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泠清波,莲叶芙蕖。
恰有一线天光透过雾霭层峦,掠经高耸如云的南华塔尖,洒作千丝万缕滟滟流波。
叶惜闲领着唐僧一行抵达时,入目便是这样一幅盛景。
抬眼便见出入寺庙的官道被朝夕封了个严实,叶惜闲眼睛一亮,若无所觉背后几人的面面相觑,率先跃下马车,脚步轻快往桥下的“游船码头”而去。
“叶大人!”
桥下阴凉里支了个凉棚,棚里一条长案,案上五颜六色列了许多茶果——莲蓬、莲藕、荷叶茶、莲花酥——样样与莲有关。
桌后形容肖似的一双母女,母亲正忙着手中活计,女儿远远瞧见叶惜闲到来,手舞足蹈相迎。
“叶大人今日怎么得空!”
“小莲儿,莫要胡闹!”
女儿话没说完,抬眼瞧见叶惜闲一行,母亲神色一慌,飞快擦了擦手,一面起身,一面按着自家女儿给叶惜闲几人行礼。“小莲儿言行无状,大人莫怪!”
“莲姐姐说的哪里话?”
一早向金衣打探清了两人身份,叶惜闲不以为然地摆摆手,翘首望了望两人身后荡在湖边上的两条乌篷,两眼一弯,又低头朝两人道:“天时不早,小莲儿怎么还没去学堂?”
“一会儿便去!”
名作小莲儿的女儿不过**岁年纪,听出叶惜闲言语间并无责怪,仰着脸嘿嘿一笑。
正待开口说些什么,余光瞥见敞胸漏乳大摇大摆近前的八戒,小莲儿神色一僵,飞快闪躲至母亲身后,神色惊恐。
“大、大人,他们……”
“嗯?”
叶惜闲顺着两人目光望去,很快摆摆手,笑着朝两人道:“小莲儿、莲姐姐,莫怕!他几人是上国来的圣僧,面目虽瞧着有些奇特,心却不坏!”
她屈膝蹲至小莲儿面前,余光瞟了眼身后,神色温柔朝小莲儿道:“小莲儿既已去学堂,可曾听学里的先生讲过——人不可貌相?”
小莲儿神色茫然望向悟空八戒,浑身哆嗦,眼里藏不住得惶惶。
“有些人面如冠玉,却心性软弱、不辨是非。”叶惜闲不以为意,替她捋了捋散落的鬓边发,继续道,“而有些人,看似面目丑陋,却心性坚忍,敢为人先……”
垂柳纷纷,莲叶摇摇。
叶惜闲身后不远处,悟空吭哧吭哧啃着桃子的声音蓦然一顿。
不等看清叶惜闲神色,她已若无其事起身,指着湖里两条乌篷,笑盈盈朝莲娘子道:“莲姐姐,圣僧一行难得来访,那两条船,不知能否借我几人一用?”
“船?”
莲娘子回首一瞥,连忙颔首道:“大人说的哪里话?有需要拿去用便是!只这湖里,西北水深,为安全计,大人莫去!西南倒有几株晚莲如今还开着,几位长老若有兴致,大人不若往西南去!”
“如此甚好!”
犟不过莲娘子盛情,叶惜闲接过她递来的满满一兜茶果,搁下一吊铜钱,又转头朝唐僧几人道——
“圣僧、诸位长老,时不凑巧,往来莲华寺的官道正修缮,几位若不弃,你我不若搭船前往?”
“叶大人客气!坐船有何不可!”
沙僧摆摆手,搀着唐僧正要往湖边去,悟空箭步上前,伸手拦住了唐僧,一面将叶惜闲上上下下打量,一面粗声粗气道:“叶大人,扁舟狭小,不若我与你同坐如何?”
“与我同坐?”叶惜闲一怔,又下意识望向他背后愕然在旁的唐僧。
若是分两条船坐,还算不算同游?任务能不能完成?
她下意识蹙起眉头,没等召出金衣一问,另旁的八戒轻哼一声,推了推老实巴交无有不可的沙僧,神色不悦道:“大师兄说得好听!既知晓扁舟狭小,如何让师父与我和沙师弟挤一处,自己却要与叶大人同坐同游?照我说,叶大人东道之谊,理当与师父同坐才是!”
叶惜闲眼睛一亮。
——踏破铁鞋无觅处!二师兄深得我心!
她飞快瞟了眼八戒,眉眼弯弯朝悟空道:“猪长老所言有理!大圣放心,下官必定尽心竭力护令师安全!”
