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落,不可冲动!等大人回来,我们……”
“大人大人大人!什么都是大人!我才是你亲妹妹!”
迎阳馆驿廊下。
夕照漫天时,叶惜闲一行降落云端。
远远瞧见朝夕的身影,叶惜闲眼睛一亮,飞快往廊下跑。
“朝……”
话没出口,与她争持不下的另一人转过头,看清她面容,两眼一缩,一跺脚,搡开朝夕,飞快朝门里而去。
“她是?”叶惜闲神色一怔,翘首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一脸茫然。
“大人!”
朝夕顾不得理会,三两步迎下台阶,朝两人拱了拱手,又顺着她的目光望了眼门里,面露无奈道:“阿落自小被先驿丞和大人宠坏了,大人莫要与她计较!”
“她……”
叶惜闲下意识探向袖口的玉净瓶,正迟疑是否要让朝夕转交,对方垂目瞧见她怀里的垂耳兔,两眼一亮。
“小兔儿?!”
她接过叶惜闲怀里的玉兔,抱在怀里,爱不释手。“怎么会有只小兔?莫不是大人从解阳山里抓来的?”
“说的哪里话?”
叶惜闲假作不悦瞪她一眼,上前摸了摸玉兔,又细心关照道:“去我房里寻两件柔软的旧衣,在后院给她撘个窝!”
“是!”
朝夕颔首应下,抱着玉兔正要离去,又听叶惜闲道:“唐长老何在?可在房中?”
朝夕摇摇头,又转向她道:“午后闲来无事,大人又与孙长老去了解阳山,唐长老便带着猪、沙两位长老去了莲华寺。”
“莲华寺?”叶惜闲脸色微变,“去莲华寺做什么?”
朝夕眼里涌出茫然,下意识看了眼同在阶下的悟空,又转向她道:“大人找唐长老有事?他因记挂着昨日未能成行的‘遇寺扫塔’……”
叶惜闲:“……”
她并不在意什么“遇庙烧香、遇塔扫塔”,她更害怕是《西游》原著中那条不成文的定律——悟空缺席时,另三人遇见妖怪的几率将会直线上升。
虽不曾听闻西梁国内有妖怪出没……她下意识望向莲华寺方向。
夕照恢弘,寸寸仿佛照亮她生命终点的挽歌。
若是完不成日常任务……她不自禁一哆嗦,很快转向默然在旁的悟空,神情严肃道:“天时不早,大圣,不若你我同去莲华寺,接圣僧回馆驿可好?”
悟空火眼金睛一闪,颔首道:“乐意之至!”
*
怀揣着心照不宣的急迫,两人一路快马加鞭。抵达莲华寺时,西空残阳依旧。
听前院的沙弥尼说圣僧一行随静安师太去了偏殿斋室,两人脸色微变,等不及通报,飞奔进里间。
“师父!”
“圣僧!”
“飒”的一声,斋室的门帘被掀开,悟空率先冲了进去。
清雅幽静的斋室,唐僧与那静安师太相对而坐。
八戒与沙僧分坐下首,座前备着斋饭点心。
但见斋饭不问红尘的八戒一口一个馒头,吃得满面红光。
听见声响,几人齐齐举目望来。
“悟空?”唐僧面露喜色,站起身道,“回来了?正好……”
“哐啷!”
话音未落,背后传来钵盂倾倒声,却是那静安师太乍见悟空模样,骇得魂飞魄散。
“长、长老,他、他他……”
“师太莫怕!”
唐僧了然,倾身朝她施了一礼,熟门熟路相劝道:“与悟能、悟净一样,他是贫僧的大徒弟,名作孙悟空。他几个样貌虽丑陋,本领却高强!”
“悟、悟空?”
师太掩着拂尘面色惶惶,抬眼正见叶惜闲掀帘而入,蓦然长出一口气,笑意盈盈上前道:“叶大人?今日怎么得空来莲华寺?”
