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节代数课结束后,喜羊羊的状态并没有好转。
午后的物理课上,阴冷的风裹着雨气从窗户缝钻进来,扑在皮肤上发颤,他再次陷入那种“断片”般的失神,比上午更久,也更明显。
这一次,懒羊羊的目光几乎没从他身上移开,看得格外真切。
物理老师在黑板上推导复杂的电路公式,粉笔灰混着潮湿的空气往下沉,教室里笔尖划过纸张的声响格外滞重。
喜羊羊握着笔的手突然悬在笔记本上方,指尖发颤,没稳住的墨水滴落下来,在整洁的纸页上晕开一团刺眼的蓝黑色污渍,像一块破洞,毁了他向来工整干净的笔记。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黑板上的公式,呼吸变得极浅,胸口几乎没了起伏,肩膀微微绷着,整个人像一尊被突然按下暂停键的雕像,连睫毛都没动一下,透着股死寂的僵。
懒羊羊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指尖攥得发白,指甲嵌进掌心。
前排的沸羊羊果然察觉到不对劲,皱着眉转头,刚要开口喊喜羊羊,懒羊羊立刻抬手,拿笔轻轻戳了他一下,眼神飞快递过去一个“别说话”的示意,指尖还悄悄摇了摇。
多年的相处早攒下了默契,哪怕长大些少了些黏腻,这份无需多言的提醒,沸羊羊竟也立刻懂了,虽满是困惑,却还是闭了嘴,只是眉头皱得更紧。
懒羊羊则悄悄屏住呼吸,目光牢牢锁着喜羊羊的背影,心里一遍遍数着秒,每一秒都像熬在冷水里,凉得发慌。
过了十几秒,或许更久,喜羊羊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溺水的人突然被拽出水面,急促地吸了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
他迅速低下头,慌乱地用校服袖子去擦那团墨水,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指尖蹭过纸页时格外用力,像是想把刚才的空白连同污渍一起擦掉,仿佛那几秒钟的失神从未发生过。
但懒羊羊看得分明,他握笔的指节泛着骇人的白,连指尖都在轻轻发抖,藏不住的慌。
下课铃一响,压抑了许久的教室瞬间炸开了锅,讨论题目的声音、收拾文具的声响混在一起,反倒更显嘈杂。
沸羊羊大大咧咧地走过来,一屁股坐在喜羊羊旁边的空位上,顺手就去拿他的笔记本,语气熟络:“喜羊羊,刚才那个并联电路我脑子都绕晕了,你笔记借我抄抄,顺便给我讲讲呗?”
他翻开笔记本,话说到一半突然卡住,目光定格在那页被墨水晕染、后面几行字写得歪歪扭扭的笔记上,眉头拧成了疙瘩:“这啥情况啊?你这字写得跟懒羊羊似的,跟平时完全不一样。”
喜羊羊收拾文具的手顿了一下,指尖捏着笔杆顿了两秒,才缓缓抬起头,脸上又挂上了那副云淡风轻的笑,眼底的慌被藏得死死的,仿佛刚才那个濒临崩溃的人只是懒羊羊的幻觉:“啊?怎么了?”
他接过本子扫了一眼,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下,随即又舒展开,语气轻描淡写,“哦,刚才手滑了,墨水洒了点。可能昨晚整理竞赛资料熬太晚,有点犯困,写得急了点。”
他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拿起修正带,咔哒咔哒地把那团污渍和歪扭的字迹盖住,动作流畅得像演练过千百遍,连眼神都没乱,只是盖到最后一下时,指尖轻轻顿了顿——懒羊羊坐在斜后方,把这细微的反常看得一清二楚,心里攥得更紧,想开口帮他圆两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怕多说多错,反倒露了破绽,只能默默攥着手指,替他捏着一把汗。
“真的假的?”
