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黄昏,谢灵儿送完饭,正揣着篮子下到半山腰的树林中。
只听得林中飞鸟扑飞,树影摇晃,嘈嘈杂杂,又没听到什么人声,只不同于翌日的安静。谢灵儿蹙起眉毛,望着眼前那条蜿蜒曲折又杂草覆盖的小径,只觉得一阵气闷。
忽然,一道白光快速飞来,闪避不及,正巧打在她的脚尖。
“啊”,她疼得弹跳起来,一双布鞋脚头被石子磨出洞来,倏忽就被鲜血染红了。没顾得上自己,只见那一颗石子从她的脚尖又飞入草丛中。那棱角纹路,一瞧就是华山山脚流水中捡来的小石子。
还没来得及细想是谁的恶作剧。又有许多小石子从路旁一处树影中纷纷射出,她提着篮子抱头乱窜,耳边只听得见一阵哄闹的取笑声。
“她真是好欺负,哈哈哈哈”
“怪不得天天被陆师哥欺负。”
这些声音格外刺耳,谢灵儿年纪在这些师兄前,个子矮小,武功也弱,一身力气光用着去躲石子了,哪里顾得了躲在树上浓密树荫里的那些少年。
“哎哟哎哟”
忽然间,打在她身上的石子停了。
谢灵儿手挽着饭篮,忍着痛退后了几步。
只见是几个华山弟子从树上掉了下来,栽在地上。
只见,树木抖动,翠绿的树叶纷纷扬扬掉落。几个萝卜头大马哈一般从茂密的树枝里摔了下来,栽在地上,像□□一般趴着,抬起头来,只见头上顶着泥,嘴里含着草,其中一个气急败坏地叫道:
“谁推的我!”
“谁?谁?”
旁边的几个也是摇着脑袋东张西望,纷纷叫道:“我也是被推的。”
几人大眼瞪小眼,都不知这推他们的是谁。
突然,又从茂密的树影里跳下个人影来,他站在那几个华山派弟子的身前,背对着谢灵儿,只见他蹲了下去,拿着一根树枝在几人的头上快速的敲了过去,像敲木鱼一般,几人连连叫疼,抬起的头又栽得更低了。
只听得他斥道:“华山派门规第四条是什么,你们都忘了吗?”
这声音谢灵儿是再熟悉不过了,原来是陆大有。
也难为他能问出这种问题,竟拿出华山派的兄友弟恭来要求一众师弟们。
殊不知这些弟子正是瞧着他欺负谢灵儿,才有样学样,一同来偷袭谢灵儿。
那趴在草中的师弟们怯懦地说着门规。
有一个师弟不服气,涨红了脸,鼓足了勇气:“凭什么就陆师哥你能欺负她?”
他旁边的一个师弟扑过去赶紧捂住他的嘴。
华山派的师弟谁人不知,如今陆大有武艺进步神速,天资聪颖过人,若打起架来,他们几个都不是对手,若是被师傅师娘发现责罚,几人也只能领一顿板子。
“我什么时候欺负她了?”陆大有不解道。
那个师弟壮着胆子说道,“咱师兄妹谁人不知,陆师哥专挑着十六师妹练习剑法,每天拿着她出气,最爱欺负她。”他将“欺负”二字咬的极重,面上俱是不服气。
陆大有听此一愣,沉下眸子,倏而偏头,往侧后方谢灵儿那看过去。
余光中,谢灵儿立在光影下,看不清面上表情,人却是一动不动,如一座雕塑般。
该死,愧疚感浮上了心头,恰如之前看到谢灵儿坐在石阶上嚎啕大哭。
大概,他对她确实是狠了些,才又给她招了这些事。
思及此,他露出个桀骜不驯的笑容,轻轻拍着那个小师弟的脸蛋,指着谢灵儿道:“对,她,只有我能欺负。如让我发现下一次,我欺负的就不仅是她了,你大可以试试。”
听着陆大有那警告的口吻,那个小师弟终究是将不服气憋了回去。几个人勉强爬了起来,互相搀扶着下了山,留下陆大有和谢灵儿在原地。
