偏了!”
“师父,您不应该是最了解师叔的人吗?”他道,“好歹都是一家人,对方关不关心您,我这个做家人的难道还不知道吗?听说您要回家的时候,师叔一喊就来,二话不说就把工作推了,说什么也要和你见上一面,他是真的想和您修复关系的。”
“见面了还能说什么?”谢云流嗤笑一声,“说他过得很幸福,说我怎么过得那么凄惨,说我当年怎么对他的,现在他也要记番仇来报复我。”
谁幸福,谁又凄惨?洛风只觉得现在最凄惨的人是他自己。
谢云流见他不说话,眼间郁结更深,看得他眼皮直跳,只得重新振作,苦苦相劝:“师叔又不会这样,他比谁都担心您,您别总是揣测他。”
“就算是论个眼见为实的道理,也得亲自来见个面说说话,是不是?”他道,“不然您就这样一直误会他。”
“我是不给他挖苦我的机会。”谢云流道。
“您怎么就那么认定师叔恨您呢?”洛风只觉头大,“他那脾气您最清楚,真要恨谁,是不会想方设法去见他的。”
于是谢云流不吭声了,脸埋在臂弯之中,像是自己也想不明白似的。
“至少他没以前喜欢我了。”而后不知所云地冒出一句酸溜话,听得洛风一阵牙疼。
他瞬间没了再劝的兴致,扯了安全带打开车门,绕到驾驶座那儿和误入伤人的树杈一块挤着窗间可怜隙:“师父,先下来吧,在里头待着不安全。”
“您出来吧。”洛风道,“您要现在出什么事,我们都要担心的。”
警笛鸣得眼花缭乱,谢云流只得被洛风扯下车,在冷冽的寒风里头,□□地顶着半脸的血,□□地说着莫名其妙的话:“他担心我什么?他要早担心我,当年就不至于只说那两句话。”
洛风皱起眉,只觉脑子烧得厉害:“……”
见鬼了,他刚刚那句有提到师叔吗?
“他要早担心我,这几年也不至于杳无信讯,除却逢年过节那些垃圾软件爱发的场面话以外什么都不愿意开口。”谢云流平静道,“他要早担心我,也不至于一点挽留都不给,投身在旁人上的心思都比倾注在我身上的多得多。”
“……师父。”洛风听得头皮发麻,“您也没给他发过消息吧?”
“这能一样吗?”谢云流道,“他的错,还要我先求和?我惯着他?”
洛风吐出一口白气,只得装聋望向天,静等着救护车降临。
如此他便可以告诉上头的护士医生,先别补他额角那道伤,此人当务之急,是需要先去精神病科看看脑子。
——
脑袋裹完纱布的人看上去确实像从六院跑出来的病患,洛风默默守在他身旁,本以为周遭医护来往总该让谢云流安分一些,未料对方出了急诊室,第一句话却是:“我想喝酒了。”
“……师父。”洛风扯扯嘴角,“您看您现在像是能喝酒的样子吗?”
谢云流沉默了,垂着眸,又开始道:“你跟李忘生一个样子。”
“…………”洛风扶着额,“师父,正常人都会这么说。”
“你跟李忘生都是正常人,我不是。”谢云流道,“你的意思是这个?”
“我没这个意思。”洛风无奈,“只是想叫您别再念叨师叔了,见又没见到,聊也没聊上,怎么平白无故地那么针对他?”
“我没念叨他。”谢云流撇开视线,“念叨他就是想他,针对他就是惦记他,我不想他,也不惦记他。”
真的没撞到脑子吗?洛风担忧地看一眼纱布后还在渗的血。
那根树枝确定没插进去?
“师父,我知道您是被方先生那话气得昏头了。”他叹气,“听我一句劝,您和师叔那事都过去了,就算放不下,也别把关系搞那么僵——要是和他相处得好,说不定还能再续前缘呢,对不对?”
“谁想和他复合?”谢云流瞪着他,“求着他再续前缘?我会干这种事?”
洛风惆怅地撑着颊,实在很想抛下病患跑路——病患却突然上了头,大喘着气的模样,而后道出石破天惊语:“我为了他回国已经够丢人了,再去求他,我是真贱吗?”
“……”洛风竟丝毫不意外,“原来方先生那句话也没说错。”
“师父啊。”他拍拍对方的肩膀,大逆不道地摆出副语重心长模样,“你为他回国不丢人,为他回国却不去见他,那才是真丢人啊。”
谢云流阴恻恻瞥他一眼,盯得洛风瞬间正襟危坐,赶忙求饶:“我错了,咱们不说了,换个话题好不好?”
