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那萨斯山巅的神殿,近日异乎寻常地寂静。往昔惯常的争吵声销声匿迹,如同风暴将至前的死寂,在空气中弥漫开浓稠的不安。
神殿外的人是这样想的,神殿内的人更是如此。
她们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酒神大人已将自己关在屋中好几天,时不时传出啜泣声,难道是宙斯大人责怪她了?”
“这未免太过不近人情了,毕竟她刚刚失去记忆,一定很恐惧害怕……”
“谁说不是呢?”
“我们的酒神大人怎么会如此可怜,她都不饮酒了……”
“狄俄尼索斯,你真是深受爱戴。”少女躺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硌得腰背生疼,更添烦乱。
神殿的大门并不隔音,至少她所在的这扇门是如此。门外的私语清晰地渗入耳中,只令她心头的迷雾愈发深重。
这不是她第一次听神殿中人谈论酒神,对于他,自己全然陌生。眼下,她既没有关于本身的记忆,也没有关于酒神的记忆。
简直就像是一具没有灵魂被任意打扮的空壳。
就在她沉浸于思绪之际,一阵轻柔的叩门声响起。
她知道正在敲门的人是狄俄尼索斯的女祭司,卡莉俄涅。
这是一位温柔而坚毅的女性。
在自己陷入迷茫与癫狂之际,唯有她来到身边,用双臂紧紧地拥抱住她所敬仰的神明,她哀求:“无论您想做什么都好,我都会支持您。但请以不要伤害自己为前提,好吗?”
她是那时,唯一一个没有漠视自己痛苦的人。
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无视卡莉俄涅。
少女勉强打起精神,清了清喉咙,说道:“卡莉俄涅,有什么事?”
尽管嗓音沙哑,这回应本身已让门外的女祭司惊喜不已。
“您的……太阳神,听闻您的近况,很是担心,特来看望。”她考虑到酒神大人目前的情况:失去记忆并且不想提及之前的一切,并没有将您的挚友这句话说出口。
“好吧,让他进来。”
话音落处,殿门无声地自行开启。
这景象让门外的阿波罗眉头微挑,转向卡莉俄涅,金眸含笑,“你与其他人先离开吧,我会好好劝说她的。”
卡莉俄涅固执地守在原地,声音和缓却不容置疑,“我的职责便是看护好酒神大人,不可擅自离去。”
这话引得屋内的少女探出身来,“卡莉俄涅,无需担心,你可以离开了,找点儿你想做的事情,如有需要,我会派人去找你。”
“瞧,你家主人都发话了。”阿波罗略带戏谑地说完,便信步踏入殿内,反手阖上殿门的瞬间,还不忘向围观的祭司与神侍抛去一个轻佻的飞吻。
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令卡莉俄涅蹙眉,但念及他是酒神大人的挚友,终是压下不悦,挥手遣散了众人。最后,她深深看了一眼紧闭的殿门,才快步离去。
“贵安,阿波罗。”
少女端坐在高背椅上,像是一副油画。
二人间的氛围突然变得凝重,安静得仿若窗外的风声近在咫尺。
突然,阿波罗爆发出一阵大笑,动作幅度之大,令人担心他那优美的腰身是否会就此折了。
“狄俄尼索斯,你在你的挚友面前也要继续演戏吗?骗骗宙斯他们也就罢了,你真是低估了咱们两人的羁绊了。”
少女不明所以地起身,而阿波罗也笑至腹痛,顺势将手臂搭上她的肩。
太阳神炽热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距离如此之近,甚至能感知到他胸膛下有力的搏动,这让她莫名烦躁。方才因他俊美的面容而生出的一丝好感,也随着这无休止的笑声荡然无存。
“你究竟在笑什么?”她的语气变得严肃。
身旁传来的怒意让阿波罗戛然止笑。他愣了片刻,惊讶声随后贯穿了整个神殿,“不是?你真的失忆了?!”