陆大有瞧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从怀中掏出刚从他们手中抢来的弹弓,他回转过身,脸侧一绺发丝被风轻轻吹动,朝谢灵儿走去。
他轻咳了一声,将弹弓递过去,柔声应道,“弹弓,下次别傻站着,记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眼神却是偏向一旁,也不敢看她。
许久,也没等来谢灵儿接过弹弓。
只是,突然间手心上被烫了一般,像烛火打翻,烛泪留下。他缩了一下,这才瞧见一滴晶莹的水珠浮在手上,原是谢灵儿落下的一滴眼泪。
他心中一惊,抬眼去瞧谢灵儿。
只见谢灵儿立在那,被山中冷风吹得双颊清透,发带也被风吹的飞了起来,在耳畔缠绕。她抬着头如此骄傲,一双杏眼红红的,但却固执地没有再落泪。只觉眉目透露着一股清冷。
眼前的这个十六师妹冷笑一声,哑着嗓子冷冷说道,“你别以为这样我会感激你。”
见她不为所动,陆大有将弹弓放入她的篮子里,又将自己的剑鞘递了过来,问道:“走吗?”
他早已看见裙裾飘扬之下那被血染红的足尖,鲜艳夺目,却不见一丝疼痛从谢灵儿面庞上浮现。
她自尊心强,在他面前,从来都是不服输的模样,更不愿意将自己的脆弱暴露在眼前。
虽然谢灵儿面上不显多疼,可只低头瞧那足尖一眼,也知伤的不轻。
这事也算得上因他而起。他只是想让她知难而退,却从没想过让她经受今日的困局。
陆大有并非没有瞧见过她的脆弱模样。
那是跟他对打后,明明手足无力,却偏偏还要拿着饭篮到山顶送饭,结果饭篮因手脱力掉落悬崖,然后她坐在那,静静流泪,红了双眼。整座山峰安静的除了风声,只有她的啜泣声。
那时他躲在树后,心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对一个重生后来历不明的人,他好像用那些卑鄙的恶意对待了一个本来心地纯善的姑娘。
他将剑鞘递过来,也是示意着她抓住一端,借力带她下山。
果然,谢灵儿是骄傲的。她冷哼了一声,并不去接住剑柄,只是擦肩而过,理都不愿理他,离他一步一步踉踉跄跄走远。
什么只准我欺负她,果然是幼稚少年的把戏。
“诶,你”,陆大有收了剑,追了过去,“再多走几步,你这脚还要不要”,话还没说完,只见她身形一歪,险些就要栽倒。
他伸出手要去扶她,却落了个空,被她的发丝拂过手心,只见她身形侧避开,伸出手牢牢抓住一旁的松树树干,疼地低声抽气,依旧不服输地冷道,“用不着你管。”
陆大有被这一噎,气地牙痒痒,应道,“谁要管你,我先下山了。”
往前迈了没几步,却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力打在膝盖窝,伴随着身后一声“中”,他扑通一声,也没站稳,给单膝跪了下去。
右膝没入松软的泥土,衣袍上尽是黄泥杂草,他忍着痛,一脸不可置信的转过头去。
谢灵儿坐在地上,拿着弹弓晃了晃,手中的几颗白色石子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她坐在高处,俯视着他,扬着头一脸得意,柔声说道: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陆师哥,你说我学的快不快?”