“哼!”
悟空眼里波光流转,很快冷哼一声,满脸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八戒一眼,骤然转过身,手里的桃核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头也不回朝街对岸而去。
“大圣?!”
叶惜闲下意识跟出两步,关切的话没等出口,八戒一把拉住她,朝悟空的背影啐了一口,悻悻道:“大人不必理他!猴头性急,素来如此!”
叶惜闲蓦然蹙起眉头,没等多说些什么,又听他道:“再者,大人既知晓我师兄,他若真想去莲华寺,有船没船,有何不同?”
话虽如此,叶惜闲依旧有些放心不下,目送他许久。直至背影融入人群,她才收回目光,转头朝唐僧几人道:“圣僧,两位长老,请!”
“有劳叶大人!”
待唐僧上了船,叶惜闲紧随其后。入内却见舱中已有位“不速之客”——一只通体雪白的水鸟。
那鸟形似白鹭,神情倨傲,目无下尘。头顶上方长了一圈金色的毛,似天使头顶的金色光环,又有些形似黄金冠。
翩翩若谪仙。
叶惜闲瞧着欢喜,不等坐定,抬手想要摸一摸那水鸟,谁知那鸟却通人性似的,歪头躲开她的触碰,昂着脖颈,垂目睨她一眼。说厌烦,却不离去,只朝唐僧方向稍挪了半寸。
叶惜闲失笑,瞟了眼唐僧,笑盈盈道:“圣僧有佛缘,水鸟出尘,又有灵性,却只愿靠近圣僧!”
“叶大人说的哪里话……”
如此你来我往片刻,待游船离岸,叶惜闲取出莲娘子的“荷叶包”,将里头的茶果点心一一取出。
余光瞥见倨傲在旁的水鸟,叶惜闲莞尔,夹起一片完好的糯米莲藕搁至一旁,而后敛起衣袂,小心分成一粒粒,掌心捧着送至水鸟面前。
“吃吗?”
水鸟倏而振翅,扇了两下却不起飞,只冷冷瞥他一眼,又朝唐僧让出半步。
叶惜闲低头望着手里的糖藕,神色讪讪。没等说些什么,识海中金衣的声音突然响起:【理那死鸟作甚?忘了来湖上干什么?】
金衣恨铁不成钢,踩了踩她衣领,恶声恶气道:【做任务啊!快做任务!】
任务?
叶惜闲蓦然抬起头,眼下可不正与唐僧湖上同游?它的意思是……抬眼瞧见已然近前的莲华寺,叶惜闲身形一僵。
倘若这便上岸去,半个时辰的任务时间怕是难以完成,再者,她已打定主意,除常规任务外,还要设法赢得唐僧的好感值!
左右环顾片刻,她将剥碎的糖藕放到帕子上,搁在水鸟面前,而后执起茶壶,一面替唐僧倒茶,一面徐徐开口道:“唐长老素有佛缘,入城许久,不知可曾听人提起,我西梁国亦是个有佛缘的国家?”
栏杆上的水鸟斜觑着帕子里的糖藕,神色漠然。
“哦?”船里的唐僧接过叶惜闲递来的茶水,听见佛缘二字,眼睛一亮,下意识倾身朝前道,“此话怎讲?”
叶惜闲眸光忽闪,搁下茶壶时,唇边若有笑意一闪而过。
“我西梁国人,家家烧香,户户种莲,国人大多信佛。”
她举目望着西南方向,面不改色道:“若非素有佛缘,得天护佑,而今时已入秋,我西梁国如何还能有莲花盛开?”
【叮!】
【好感值: 5!】
突如其来的机械音响彻识海,叶惜闲眼睛一亮,望着唐僧的目光越发真挚而温柔。
“晚莲难得!既已来了此处,圣僧可想去西南边看看那晚莲?”
“这……”
唐僧下意识望向西南方向,沉吟片刻,又满目为难转向不远处的另一条船。
“寺庙处处有,晚莲却难得!”
不等开口,对“遇塔扫塔”全无兴致的八戒早已分开丛丛莲叶,伸长了脖颈,扯着嗓子朝前方道:“师父,莲华寺无论何时都在,去看看今时还开的晚莲,也耽误不了什么!”
“既如此,”唐僧轻一颔首,转头朝叶惜闲道:“有劳大人带我等前去一品晚莲!”
“如此甚好!”叶惜闲莞尔颔首。
*
“二师兄,统共不剩几朵,你别都给折了!”
