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夕莫慌!有圣僧三位高徒在此,什么妖魔鬼怪陷阱诡计,都瞒不过他们!”
事出紧急,叶惜闲一行等不及赶回迎阳馆驿,入城门就近寻了间开着门的茶肆,让朝夕将事情原委一一道来。
妖怪之说甚嚣尘上,往日里人声鼎沸的东关厢而今人迹寥寥,反而便宜他几人“当街”议事。
“那妖怪是几时出现的?”茶肆窗边,叶惜闲替朝夕倒了杯热茶,连声道,“你们如何知晓行事的是妖怪?”
朝夕接过茶杯,握在手中暖了暖,沉吟片刻,冷静开口道:“不敢瞒大人,依属下看来,那妖怪怕不是早就盯上了东关厢!”
叶惜闲几人微微色变,不等追问,又听她道:“大人与诸位长老出城两日,那妖怪便连着来了两日!城人说,每至夜半子时,东关厢便会卷起阴风!待阴风过境,街道凌乱不堪不提,城中便会有一户人家的女儿不见踪影!”
“女儿?”
叶惜闲怫然正色:“除了小莲儿,还有谁家女儿不见?在家中不见,还是夜半在外行走?可有谁人瞧见?当真是被那阴风摄走的?”
朝夕轻一颔首,少作忖度,又开口道:“回大人的话,前日是董家小娘子。说起来,董小娘子和小莲儿一般大,也才九岁。”
微顿了顿,她又道:“前日晚间,董家娘子去给董伯送饭,回家路过东关厢,被阴风摄了去;昨夜小莲儿原本在家中,见外头风云突变,想去院子里把衣服收回来,转眼没了踪影!”
“阴风?”
叶惜闲执着茶盏若有所思。
迄今为止,游戏中的种种设置都与原著近似。
若当真样样参照《西游》原著,除却正南解阳山上的如意仙,西梁国内不该有其他妖怪才是。
莫非是人为?还是换了设置?
“悟空,妖怪……”
沉吟间,对座的唐僧战战兢兢开口。
“师父莫急!”悟空火眼金睛一闪,瞟了眼叶惜闲,推开窗子,纵身唿哨云端。
“孙长老这是?!”朝夕脸色微变,拉着叶惜闲道,“若让人瞧见他能腾云驾雾……”
好在只半刻,不等城中谁人察觉,悟空已收了神通,折返茶肆桌边。
“师父!”他朝前迈出两步,瞥了眼叶惜闲,又转向唐僧道,“西梁国西、南、北边的确似有妖气,只国中并无异常。不知是那妖怪每日昼伏夜出,还是别有因由。”
“昼伏夜出?”
而今敌暗我明,悟空尚且看不出蹊跷,遑论她们区区凡人?
叶惜闲蹙起眉头,绕着茶肆堂下踱步许久,顿然转向朝夕,神情严肃道:“朝夕,你先带人绕城中一圈,有可疑者都带来馆驿!更重要的,家中有八、九,总角女儿者,也都带回馆驿,好生看顾!”
“是!”朝夕颔首应下。
“叶大人!”
事出突然,素来随性的八戒脸上亦多了几分正色,他转头望了望一脸严肃的朝夕,又转向叶惜闲道:“若事实如朝夕猜测,那妖怪是趁着师兄与你我不在才出现在城中,将女儿们保护起来怕也于事无补、无济于事!”
“这……”
叶惜闲清眸忽闪,沉吟片刻,摇头道:“‘我’在东关已多年,我在不在,并非那妖怪忌讳。他若真有忌讳,”她的目光停在悟空脸上,沉声道,“不是大圣,也该是猪长老与沙长老才是!”
话至此处,叶惜闲脑中灵光一闪,转身至桌前,前倾上半身,压着声音朝几人道:“为护城中百姓安危,下官有一不情之请……”
悟空几人面面相觑,神色正茫然,唐僧轻一颔首,开口道:“大人说的哪里话!降妖除魔本是他几个本分,有什么事,大人大人但说无妨!”
“如此,”叶惜闲眼里掠过一丝狡黠,朝八戒眨眨眼,莞尔道,“我先替城中百姓谢过猪长老的大恩大德!”
“我?”
八戒蓦然直起身,手指着自己,两眼瞪若铜铃。
*
“小兔儿!别跑!”
“锦娘快回来!朝夕大人关照,好生待在房内,无事不要出门!”