“师太!”叶惜闲抬眼望向堂下的唐僧,确认他几人安然无恙,亦轻出了一口气,又倾身还礼道,“听闻圣僧来了寺中……”
她两人互相行礼客套的功夫,悟空跑到堂下,搀着唐僧左右来回打量。
“师父,可还好?塔扫了不曾?八戒与沙师弟可有帮忙?”
“哼!扫什么塔?”
八戒惯爱“争宠”,听他暗戳戳问起扫塔事宜,两眼一瞪,手里的白面馒头一扔,气鼓鼓起身道:“你与叶大人上山游玩,乐得清闲自在,却不知莲华寺里的南华塔乃寺中禁地,非寺中僧尼不得入内!”
“寺中禁地?”
悟空蹙起眉头,正想多问几句,唐僧只怕两人又生了龃龉,一把拉住他腕子,岔开话题道:“悟空来得正好!师太正要带我几个去看那照胎泉!”
“照胎泉?!”
悟空与叶惜闲异口同声。
唐僧满目不解瞥了眼叶惜闲,又颔首道:“悟空可还记得昔日在关外那婆婆所说?国中女子但凡吃下子母河水,必得来这落胎泉前照一照单影双影。却不知那照胎泉原来在莲华寺,今日既已来了,与为师一并去瞧瞧,如何?”
“圣僧说的是!”静安师太松开叶惜闲,笑盈盈上前道,“诸位与莲华寺有缘,请!”
*
古寺深深深几许。
七拐八绕不知多久,几人终于跟着静安师太抵达一处古木参天,四下蔚然的院落。
不知是夕阳斜落日暮天寒还是旁的什么,自打迈过院门,叶惜闲便觉遍体生寒,下意识拢了拢衣襟,远远掇在人群后方。
“平平无奇!”
八戒“一马当先”已至那落胎泉前,左照、右照,又转向紧随其后的沙僧道:“沙师弟,你来瞧瞧有何不同?不就是口寻常水井?”
“的确!”
沙僧亦凑上前,左右来回照了半天,挠着头,转头朝沙僧道:“二师兄,不如你再吃下一次子母河水,再来此瞧瞧能照出几个影?”
“去!”八戒两眼一瞪,气得直搡他,“莫要跟那猴头学会了,成日里拿我开玩笑!”
他几人围着古井你一言我一语、相谈正热闹,叶惜闲直勾勾盯着人群中的唐僧,郁郁寡欢。
紧密相拥五秒……她要怎样才能避开悟空三人,还要确保唐僧不会挣扎?
纷纷思绪正混乱,人群外的悟空耳朵尖微微一动,猛地转过头道:“谁?!”
四下齐齐一怔,面面相觑片刻,又齐齐转向他道:“悟空,怎么了?”
悟空默然不言,顺着风声细听片刻,火眼金睛猝然一凛。
“有哭声!”
“哭声?”叶惜闲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未能看清,悟空已大步至变了脸色的静安师太面前,指着狂风呼啸半山腰,厉声道:“那是什么地方?为何会有女子哭声?”
“那、那是……”
静安咽下一口唾沫,眼神闪躲间,梗着脖颈道:“什、什么哭声,风声而已!”
“这……”
唐僧顺着他手势望向南华塔方向,细听片刻,又上前道:“悟空,风声呜咽的确似女子哭声,会不会弄错了?”
“正是!”
唐僧开口,静安骤然有了底气,两眼滴溜一转,又朝他道:“那是寺里禁地南华塔。孙长老若不信,可以问叶大人。我佛门重地,非本寺僧尼皆不可擅入!”
“我?!”
察觉四下齐齐投落的目光,叶惜闲指着自己,神情怔然。
她又不是莲华寺中人,如何会知晓寺里有什么规矩?
若一早知晓南华塔不对外开放,她也不会以此为借口,诓骗唐僧同游莲湖。
只是……
她望着胸有成竹的静安师太,下意识蹙起眉头。
静安的言行如此奇怪,像极了游戏中的NPC。
若把她看成是发布任务的NPC……叶惜闲下意识望向南华塔方向。
莫不是需要“她”——玩家的首肯,才能打开新的地图?南华塔副本?