“沙师弟莫非不知,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来,师兄给你戴上!”
“使不得使不得!”
莲华寺下莲花池,一前一后两叶莲舟施施而行。
叶惜闲两人在前,八戒两人在后。
前者船上清风习习、茶氲悠然;后者船上吵闹不休。见左右莲花开得好,八戒心痒难耐,左摘一朵、右折一枝,簪戴自己鬓边不算,还非要给沙僧别上几朵。
流水迢迢又弯弯,两条船间距越来越远。
听着流水声中不时你推我搡的笑闹,看着栏杆上神色警惕却出尘的水鸟,陪唐僧不时念叨几句佛经俗里,叶惜闲只觉自穿越后一刻不能松懈的心绪渐渐舒展,不知不觉间,竟当真从任务中得了几分游湖的惬意与兴致。
【叮!】
【日常任务已完成!】
不知过了多久,识海中响起任务完成的通报声。叶惜闲抬眼看向举目四顾的唐僧,轻松与惬意正值顶峰,她捧起热氲袅袅的茶壶,笑盈盈朝前道:“湖上轻寒,长老,我给你续茶!”
话音未落,汩汩的水流声忽起。
不等她分明发生了何事,船底突然生成一股激流,四周莲叶安然无恙,只他两人所在的乌篷却似饺子入沸水似的,左右旋转,飞快摇摆个不停。
“怎么回事?!”
茶壶被扔出船外,叶惜闲双手撑住船篷,抬头看向茶几彼端。
唐僧已然惊慌失措,圆瞪着双眼,不敢动弹。
“长老莫……”
安慰的话没等出口,茶几正下方突然传出“汩汩”、“咔咔咔”,形同船板破裂的声音。
叶惜闲脸色微变,没等回神,只听“哐啷”一声,船里的茶几被掀翻,船底一分为二。却不知是重力不同还是旁的什么因由,她所在的半边依旧平稳,唐僧所在的另半边却似被湖底漩涡吸引,直直朝后方仰去!
“唐长老?!”
她两眼骤缩,顾不上自身危险,飞快朝前一步,一脚抵着船板断裂的豁口,一脚抵着后方不知何处,口中惊喝“伸手!”,而后借船板后仰的瞬间力,一把拽住唐僧,妄图把他拽来自己所在的半边。
“八戒!沙僧!!”
奈何湖底的吸力越来越大,唐僧仿佛被人禁锢在了船板上,僵硬着身影,无论如何拉不动。
再这般下去,怕是连她也要折在这里!
叶惜闲心急如焚,一手撑着船檐,一手拉着唐僧,引颈朝莲叶隔开的另一条船放声疾呼:“救人!快救人!!”
“轰!”
唐僧那半边船浸入水中同时,栏杆上的水鸟振翅而起,下一瞬,消失许久的悟空凭空出现,看清唐僧而今情状,火眼金睛骤缩。
“师父!!”
他一声低喝,降落云端同时,手里的金箍棒应声而出。
唰的一声,金箍棒横切入沸沸莲池,抵着唐僧所在,阻止那半边船下沉。
“大……”
叶惜闲轻舒一口气,没等看清悟空所在,湖面平静片刻,她所在的另半边船底突然猛烈摇晃。
刹那而已,唐僧得了安稳,另半边船却开始飞快下坠!
叶惜闲心一沉,下意识松开拽着唐僧的手。下一刹,浪头淹没头顶,盖过破船——
“大、咕噜噜……”
沉如水底的刹那,她依稀看见悟空护着唐僧腾云而起,下一刻,浪头遮天蔽日,眼前只剩下水雾朦胧。
好在她会游泳!
被掀入水底,叶惜闲并不太惊慌,吐出半口气,划了划水,等待上浮——
嗯?没动?
她皱了皱眉,再划——划——
还是没动?
湖上人声越飘越远,叶惜闲心上蓦然生出不祥的预感。
她低下头看,果不其然,左脚踝上缠上了不知什么水草,她越挣扎,那水草缠绕越紧。
肺里的空气已不足以支撑她掉头解开水草再上游,不远处的光照越发朦胧,前世溺水的画面不合时宜地浮出脑海。
恐惧缠绕心口,她四肢僵硬,已然忘了如何动作。
湖水呛入肺中,生理性的疼痛满溢眼眶。
眼前清澈的湖水渐渐浑浊,越来越幽……
不行!不行!
心里依旧抗拒、不屈,身体却不由自主。
不行……
“……阿青,她不会来了!”