是日晚间,依照叶惜闲吩咐,东关厢各家未出阁的女儿都被“请”来了迎阳馆驿。
有娘子性子调皮,仗着有人保护,杵在院里只不愿离去。
“怕什么?!”名作锦娘的女儿回头瞪了眼自家阿姊,一面摸着怀里的玉兔,一面开口道,“娘亲说了,圣僧几位徒弟本领高强,必能护我等周全!”
“你莫非不知?!”鹅蛋脸的阿姊脸色微变,左右看了看,上半身探出窗外,小声道,“关外亦不太平!我方才听驿中几人议论,说那几位长老都去了关外!怕我们害怕,才谎称驿中有人保护!”
“什么?!”
锦娘脸色大变,撒手扔了玉兔,跌跌撞撞跑进房里,嘭的一声掩上了门。
长廊垂花门外,见院里窗上的灯一盏盏熄灭,叶惜闲两眼下弯,噗嗤笑出了声。
风轻轻,月溶溶,桂子落闲庭。
叶惜闲心里揣着仔细,不等迈出垂花门,识海中金衣的声音又起。
【啾!桂子月中落。叶大人好兴致!】
叶惜闲步子一顿,不等揣度金衣话里的异样,识海中冷冰冰的机械音又起——
【日常任务:红袖添香!】
【任务说明:请玩家为唐长老研墨添茶,与其秉烛夜话!】
【现在?日常?!】
叶惜闲下意识抬起头,望向中空圆月,蹙眉道:【日常任务,顾名思义,该给玩家一天时间才是,为什么现在才发布?】
金衣啄了啄树梢桂花,振了振双翅,垂眸而望。
【我是见你白天实在忙碌,与他几个商量对策商量到了半夜。难道你希望我在和他们商量对策时突然出现?况且!】金衣两眼一瞪,叽叽喳喳道,【早发布有什么用?红袖添香,本就要到夜深人静时才能完成!】
【……】
沿长廊踱出两步,叶惜闲实在忍不住,又抬起头道:【若我没记错,自打穿越后做的这些任务,无论日常还是随机,都没能让唐僧提升过好感值。】
叶惜闲微微一顿,再开口时,眼里俨然多了几分凛然:【你当真确信这些任务是前人验证,当下最能提升攻略目标好感值的做法?】
【啾!】金衣豆大的眼融于夜色,绕着桂花树飞了两圈,又沉声道,【叶大人这是何意?旁人做这些任务都能提升攻略目标好感值,到你这儿却频频受挫。与其质问我任务从何而来,不如先问问你自己,做任务时带了几分攻略对方的决心,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完成任务了事?】
叶惜闲:【……】
天时不早,她没了与金衣争论的心思,又抬头瞟了眼院子正中的桃树,提步往唐僧居住的厢房而去。
“叩叩!”
厢房门前,叶惜闲深吸一口气,神色无奈叩了叩门。“唐长老?”
“吱呀”一声响,唐僧的脸出现在门里,看向她的眼里盛着明晃晃的防备。
“大人夤夜来访,不知所为何事?”
“夜半叨扰,圣僧莫怪!”
叶惜闲端起明烛,弯了弯眼角,搬出一早想好的借口道:“圣僧可还记得,先前与圣僧提过,陛下近日里正筹备秋祀事宜?”
“叶大人是说?”唐僧一把拉开木门,两眼放光道,“陛下得空了?”
叶惜闲喉头微微一哽,掩下眼底心虚,迈过大门同时,歉然出声道:“圣僧见谅,五凤台秋祀礼节繁复,迄今尚未结束。只是,”她转头望了望唐僧依旧点着灯火的书案前,眸光微微一亮,仿佛凑巧道,“依照往日习俗,适逢秋祀,下官理当亲手抄录些祈福的经书上奉五凤台才是。今岁圣僧在,若不弃,不知能否指教一二?”
“祈福的经文?”
唐僧眼底掠过一丝怔然,理由虽有些牵强,以经文为借口,他毕竟不好推却。
沉吟片刻,他转头望了望月华倾洒的窗外,颔首道:“既如此,大人且随我来!”
“好!”叶惜闲眼睛一亮,跟着他大步至案前,不等开口,主动请缨道,“我来替圣僧磨墨!”
“……有劳叶大人!”
灯火荧荧,文墨飘香。
茶氲袅袅的案前,叶惜闲垂目望着俯首案前的唐僧,心下正忖度所谓“红袖添香”,是否有必要真取个香炉来,忽听吱呀一声,朝向院子的窗突然无风自动开了一条缝。
“嗯?”