“叶大人?”
叶惜闲的视线在他几人脸上来回。
唐僧再次催促时,她似骤然回神,两眼一弯,转头朝静安道:“师太说的哪里话,孙长老本领高强,鲜少出错,那地方虽为寺中禁地,有香客不小心误入,也未可知。
“保险起见,亦为让诸位长老安心,师太,不若由你领我几人同去?若真有不小心误入者,你我也好及早处理!”
“这……”
静安师太喉头一哽,迟疑良久,垂敛着目光轻叹一声,颔首道:“既是叶大人吩咐,圣僧、诸位长老,这边请!”
*
“簌簌簌——”
“哗哗——”
是夜风怒云涌,无星无月。
一炷香后,绕过一丛荆棘,骤而开阔的山间,迎风伫立的南华塔下,一排天不见日、逼仄又昏晦的“囚室”蓦然映入眼帘。
每个囚室关了一名女子,大多为花信、桃李年华。只眼前的她们浑不见女子美好,或形销骨立、或蓬头垢面……大多因为太久不见日照而目无光泽、疯疯癫癫。
更有甚者不知被谁人锁住了手脚,除却床榻,转身不得。
“她、她们……”
啪的一声,手中的火把蓦然坠地。叶惜闲望着凄凄月华下依稀变相的人间,丹唇启合,许久没能发出一个音节。
“这是怎么回事?!”
悟空不似她那般“平静”,看清眼前情状,一声厉喝,转头提起搀着唐僧姗姗来迟的静安师太。
“为何将她们关在此处?!”
“长老息怒!长老息怒!”
近旁两名举着火把的沙弥尼脸色骤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并非如长老所见!长老饶命!长老饶命啊!!”
“悟空!”
瞧见眼前情形,唐僧亦深吸一口气,听见沙弥尼的话,很快展臂护在静安面前,厉声制止悟空道:“师太既敢带我几人来此,其间必有误会!休得逞凶斗狠,且听她一言!”
“哼!”
悟空眼里掠过一丝冷然,瞪着静安,蓦然朝侧方一挥!
“轰!”
静安摔坐在地,两名沙弥尼一惊,连忙迎上前。
“师父!”
“师父可还好?!”
“无妨!”
静安师太脸色煞白,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察觉悟空的目光,她不敢多耽搁,飞快爬起身,倾身朝几人道:“不瞒诸位,此处看似囚牢,实为这些可怜女子的避难所!”
“避难所?”悟空斜觑她一眼,满脸“在说什么胡话?”
“是!”
静安师太面不改色,抿了抿唇,突然长叹一声,直起身道:“诸位并非西梁国人,或许不知,我西梁国中女子,不必男子便能有孕。
“但凡年满二十,国中女子时常结伴去往子母河,待吃下子母河水三日,再结伴来我莲华寺照影。
“原本有无女儿皆无妨,可她几个……饮下子母河水一次、两次,不知多少次,总也照不出双影。一来二去竟生了痴、成了执。”
静安师太一声长叹,望着囚室中几人,挥袖擦了擦眼下,又黯然继续道:“南边第三间房,梳垂挂髻的,李家娘子,但有机会出门,必往子母河跑。可她的身子早伤了底子,如何还能用下子母河水?
“北边房里挽流云鬓的,王家娘子,但凡见到别家女儿便又扑又咬,伤了不知多少人……
“入住南华塔前,她们或因疯癫、或因痴傻,父母不顾,乡邻不理……贫尼奉命守一方山水,又如何忍心坐视不理?
“可贫尼势微力薄,她几人的情状……若不用锁链,非得有个身强力壮的时时跟着才行。
“迫于无奈,贫尼只得对外宣称南华塔乃寺里禁地,如此,她几人有了安生处,其他香客也不会被打扰……”
“师太高义!可此地阴寒,实在不宜久居。”
南华塔下风声呼啸,鬼影森森。
叶惜闲正面无表情揣度着静安师太的话,前方不远,唐三藏已满目不忍朝那几名女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