“再等等!仙仙不会骗我!”
谁?!
阿青是谁?
谁曾落入相同境地,望着他在岸边徘徊,夜黑风高不愿离去?
“……阿……青……咕噜咕噜……”
叶惜闲的口中发出无意义的呢喃,两眼已然泛白。
神识涣散的刹那,轰的一声,头顶上方突然传来震天巨响!
神魂倏而归位,她挣扎着睁开眼。
幽暗的头顶上方破开一线光照。
悟空仿佛神兵天降,手里的金箍棒却如开天巨斧,迎风凛凛飒然一挥,眼前水幕骤然一分为二,闪烁着金光的金箍棒稳稳当当停在她面前!
“悟……”
希冀伴着从不曾有过的狂喜攥住心口,她不作犹豫,伸手拉住金光灿灿的如意金箍棒,又死死抱住——
“哗啦!”
云破日出,濒死而生!
悟空垂目看了一眼,如意金箍棒意随心转飞速上升。
下方坠着长长的衣摆与串串水珠,宛如一朵娇弱的芙蓉花正破水而出。
大片水花扬入空中,又化作斜斜碎雨,映着初秋的暖晖,化作一丛丛潋滟虹桥。
“哇!叶大人飞起来啦!”
耳畔狂风呼啸,依稀听见小莲儿的惊叹,叶惜闲蓦然低下头看。
岸边的小人儿宛若一个个手办,马车只比火柴盒大小。
空中?她在空中?!!
心提到了嗓子眼,抱着金箍棒的手愈发用力。
没等看清终点所在,怀里骤然一空!
叶惜闲:???
“啊!!!”
她下意识闭上眼,任狂风袭面,浑身哆嗦着直直下落。
不知过了多久,“嘭”的一声,下落的势头终于止住。
她神色惶惶,眉头紧皱,哆嗦着周身,不敢睁开眼。
轻轻颤动的睫稍坠着晶莹,分不清是泪是水,两靥因惊骇而苍白,双唇却因紧咬太久,泛起了不正常的红。
葱白的指尖不自觉颤动。
她小心翼翼探了探身下。
软的?
像棉被,却比棉被更轻盈、更松软。
紧皱的眉头微微舒展,她壮着胆子,浸了粉红的指尖探向身前。
硬的?暖的?有些粗糙,似百姓常穿的粗布麻服。
布衣?!
叶惜闲猛然睁开眼。
覆着黄毛的尖嘴朔腮映入眼帘,她不似寻常女子或惊惧、或惶惶,认出悟空的刹那,沾了水润的明眸刹时迸出夺人心神的光芒。
“大圣?!”
悟空骤然蹙起眉头。
距离太近,他得以看清咫尺间的面容、她眼底最细微末节的变化。
自最初如落水花狸似的防备、惊慌与无措,至认出他时的惊喜、信任与直白……比当空的秋日更耀眼,比底下的秋水更灼灼。
可,为何?
为何对他如此信任?
“阿嘁!”
空中寒风凛冽。
叶惜闲刚刚才落了水,一阵风吹过,她下意识拢了拢滴滴答答的衣袂,鼻尖泛红。
悟空心上涌过一阵陌生的别扭,倏地背转过身。
云头很快降落岸边,待莲家母女近前,他用力一推,叶惜闲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了个四仰八叉。
“叶大人!”
莲娘子飞快近前,自摊上取了件旧袍子,一面披在她肩上,一面狠狠瞪了腾云而起的悟空一眼,又转向叶惜闲道:“叶大人,时下寒凉,快回去换身衣服!”
九环锡杖叮咚声起,是八戒与沙僧一左一右扶着唐僧大步而来。
“大人可还好?”
“无……”
【好感值:-5!】
“无妨”二字没来得及开口,听清识海中金衣的声音,叶惜闲身形一僵,蓦然抬起头。
唐僧白净脸皮,神色关切如往常。
表里不一,果然真佛子。
叶惜闲撇了撇嘴角,眼底飞掠过一丝无奈。
攻略唐僧,其路漫漫!
“今日没能去成莲华寺,还让圣僧与诸位长老受惊,下官实难辞其咎!”
她倾身朝前,闷声道:“下官已让馆中人备下接风宴,今日酉时,还望诸位长老务必赏光!”
“好说好说!”
听闻有接风宴,八戒立时忘了一时不快,搀住叶惜闲,满脸堆笑道:“天气寒凉,有什么事,回馆驿再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泛舟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