“他骗我。”谢云流却没遂他愿,仍旧喃喃着让人毫无头绪的话,“他骗我,他现在过得那么好,有人陪有人爱的,可那晚他说他想我。”
“……哪晚?”洛风不解,“你们……还在晚上聊过天?”
“不算聊。”谢云流咬牙,“他装得真像一回事,耍我图个好玩的事,也能算聊天?”
“师叔不会耍人吧?”洛风问,“你们说什么了?”
他问得焦急,眼睛巴巴盯着,是央求谢云流能再送些口。可这大嘴巴偏生又把嘴抿紧了,插着兜盯了会儿地,而后塞给洛风一张信用卡,话题转移得生硬又干巴:“饿了,帮我买点吃的去。”
“哦。”洛风只得暂且顺着他来,“您要一块去吗?”
“累了。”谢云流坐上大厅那方铁凳,大大一只,显得凳都局促,“头疼,动不了。”
“那您别乱跑啊。”洛风担心,“我去售货机那儿看看。”
谢云流点点头,闭着眼靠上椅背,头垂着确实挺安分模样。洛风半信半疑走出几步又绕进过道,反复确认谢云流没有睁眼也没有起身,这才惴惴不安地下楼去买吃食。
临近夜间的医院最热闹,他匆匆穿越人群,冲去又归来很是迅速,带着满当面包香肠满面希冀地抬头一瞧,却死活找不到病患的影。
洛风想撞墙的心都有了。
——
刚下班就遭连环来电,浪三归骑着电驴不愿置目,执意认为是练红洗公然违背工人阶级的叛徒行径,到头来任由手机铃声滴滴呜呜地唱,一路从马路唱到街巷,高歌着到了公寓楼下。
他停完车,这才愿意掏出手机去看看来电列,待瞧清洛风两字简直被吓倒,怀揣着拯救奖金的满腔殷勤,连忙打回。
对方秒接:“三归!”
“江湖救急,师父那电话怎么是空号?我今天打了才发现,什么情况?”他道,“应该没打错吧?我照着他微信留言板输了好几次,没错啊?”
“你没加区号吧?”浪三归道,“49前缀加了没?”
“……那是德国号码?”洛风难以置信比对一番,“我还以为开头那个零是数据错误,怎么是德国号码?”
“哎,那你就没发现如果去掉那个零,整个手机号都变成十位了吗?”浪三归无奈地笑,“你没事给前辈打电话干什么?平时不都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他满公司找你还差不多。”
“说来话长,我急着找他。”洛风着急忙慌,“他真有病啊,在国内软件上都写德国号码,之前国内的号码不用了吗?”
“哦,那个。”浪三归沉思一会儿,“前辈说看到那个号码就来气,他不想用了,话费也一直没交,欠费停机停了好一会儿。”
“不过之前跟○动一顿吵,还是不想手机号被收回,打算月底去赎个身。”浪三归道。
“……”洛风无语,“好,我明白了。”
“那祝你早点找到他啊。”浪三归笑道,“老板这人还是挺神出鬼没的,你加油吧。”
他挂了电话,哼着歌坐着电梯上了楼,住所就在拐角处,走几步便到。
密码锁应声而开,屋内灯却昼亮,大厅正桌上残留三瓶空啤酒,一双腿交叠着,是有人坐在沙发上。
浪三归心一紧,小心地环视圈周遭,手扶上把随时准备出门报警。
而后是一道熟悉的喝令:“进来。”
他诧异出声:“前辈?”
谢云流捏着酒瓶,目光像死水一样呆滞。
浪三归只得走近他,手挥一挥:“前辈?傻了?”
“您来我这儿喝酒干什么?”浪三归疑惑地打量着他额头上的纱布,“您受伤了?受伤了还喝酒?存心讹我吗?”
他的表情瞬间很惊恐:“可别死我这儿了!”
“死不了。”谢云流的语气出奇的平静,“除非看到他俩离婚,否则我死也不会瞑目。”
“……谁要离婚?”浪三归不解,“您这都发酒疯了,到底喝了多少?”
他忙将谢云流手中的酒瓶打个转,在看清上头茅台二字后彻底心死。
“我逢年过节的存货都给您掏出来了?”浪三归叹气,“这要还在德国我高低得告您一句非法入侵。”
谢云流没理他,自顾自又喝了口,喝得浪三归青筋狂跳,迅速躲至玄关给洛风通风报信,密码和地址飞一样地去,迅速便送达。
“你不用给他打电话。”谢云流却道,“他就和他那女朋友亲热去,哪会乐意理睬我。”
“……”浪三归只觉脑子烧得厉害,“洛风有女朋友了?”