叶惜闲蓦然回神,搁下狼毫,示意唐僧安坐,而后提步至窗边,推开窗子,左右探看。
风轻轻、月溶溶,院里依稀并无异常。
她正要掩上窗,余光瞥见桃树顶端照着月华、今日仿佛格外招摇的大桃子,神色一怔,浅眸蓦然盈盈。
对外声称悟空几人去了关外,实则变作高挂树梢的大桃子,静待子时那妖怪的到来。守株待兔、以逸待劳。
——眼前化作桃子的悟空,正是她计划的一部分。
“方才那风?”
她半身探出窗外。
话没说完,门外僻静的遥处突然传来哐啷一声。
她心下一惊,猛地抬起头。
却见方才还清朗无云的天边此刻已阴云密布,城人口中那“阴风”挟着落叶、树枝、泥土与途经的一切,“哐啷啷——”,一路声势浩浩而来。
眼见门外阴云汇聚、天地变形,她脸色骤变,撑着窗框脱口而出:“悟空!”
“莫慌!”树上桃子转了个身,树上桃叶轻晃。
“簌簌——簌簌——”依稀正轻声安慰,墙外情形恰如他几人意料。
叶惜闲蓦然回神,双手紧攥着窗子,杏眸炯炯盯着街口。
阴云徘徊只片刻,不多时,只听一道捏着嗓子的“啊”惊破长街,一道体态丰腴的朱红色身影为那狂风卷至半空,没入阴云,眨眼消失不见。
成了!
叶惜闲眼睛一亮,飞跑进院中,没来得及感慨八戒的沉得住气,下一瞬,一道白色倩影飞掠过眼前。
不等看清,一道凄厉的惊呼声紧跟着传来——
“天蓬!”
叶惜闲心一沉,定睛再看,那化出人形飞掠向空中的,不是玉兔,还能是谁?!
怪她!
先前商量计划是在东关厢,回来后忙着安置女儿们,忘了告诉玉兔她几人的计划。
只眼下并非懊恼时。
她急得跺脚,满目担忧朝前两步。
“玉兔!”
与此同时,阴云里的妖怪终于觉察出几分不同寻常。
铅云于空中微微一顿,两只黑漆漆的眼骤然转向阴云中的“女儿”。
“嘿!”
“女儿”正直勾勾盯着它两只空洞洞的眼,见它回首,仿佛突然耗尽了法力般,朱衣倩影化作肥头大耳,两只獠牙一扬,唇边涎水晶莹——
“妖怪!要带你猪奶奶去何处?”
阴云骤然惊散,妖怪撒手扔了八戒,转身欲逃。
“妖怪,哪里逃?!”
谁知玉兔已至眼前,只当它伤了八戒,掏出捣药杵便要相迎。
但见一道冷光掠过空中,也不知那妖怪使的什么身法,冷光掠过玉兔腕骨刹那,只听“啊”一声,玉兔扔了捣药杵,两眼一翻,直直朝下方栽去。
叶惜闲双瞳一缩,厉声惊喝——“八戒!”
八戒挥动着九齿钉耙,腾云正要去追那妖怪,听见叶惜闲惊喝,脸色骤沉,即刻收起钉耙,飞掠向急速下坠的玉兔。
间不容发,院中金光一闪,悟空现了身形,如流星急追那妖怪而去!
*
“玉兔?小兔儿?!”
迎阳馆驿后院,八戒抱着面无人色的玉兔,紧皱着眉头连声呼唤。“小兔儿?卯二!!”
“八戒!”
眼见娘子们所在方向亮起一盏盏灯火,叶惜闲连忙上前,飞快使了个眼色,轻声阻止道:“此处人多口杂,你先带她回房,莫要让人发现她身份!”
“好!”八戒回神,飞快点点头,抱着玉兔往后头去。
“八戒!”
唐僧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垂花拱门下,垂目瞥了眼瑟缩在他怀里的玉兔,轻叹一声,沉声开口道:“前尘宿缘,当早日了断才是!”
“我……”
八戒喉头一哽;没来得及开口解释什么,怀中人一声轻哼,蹙了蹙秀眉,蓦然醒转。
“天蓬哥哥?!”
看清自己所在,玉兔的眸子倏然一亮,脸埋进八戒怀里,满目依恋轻蹭了蹭,娇声道:“天蓬哥哥,我好想你!”
八戒僵硬着身形,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又不知为何,突然抬头望了望天边渐渐西沉的秋月,轻叹一声,哑声道:“师父教诲,悟能谨记于心!”