沸羊羊挠了挠头,盯着他的脸色看了会儿,语气里带着真切的担忧,“我看你今天脸色差得很,眼底全是红血丝,是不是最近太累了?下午的篮球赛要不你别上了,回去睡一觉补补?咱们班也不是离了你不行。”
“没事的,我身体好着呢。”
喜羊羊笑着拍了拍沸羊羊的肩膀,力道故意用得很足,眼神也刻意亮了些,带着熟悉的自信,“下午咱们对隔壁强班,他们主力后卫很厉害,我要是缺席了,咱们赢面就小了,我可是主力,怎么能掉链子?放心吧,我真没事。”
又是“我没事”。
这三个字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割在懒羊羊心上,钝痛蔓延开来,连呼吸都带着沉。
他看着喜羊羊在沸羊羊面前,完美扮演着那个无所不能、精力充沛的“喜羊羊队长”,看着他用一句轻描淡写的谎言,轻易打发走了直爽的沸羊羊——他对别人向来这样,永远报喜不报忧,以前再累,他也会悄悄跟自己吐槽两句,会卸下点防备,可长大后,他们之间好像多了层薄薄的隔阂,他开始把自己裹得越来越紧,连对他,都多了些伪装。
放学时间,大家陆续往食堂走,说说笑笑的声音渐渐远去。
懒羊羊借口不饿,留在教室里收拾书包,慢悠悠地叠着课本,眼神却时不时往喜羊羊的座位瞟——他想等他,想看看当周围没有其他人的时候,那个总是装坚强的喜羊羊,会露出怎样的模样。
这么多年的相处,早已成了本能,哪怕隔了些岁月,还是忍不住想靠近,想看看他真实的样子。
教室里很快只剩他们两个人,安静得能听见窗外的雨声,还有彼此的呼吸声,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喜羊羊果然没去食堂,他趴在课桌上,把脸深深埋在臂弯里,胳膊死死抱着脑袋,后背微微弓着,像一只蜷缩起来的幼猫。
从懒羊羊的角度看过去,能清晰看到他微微颤抖的肩膀,还有垂在桌下、紧紧攥成拳头的手,指节泛着白,连手背的青筋都隐隐透着绷到极致的力。
那不是困倦时的慵懒趴着,是藏不住痛苦的蜷缩,是卸下所有伪装后的脆弱。
“喜羊羊?”
懒羊羊轻轻叫了他一声,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熟稔的软意,不像对别人那样随意,藏着点不敢惊扰的小心,是他们之间独有的语气,哪怕许久没这样近距离说话,也依旧自然。
喜羊羊的身体猛地一僵,肩膀抖得更厉害了些,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抬起头。
当他转过脸来时,懒羊羊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那是一张毫无血色的脸,苍白得像纸,汗水浸湿了他的刘海,一缕一缕地贴在额头上,顺着鬓角往下滑,滴在课桌上。
他的眼神不再是平时的清澈明亮,而是布满了红血丝,浑浊得吓人,瞳孔深处藏着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恐惧,还有一丝茫然,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脆弱得不堪一击。
“懒羊羊……”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喉咙里含着一把沙砾,磨得发疼,语气里带着点无意识的松弛,像是看到熟悉的人,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了一丝缝隙。
“我不饿,就想在教室待会儿。”
懒羊羊走到他身边,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饼干,递到他面前,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桌角,语气放得更柔,“给你,青草蛋糕味的,早上从家里拿的,知道你忙起来就忘了吃。”
他没说记得这是他爱吃的,只是自然而然地递过去,像是以前无数次分享零食那样,习惯成自然。
喜羊羊看着那包熟悉的饼干,眼神有些失焦,瞳孔微微收缩,好一会儿才像是回过神来,慢慢抬起手,想去接。
可就在他的手指快要碰到饼干包装袋的瞬间,他突然像是触电一样,猛地缩回了手,指尖还在微微发抖。
“别碰我!”他几乎是低吼了出来,声音里满是惊恐,还有一丝失控的烦躁,眼神里带着抗拒,却又藏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慌乱。
懒羊羊被他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手僵在半空,心里咯噔一下,却没立刻收回手,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喜羊羊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瞳孔猛地一缩,连忙捂住了嘴,眼神慌乱地看向懒羊羊,满是愧疚——他可以对别人发脾气后坦然道歉,可面对懒羊羊,看着他眼里的错愕,心里竟涌上一股说不出的不安,怕自己的失控扫了对方的好意。
“对不起……懒羊羊,对不起……”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哭腔,双手紧紧抱住头,肩膀抖得更厉害了,“我……我不知道刚才怎么了……我不是故意要吼你的……我控制不住烦躁……”
“没关系,我知道,我懂。”
懒羊羊连忙蹲下身,与他平视,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又温柔,带着安抚的力量。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伸出手,用指尖轻轻碰了碰他攥紧的拳头,动作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是多年相处下来,刻在骨子里的亲近,换作别人,他绝不会这么敢靠近。
“你不是故意的,我没吓到,真的。”
指尖触到他冰凉的皮肤,喜羊羊的身体顿了一下,攥紧的拳头微微松动了些,没再抗拒他的触碰。
“我……我好像……”喜羊羊慢慢松开手,抬起头,眼神里满是迷茫和无助,泪水顺着眼角往下掉,砸在课桌上,“我好像……忘记了刚才发生的事……物理课上……我明明在记笔记,可突然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过来就看到墨水洒了……我……我到底怎么了?”