谢云流皱着眉,也不知听清他话没有,自顾自咬紧着牙关,三个字缓慢地从嘴里漏出,好一场竭力爬出地震残骸的艰难求生:“……负心汉。”
浪三归跟见鬼似的:“我吗?”
“李忘生……”谢云流阴恻恻地磨着牙,“你个负心汉……”
无意听到老板秘辛,浪三归眼皮狂跳,此刻是真有些想报警。可现下状况,凑近关心怕被误伤,离远了却又唯恐对方暴起受伤,他只得骂一句倒霉催,认命地守在茶几旁打量着对方的一举一动,大气都不敢出。
面色不善的人下一秒却迅速恢复了往日的死水模样,抬眼看向他:“我的车报废了。”
“……出什么事了?”浪三归打量着他的伤,“车祸吗?”
“差不多。”谢云流道,“你之前那辆自行车还在公司车库停着吧?”
“您要用?”浪三归惊恐,“可别啊,那辆是二手中的二手,骑出去绝对没面子。”
“能骑就行。”他道,“总归地铁站到公司门口那五百米路,还要骑个多拉风的?”
“照您平时上班那打扮……”浪三归扼腕,“也确实很难拉风起来。”
话出口果然被瞪了一眼,浪三归缄口不再嘀咕,任由气氛僵硬着沉默。他打量着谢云流平静无波澜的面孔,心想对方既然能认出他,那应该尚不至于醉到发疯。
未料谢云流轻声开口,抬起脸时,面颊和眼圈都很红:“我以前总骑车载他。”
浪三归捻着鼻梁,半晌,也只敢试探着问:“……那个李什么谁?”
谢云流不做声,算是默认。
“前辈啊,前任这种东西,执着才是输了。”浪三归叹气,“您总得抱点斗志啊,争取在他面前显摆一顿,显摆自己过得比他好,让他自个儿黯然神伤去。”
“他就是这么做的。”谢云流道,“工作稳定,经济富足,伴侣优秀,家庭稳定,自己过得幸福得找不着北了,根本没把我当回事。”
“……”浪三归僵一瞬,“那他都那么狠心了,您更要回击啊。”
“现在去相个亲,也带个人去跟他见面。好歹是坐镇公司的吉祥物,再怎么样也不会逊到哪儿去。”他认真道,“总比在这儿喝闷酒要强。”
“没人比他更好了。”谢云流道,“可也没人比他更坏了。”
浪三归抱着胳膊,沉默横亘半晌,巧舌如他面对如此油盐不进态势也只得投了白旗。
“我就知道你不懂。”谢云流又道,“没经过事的,不懂就别装懂了。”
浪三归隐忍地抚抚眉毛,心觉此言实乃是可忍孰不可忍,简直太过分。
他一怒之下夺过了谢云流手里的酒。
“那我没别的好说了。”他正色着,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敬您一杯吧。”
洛风赶到时瞧见的便是如此诡异光景,撞墙的心更强烈。
好在浪三归喝归喝,灌酒的倒忙干归干,理智却还占了三分地,不至于把自己也喝成醉鬼一坨。
真正的醉鬼却没倒地或是瘫沙发,在落地窗前站定着,目光远眺外头已然落幕的夜,像在看一场虚幻之至的梦影。
“李忘生让你来找我?”他问洛风。
“……”浪三归小声问,“这个李忘生到底是谁啊?”
“别问了。”洛风不忍,无奈相劝,“知道的太多不是好事,年纪轻轻,我不想你被气死。”
他走近谢云流身后,试探着拍拍他肩膀:“师父,回去吧?”
谢云流没应声。
洛风泄气,他偃旗息鼓,兜里手机却登台开嗓,二师兄深情呼唤大师兄的调子简直猎奇,他手一抖,迅速挂断。
好在谢云流并未在意,依旧坚持不懈地发着呆,而后在沉默中叹出不知第几声幽怨的气。
而后二师兄又以千回百转的调子,焦急又期盼地喊了一句大师兄。
洛风再挂断,可来电的人却像是和他犟上了似的,一遍遍地打响,响得满室满屋都尴尬,连浪三归这般不着调的都难忍,默默走上前帮他把手机取出来,双手捧得很是虔诚,是求他接通的意思。
洛风对着上头师叔两个大字,只得忐忑摁下通话键:“师叔,我——”
“你在干什么呢?”李忘生担心道,“一直不接电话,出什么事了?”