院中夜雾汹涌,八戒低垂着眼帘,夜幕下无人能看清他的神情。
*
四更天。
迎阳馆驿只一盏孤灯轻摇曳。
记挂着悟空安危,叶惜闲于房中左右徘徊,坐立正难安,“咚咚”的叩门声自门外传来。
“大人?”
“朝夕?”
听出对方的声音,叶惜闲大步至门边,一把拉开门,上下打量着来人,蹙眉道:“怎么这个时辰来了?出了什么……”
鸡汤清香伴着桂花香袅袅而来。垂目看清她手里捧着的汤盏,叶惜闲神情一怔。
“给我炖了汤?”她让出房门,转向桌边,一边收拾,一边朝对方道,“大半夜的,怎么突然炖起了鸡汤?”
“大人自小便是如此!”
朝夕迈进房门,半嗔半怪睨她一眼,再开口时俨然多了几分老友的熟稔。
“分明是大人自己说的,孙长老本领高强,天上地下大多奈何他不得,又有何可担心?”
她将鸡汤搁下,落座叶惜闲正前,一面替她舀汤,一面道:“自打他几人到来,我见大人的窗子时常亮至深夜。再这般下去,他几人还没离去,大人的身子先垮了,该如何是好?”
“自小?”
因着“自小”二字,叶惜闲突然想起什么,接过她递来的鸡汤,少作忖度,又抬起头道:“说起来,前两日在关外,我听阿青说,你、我,何杨、阿青,还有朝落,自小一起长大?”
朝夕端起汤碗的动作微微一顿,看着她道:“大人当真一点都不记得了?”
叶惜闲蹙起眉头,摇摇头道:“再有,我与阿青,当真是两情相悦的关系?”
“阿青他……”
朝夕微微一顿,垂眸沉吟片刻,徐徐开口道:“阿青自小心悦仙仙,此事苏庄上下无人不晓。至于大人对阿青,”她蹙起眉头,神色间依稀噙着为难。
“不敢瞒大人,在我看来,大人对他与对我与朝落别无差别。换言之,与其说是心悦、心许,倒不若说,似兄长、是家人。”
“家人?”叶惜闲莫名松了口气。
飞快吃了两口鸡汤,帕子拭了拭唇角,她抬起头朝朝夕道:“说起来,你我为何会自幼相识?是邻里,还是家中旧识?令慈倒是与家母一般开明,并不阻止你姊妹二人与我来往,与关外人来往。”
“我们……”
突然提起陈年旧事,朝夕的眼里掠过一丝黯然,搅弄了好一阵鸡汤,垂下眼帘,轻道:“大人误会,我姊妹二人本非西梁国人。昔年家道中落,我与朝落被逼无奈,一路沿街乞讨,直至西梁东关外……”
“并非西梁国人?”叶惜闲神情一怔。
她早知“家母”——先驿丞——开明,馆驿中人时常与关外人家往来,却不知与“她”往来最密切的两名亲信竟然并非西梁国人。
朝夕轻摇摇头,望向她时眼里倏而多出几分忆往昔的怅然与柔软。
“大人知晓,昔日的关外民风彪悍,彼时我与朝落不过七岁,街边乞讨时不小心开罪了一众流氓地痞……彼时若非大人你与阿青、何杨三人恰好路过,世间怕早已没有朝夕、朝落。”
“你的意思是,”叶惜闲指指自己,又指向对方,满脸的不可思议,“我?与何杨、阿青?三个娃娃?在一众地痞流氓手中救下了你与朝落?”
“是!”
朝夕眼里浮出浅淡的笑意,一面颔首,一面继续道:“娘子自小便是这般性子。用先驿丞的话来说,‘胆大妄为,素不知天高地厚’。
“你仗着何杨手里有把砍柴用的镰刀,冲到一众地痞面前,豪言壮语称你娘是东关巡检,谁敢放肆,就让娘把他们都抓起来!”
忆起旧事,朝夕的神色越发温柔,莞尔道:“那一众地痞早知你是谁,闻言吓得四散而逃。你惹了事不算,还不顾何杨方青阻拦,坚持要带我二人回家。驿丞大人犟不过你,只得答应让我二人在馆驿中住下……”
“原来如此。”
少时的叶惜闲栩栩如生出现在她眼前;叶惜闲眉眼弯弯,感同身受般柔软了神情。
风轻轻,月漫漫。往事如云悠悠。
一碗暖烘烘的鸡汤下肚,伴以朝夕言语温柔,叶惜闲伏在桌边,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窗外天光已大亮。遥处脚步匆匆,依稀有人在馆驿门前放声大喊——
“叶大人!”
“仙仙?”
“快开门!”
“把杀人凶手交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