“我不是狄俄尼索斯。”这句话,她已说过千百遍。
阿波罗将人按回座椅上,仔细打量起少女来,“身量相仿,容貌有八分肖似,瞳孔颜色一致,发色颜色一致……”他边说着,手指下意识地欲去触碰那如瀑的秀发,还没碰到,就被少女“啪”地一下拍开了手背。
如果说刚才阿波罗百分百确信面前之人就是自己的挚友,现在只有百分之七十了。
“你们都是仅凭外形辨人吗?”她再次问出自己的疑问。
“确实不能仅凭皮相,毕竟你之前还有过异瞳的阶段……”
见她脸色又变,他巧妙地转开了话题,“要从内在看……你就更是酒神了。”他刻意加重了“更是”两个字。
这下,轮到狄俄尼索斯的尖叫声响彻整座神殿了。
“我无比确信,我绝非狄俄尼索斯。”
尽管她始终保持自己的看法,可奥林匹斯没有一个人相信她的说辞,即便是卡莉俄涅也不例外。
希腊诸神的本质在于“成为”二字,其神格与职能皆是本身的“自我”所赋予的。
“或许,你可以不将自己看作是‘狄俄尼索斯’,但你的确是酒神。”
阿波罗在她困惑的目光里握住她的手腕,示意她闭上双眼。
在一片黑暗中,牵引着她走向桌案,桌上摆放着一个陶土盆栽。而盆栽里只有黝黑肥沃的花土,并没有任何植物与生命。
“我将一颗种子放进土壤里,你只需想象它在生长就可以了。”阿波罗让少女的手引向盆栽上放,而他的手仍牢牢握住其手腕。
青年露出了不舍的笑容,旋即又化为决然,他轻轻地将种子按进泥土里。
种子划过土壤,发出细微的声响,一切都将因这枚种子而不同。
“我做不到。”
阿波罗并未因她的抗拒而松手,反而抛出一个诱饵,“你很讨厌我的接触吧,要是能成功让它发芽,我就放开我的手。”
说完,他指间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
少女徒劳地尝试翻动手腕挣脱,可是二人力量悬殊。迫于无奈,她还是尝试按照阿波罗所说的,凝神屏息,努力汇聚意念,想象种子破土发芽的画面。
时间悄然流逝,花盆中的种子依旧死寂,毫无萌动的迹象。
狄俄尼索斯心底涌起浓重的挫败,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蠢事啊。
明明知晓自己不是酒神,还依照阿波罗的话,去催发那根本不属于自己的能力,这压根是不可能的事情!
她猛地睁开双眼,想要厉声喝止这场闹剧。然而,映入眼帘的阿波罗,双眸依旧紧闭,一股温煦而磅礴的力量正源源不断地透过他紧握的手掌传来。
尽管闭着眼,尽管少女此刻沉默无言,阿波罗还是敏锐地感知到了身旁之人情绪的波动,心中不免有些愧疚,不应该逼迫她的,毕竟她毫无记忆……
“那么,今天就到此为止。”
话音未落。
盆栽中的种子骤然萌动、破土。
阿波罗倏然睁开双眼,而狄俄尼索斯如造雷击般,不可置信地愣在原地。
她的手已然垂下,而盆栽里的种子……不,应该称之为植物,依旧飞速生长。
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抽枝、伸展,瞬间便撑裂了陶盆。
“小心!”阿波罗连忙揽住少女的腰肢一同扑倒在地,随即抱着她迅疾翻滚向角落。翻滚间,他的手臂与身躯始终将她牢牢护在怀中。
那株由种子瞬息长成的无花果树,在即将洞穿神殿的瞬间,适时地停止了生长。
阿波罗扶她起身,“看来,你的神力依旧由情绪滋生。”
而少女失神地仰望着那几乎要刺破殿顶的虬劲枝干,也不曾理会他话语中的不对劲之处。
她,真的是酒神?
亦或者,她成为了酒神?
“呼……”阿波罗拍打着衣袍上沾染的尘土,见她仍是魂不守舍的模样,唇角勾起了不小的弧度,“恭喜你,成功了。”
神殿的剧烈响动惊扰了众人,都慌忙赶来。
为首的是女祭司卡莉俄涅,脸上是少女月余以来从未见过的惶恐,她甚至动用了神术轰开了屋门。
“酒神大人!您可安好?”卡莉俄涅一眼便锁定了那满身尘土的狄俄尼索斯,毫无迟疑地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声音带着后怕的微颤,“下次请不要这么冒险了。”
“喂喂……”阿波罗无力地摆了摆手,“我还在这里呢,至少不要无视地如此彻底。”
恰在此时,阿波罗的女祭司皮提亚也步入了狄俄尼索斯的神殿。
她姿态恭谨,恰时地为自家主神递上洁净的软巾,同时以清冷平稳的语调提醒:“大人,您今日在此逗留的时间过于长了。”
“好吧好吧。”阿波罗的语气颇有些无奈,转身与狄俄尼索斯告别。
“挚友,明天见。”
狄俄尼索斯与卡莉俄涅一同将阿波罗主仆送至神殿之外。
几人沿着幽邃的无花果林荫道缓行,直至密林深处,阿波罗才驻足回身,示意她们不必再送。
四道身影于林影交错间相互致礼,就此作别。
阿波罗目送着她们的身影渐行渐远,恍惚间,仿佛又看见自己的挚友,就像上次二人分别,他将要拐到另一边。
他扬声唤道:“卡莉俄涅——”
女祭司闻声回首,隔着葱郁的林叶望向太阳神,与她一同回首的还有狄俄尼索斯。
阿波罗的声音穿透林间,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多与她讲讲过往之事。还有……叫她不要随便相信他人!”
“谨遵您的命令,太阳神。”
这是作为酒神神殿女祭司的卡莉俄涅此生第一次听从阿波罗的命令,也将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