“没出事!”洛风忙道,“师叔,我现在很忙——”
肩突然被重重摁住,洛风只觉浑身汗毛都竖起,回过头,是谢云流皱紧的眉,和在听清对方声音后瞬间泛起光的眼。
以及被白酒剌得难辨本初的嗓音:“我爱你。”
没拦住人的浪三归捏着被甩疼的胳膊,哭唧一声选择不再淌这趟浑水。
心跳被吓停一瞬,而后是事情终于暴露了的窃喜,洛风眨着眼,听着电话那头沉默之下的机械嗡鸣,小心地试探开口:“师叔……你没听到他在说什么吗?”
李忘生陷入了许久的沉默,于是谢云流低沉又模糊的爱意一遍遍地,被话筒失真着传递。
“我爱你,我还爱你。”沙哑的声音一遍遍重复着,“你听不见吗?我还是爱你……”
直到被忙声打断。
洛风茫然地看着通话中止的界面,还未来得及懊恼,肩上一阵重量泰山压顶,而后是浪三归一声尖叫:“前辈您别吐地毯上!”
甚至破音。
——
于睿难得在工作日前夜睡了个好觉。
没了宫傲骚扰,她的好友列表终于清净,没了连日连夜的垃圾讯息叨扰酣眠。精神好便不再需要咖啡,她踱至茶水间,本想普普通通接杯最健康的白开,却见一道人影顶着满身疲倦飘至咖啡机前,马克杯倒着满着,几乎都要溢出来。
“师兄!”她赶忙挪开李忘生的手,看清对方眼下的黑圈,吓了一大跳,“您昨晚没睡好吗?”
“……”李忘生摇摇头,叹了口气,“没睡。”
“啊?”于睿面色紧张,“我没想到宫傲会那么难缠……他难不成连您都会骚扰?”
“不是他。”李忘生道,“是风儿。”
他捏了捏鼻梁,眼睛酸涩得发疼,叫他睁也睁不开:“……算了,我等下出去一趟,告半天假。”
于睿刚要问他缘由,就见人迈着步迅速离去,一点发问的机会都没给她留,遑论再给她什么窥见背后的线索。她喝口水,只得疑惑抱着杯子回了工位。
那头李忘生脚步未歇,上了车拿出手机便导出昨晚裴元发给他的地址——不是蓬莱,昨晚的声音听着也不像方乾,明明很熟悉,听着像熟人犯案,可他挂得太仓促,匆匆听了几秒,现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想不起这多年的应酬场里,是何时何地听到过这样的声音。
可要不是方乾,那人又能是谁?总不能是洛风遭霉运都能遭个成双对,连骚扰他的下流领导,都能搓出个俩来。
他擦着限速行驶,油门越踩心越乱,上了高速更是风驰电掣,转瞬便到目的地。
陌生的公司装潢让他更为犹疑,不住担心裴元这给的地址究竟是否准确。走到大门口和保安大眼瞪一番小眼的人,踌躇半晌,还是决定先给洛风打个电话。
电话尚在拨通,他环顾着四周,举目只能瞧见门口花坛旁一道人影和一辆破单车,车歪头停着,人蹲坐在坛阶,在喂一只油光水滑的猫。
猫瞧着富贵相,人却一身年代打扮,外套泛着旧,卫衣帽贴着后脑勺,在帽檐漏出些发,透过细碎的发丝,能瞧清一些眉眼。
心跳便在看清的那一刹那叫停。
他难以置信地走近他,缓缓地俯下身,对上了那个人的目光。
“……师兄?”他看着那人憔悴不堪的脸,乌黑的眼圈太重,叫他有些不敢认。
谢云流的眼和他一道瞪大,比起眼底的黑,额上的纱却更为惹眼,渗着血的模样瞧着很可怜。
“我印象里你前几年没那么——”他颤着眸,关心的话被谢云流古怪的神色逼回腹中,最终只得道,“你还好吗?”
谢云流的嘴颤了颤,嗓音沙哑着,声音也沉,明明听不出昔年的清亮,却叫他莫名觉得很耳熟:“我很好。”
“可你这样算不上好吧?”李忘生看着他额头的伤,瞧得既痛心又难过,“你……你过得不好吗?”
一句话不知踩到对方哪儿的尾巴,踩得谢云流噌一下起身,像炸毛似的对他哈着气:“我很好!”
可或许是他这一身打扮太没说服力,僵持了半晌,最终在李忘生的沉默里,他也只得败下阵来。
“你赢了。”他瞪着他,“离开你之后我就一直在倒霉,行了吗?我比不上你过得乐意舒坦,你满意了吗?”