虽然她的面上是明媚的笑容,却是笑意不达眼底,反而透露着一股狠劲。
陆大有哑口无言,只觉得自己膝盖窝已有了青於。
他捡起那颗打中她腿肚的小石子,早已被河水冲刷的圆滑没有棱角。
看着眼前的丫头片子,虽倔强不肯服输,睚眦必报,却又让他心底松了口气。
她是和他一样的人,并不会和劳德诺那般,善于隐藏,工于心计。
又见她抓着松树干站了起来,拿着剑刷刷两下,砍下两根树枝来,将树枝上的松叶给削去,做成两根手杖。
撑着其中一根手杖,缓缓走了下来,伸出另一根手杖,道,“走吧,陆师哥。”
这一幕恰似之前他伸出剑柄,让她借力起身。此刻看着光秃秃的树枝,褐色不平的树枝格外刺眼。
谢灵儿不愿意借他的力,他又怎么愿意借谢灵儿的力。也是哼的一声,将剑抵在地上,借力起身,膝窝疼痛,却也是固执的不肯面露出来。
“喂,小霸王。”谢灵儿看他起身,叫道。
他抬起头瞧着她,她的额发早已被汗水浸湿,语气却是很畅快,竟把自己叫成“小霸王”。
“我们化干戈为玉帛如何?”她不肯丢下那只伸过来的树枝,仍旧递了过来。
他沉下眼眸,眼睫投下一片阴影,沉默中并未答话。
“我就当你答应我了。”她迫不及待地把树枝塞进他的手里,又笑脸盈盈应道,“谢谢陆师哥这般不计较。”
随即撑着手杖下山而去,虽一瘸一拐,却显得身姿轻盈。
他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此女阴险狡诈,颇工于心计。
却也未将递来的树枝扔掉,反而是撑着跟在后面,亦是一瘸一拐的下山而去。
那早已下山的几个师弟早就灰溜溜的返回院子里,并不敢去同师傅师娘告状,毕竟是他们有错在先,想欺负谢灵儿。但又有些不服气,于是躲在院墙后,伸着头想看看谢灵儿和陆大有何时回来。
“来了来了。”
一个萝卜头叫道,几人蹲下身子,又悄悄探出脑袋,只听得“噫”的声音,一群人惊得险些掉了下巴。
谢灵儿一瘸一拐的撑着树枝回来,身后跟着表情别扭的亦是一瘸一拐的陆大有。
不明真相的人只当陆大有和谢灵儿又打了一架。
没想到刚才那么神气的陆师哥竟在这个柔弱可欺的十六师妹这吃了瘪,一时间不得不高看她一眼,寻思着万万不能再欺负她了,竟比之前陆大有的警告还要好使。
十四正路过,见状来扶谢灵儿,“灵儿,这又是怎么了?难不成陆师哥又欺负你了?”
十四瞪了陆大有一眼,瞧他那脚步虚浮的模样,心想你也有今天。往日只见陆大有在练武场上将谢灵儿打趴,却没见过今天这般被治的服帖的。
陆大有有苦说不出,今日明明是自己帮了她,却又被她教训了一顿,远处藏在墙后的师弟们一脸幸灾乐祸他不是没看见,如今还被人反口诬陷,人人都觉得自己欺负了谢灵儿,只觉得心里一股气难平。
又想自己藏在这幼小的身体里,重生前早已虚长了十数岁,如今却还如同小儿一般,不免又更生自己的气了,默默向自己的小舍走去。
却又听见谢灵儿应道,“没有,我不小心崴了脚,陆师哥见状要帮我,却也被我拉着摔了,给崴着脚了。”
陆大有听她这么说,脚步一顿。又想起她在山上说,陆师哥,我们化干戈为玉帛可好?
如今她这般说辞,可不正是显出她的诚意来吗?
十四心知十六师妹向来心地好,定是不肯说师兄欺负她的这种告状的话,只轻言讽刺道,“原来我们陆师哥是个大大的好人呐。”
这一句句尾颇长,语意颇深,陆大有何尝听不出讽刺之意。却又不能反驳,难不成他说自己是个恶人。
“是呀,陆师哥是个好人。”谢灵儿应道,语气诚恳,让人不得不相信。
陆大有只觉得心烦,不忍再听下去,只觉得,谢灵儿,过于心计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