他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深深的恐惧,像个迷路的孩子,下意识地向身边的人寻求答案,没有刻意的依赖,却自然而然地把困惑说了出来。
懒羊羊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看着喜羊羊眼底的无助,突然明白,刚才那个对他低吼、满心惊恐的喜羊羊,或许真的不是他熟悉的那个模样,可不管是哪一个,都是在承受痛苦的他。
这份认知让他心疼得厉害,眼眶微微发红。
“没什么,就是你最近太累了,熬得久了,才会走神忘事。”
懒羊羊强迫自己挤出一个笑容,尽管这个笑容比哭还难看,却还是带着耐心,“咱们不去想那些烦心事了,来,吃点东西,你肯定饿坏了,吃完我陪你去医务室睡一觉,睡一觉就好了,小时候你累了,村长带着我们陪你一起睡一晚就没事了。”他提起小时候的事,没有刻意煽情,只是自然而然想起共同的过往,想让他安心些。
他再次把饼干递到他面前,这一次,喜羊羊没有拒绝。
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攥住那包饼干,指尖都在发抖,撕开包装袋的时候,动作笨拙得厉害,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眼泪大滴大滴地砸在饼干上,混着饼干屑糊了满脸,却一点都不在意。
懒羊羊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又疼又慌,眼眶也红了。
他悄悄从口袋里摸出纸巾,递到他面前,又轻轻伸出手,替他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和饼干屑,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他,语气里满是心疼:“慢点吃,没人跟你抢,不够我这里还有。”
喜羊羊吃着吃着,动作渐渐慢了下来,抬头看着懒羊羊,眼神里的慌乱慢慢褪去了些,多了点踏实,眼泪还在掉,却没了刚才的无措,只是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只是轻轻咬着饼干,目光落在他身上,没再移开。
懒羊羊蹲在他身边,静静陪着他,没有多说安慰的话,只是偶尔递过纸巾,看着他慢慢吃着饼干。
他知道,不用多说什么,这样陪着就好。
他们确实随着长大,少了些小时候的黏腻,多了些各自的顾虑和隔阂,可多年的情谊早刻进了骨子里,哪怕话少了,哪怕有了距离,那份下意识的亲近、本能的安抚,还有彼此面前不用刻意伪装的松弛,从来都在。
喜羊羊吃了大半包饼干,情绪渐渐平复了些,胸口的起伏没那么剧烈了,只是脸色依旧苍白,眼神里还带着未散的疲惫。他把剩下的饼干攥在手里,指尖轻轻摩挲着包装袋,像是抓住了什么能给自个儿底气的东西,看向懒羊羊的眼神,多了些安稳。
懒羊羊看着他,心里清楚地知道:他所面对的,远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这绝不是简单的压力大,而是一种正在吞噬喜羊羊的痛苦。他现在能做的,只有陪着他,给她递上一包饼干,替他擦去眼泪,可这份无力感,却比窗外的暴雨还要冰冷,将他彻底淹没。
可哪怕无力,他也不会走。
有些情谊,不用刻意强调重要,只是本能地想陪着,想护着,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