李忘生皱紧眉,手蜷在掌心里,指一遍遍地屈伸。
“难怪……”他垂下眼,话都发着颤,“难怪你过年一直不肯回来,也不肯和我们联络……”
谢云流的表情僵了一瞬,疑惑慢慢染上眼。
“师父总说师兄买的东西贵重,我还以为你过得很好,不想去打扰你。”李忘生道,“可……可你早说自己现在过成这样,早说在德国过得不舒坦,为什么不回来?”
谢云流正想开口,李忘生却突然握紧他的指尖,手心的温度烫着,把一切疑问都逼回他喉中,再也吐不出任何一句异议。
“师兄,回家吧,好不好?”李忘生叹着气,“就当我求你,好吗?”
他撞上谢云流的视线,不知为何,从里头看出了扬眉吐气的得意。
偏偏话一开口,又是不肯依顺的刺头模样:“我一直都有回去。”
“一直避着我,专挑我不在的日子回去,这算什么呢?”李忘生道,“你什么时候回的国?为什么不住到我们这儿来?”
“我乐意自己住。”谢云流道,“为什么一定要我回去?”
“师兄,再不济我们也是家人。”李忘生道,“不管是作为家人还是别的立场,我都希望你回去。你要是过得不好,我可以接济你,吃住和出行,我都可以帮你解决。”
“什么立场?”谢云流看着他,神色蓦然变得微妙,“李忘生,你对我说那么多,都是以家人的立场和我说话?”
李忘生沉默地回视,态度再明显不过。
“……你真有本事。”谢云流笑着,“当年分手分得那么痛快,现在居然还能有脸有皮地退回家人行列,一点不在乎我的感受是不是?”
“我不想和你吵这些。”李忘生道,“但当年先说那话的人,我记得是你。”
“那你呢?”谢云流拔高了音量,“一句挽回都没有吗?”
李忘生攥着衣角,忍耐许久,最终也只是叹道:“我有过的。”
“就那么几句话能算什么挽回?”谢云流冷笑,“这么无情无义的人,现下劝我回去居然是以家人的立场,这话你自己听着想不想笑?”
他等着对方心虚移开视线,或是再干脆些和他撕破颜面,可李忘生偏偏愣在原地,又露出那副受了冤枉的表情,整个人瞧上去太无辜,仿佛他骂错了,仿佛他有多用情至深,又有多含冤蒙雪。
“那些还不算吗?”他道,“还不够吗?”
谢云流不想去看他的眼睛,移开视线,话语也吝啬再提。
“……算了。”李忘生见他如此,也不愿再过多争论,“我的电话没变过,你要有什么困难,直接联系我。”
谢云流梗着脖子不做声。
“师兄。”于是他再道,“过去再如何都是过去的事,至少我希望日后你还能愿意和我说说话。”
“我在和你说话了。”谢云流道。
李忘生嗯一声:“那真是谢谢你。”
太阴阳怪气,杵得谢云流有些不是滋味,左右心情不算太糟,两相权衡之下也只得服些软:“我会回去的。”
“你现在过得挺不错。”他道,“我应该替你高兴。”
可李忘生琢磨着他的语气,怎么听都不像是高兴的样子。
只是对方能蹦出如此良言属实在他意料之外,李忘生沉思着,最终还是接受了他难得的服软,选择不和对方一般见识。
偏偏谢云流又走上前来骚扰,眼睛落在他的手上,嘴巴紧闭着,不知是要说什么。
李忘生揣摩着他的意思,试探地伸手摊开掌心。
对方肉眼可见地放松了眉眼,不知从何处掏出盒薄荷糖,冰凉凉的金属壳,被托付到他温热的手心里头。
“身上就这东西。”他道,“就当是谢礼吧。”
多寒酸。李忘生想,自己这师兄,真不至于落魄成这副模样。
他的视线飘到那辆破车上,无奈地叹了口气。
好像确实是落魄成这副模样了。他惆怅,怎么会呢?是破产了,还是欠债了,难道是在国外遭贼洗劫一空,还是说重病求医不得?
他摩挲着那盒糖,感受着谢云流那枚沉甸甸的谢意,心里又不忍着发软,复杂的思绪泛滥着,简直是一塌糊涂:“……谢我什么?”
“谢谢你特地过来,还低声下气地求我。”谢云流道,“现在我愿意回去了。”
李忘生眯着眼看他,忍了许久,这才没把那盒糖甩回他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