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XI
- 十六年后 -
荷雅门狄独自一人回到了布达城北那片她和T相遇的树林。此时阳光仍旧充盈,斜斜洒落,把树林照得十分明亮。然而,她想要追寻的那股神秘气息,却已近乎无踪。空气中只剩下清幽的草木香气。那个曾让她一度陷入疑惑的微妙气味,已经完全嗅不到了。
六天的时间匆匆而过。对方要么已经阵亡,要么转移到了别处。荷雅门狄心中有些失落,却并未放弃。先前与T的纠葛阻挠了她前来证实自己的发现。而在他们缘分已尽,分道扬镳后,一切阻碍都不复存在。她要来追寻心中的答案。
东北方向,和那个人息息相关的山岗,是她下一个探访的目标。龙术士施展浮空术,飘向山岗之巅。这里曾经是达斯机械兽人族将军弗吉尼亚的基地,如今却变成了一片废墟。帐篷上的破布被山风吹动,四周寂静无声,看不到一个活物的踪影,不知是将军主动放弃了这个据点,还是它被他们所监视的南方刹耶军攻陷。无论原因如何,这座曾经容纳了数百个兽人族士兵的军事前哨站,已经确确实实成为了过去式。
就在荷雅门狄以为自己要失望而归时,一丝细微却鲜明的血腥气陡然掠过了她的鼻尖。尽管只出现了极短的一瞬间,却几乎立刻让她相信自己并没有白来。
周围毫无人迹,但一定留下了某些线索。她在废弃的帐篷和空置的铁笼间穿行,释放着自己的感知力,试图捕捉到那个气息的方位。魔力化为看不见的触须,向各方延展它的触觉,探索着每一缕空气。
“咳……”启动魔力时,突然而来的一阵亏虚感,令荷雅门狄不由得喘了一下。体内的魔力被不断汲取,不仅是因为她正在全力调动它们去搜寻周围的痕迹,更源于她和T告别前所释放的那个黑魔法。在所有类型的魔法中,黑魔法的高耗魔量十分骇人。它就像一个贪婪的怪兽,疯狂吞噬着施法者的魔力,让她感到阵阵虚弱和疲惫。如果是在全盛的状态下,这样的消耗对荷雅门狄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可偏偏她身上背负着“诅咒”,每一次魔力的流动都仿佛是在撕裂她的伤口,让她的情况雪上加霜。荷雅门狄咬牙忍耐,强压下这股不适,继续向周围发散魔力。她坚持探索,不愿意错过那个将她引到此地来的气息。
终于,她找到了。在山岗底部,一个入口被藤蔓和碎石泥土半掩着的山洞被她确认为源头。那里面的世界一片黑暗,隐藏在秘密之中,似在等待有缘人揭开它的面纱。荷雅门狄毫不犹豫地扒开洞口的遮蔽物,径直走了进去。
洞内昏暗、幽深而狭窄,弥漫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味道。她顺着洞壁摸索前行,心中的困惑愈发强烈。山洞里静得可怕,没有人,也不见动物出没,只有洞穴尽头空地上一滩暗红色的血迹,像一张大饼般摊开在那里,触目惊心。从形状和大小看,似乎是一场激烈的搏斗后,某个伤重或死亡的人留下的。但这一路走来,她并没有发现任何一处拖拽或溅射的血痕,也找不到任何一个血脚印,这令她感到很费解。这摊血迹的存在显得那样突兀,好像它根本就不该存在。
荷雅门狄考虑了一会儿,决定相信自己的判断。她蹲下来,谨慎地伸出手指,抚摸了一下那摊早已干涸的血迹。
没有反应。
残血只是黏在她的指头上,触感冰凉而稠密,像某种昆虫吐下的恶心脓液。
可如果,这就是指引她一路前来的气息……
荷雅门狄往后退步,掌中凝聚起一颗纯净的魔力球,朝地上的血迹发动攻击。
结果令她震惊。那早已凝结的暗血突然变得活跃起来,仿佛变成了一个华丽盛大的血池,表面开始剧烈地冒泡。这种异象持续了短暂的几秒钟,随后又恢复了平静。在荷雅门狄眼前的,仍旧是原来的那摊血迹。
但她很清楚,刚才那一切绝非幻觉。“出来,我知道你躲在那里!”荷雅门狄像面对一个敌人那样高声呼喊。
而那个血池像是为了回应她,突然窜出了一只染血的爪子——那模样虽形似人类的手,却被厚厚的血浆覆盖,看起来如同魔鬼的索命利爪——猛地抓住了她的左脚。
荷雅门狄立刻抬起右脚踩烂了它。第二只血爪子紧跟着出现,被召唤自隐形空间的龙术士佩剑利落地斩断。断手落在一边,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了。
“你若再不出来,我就要动真格了。”飒爽的女术士持剑而立,再次喝道,“万一不小心误杀了你,可别怨我!”
终于,在这样的宣告落下后,血池没有再继续袭击她,平静了将近半分钟,它的形态发生了变化,首先是一颗脑袋从血池的表面浮现而出,接着是脖子、肩膀和上半身,最后,整个人都从血池中钻了出来。
是一个男人。
荷雅门狄用剑抵住他的咽喉。对方没有反抗,只是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呻吟。坚持和她对视了数秒,男人的身子无力地向后倾倒,与地面发出重重的撞击。
即使这个男人并不能对自己构成威胁,荷雅门狄也没有任何放松,手中的剑依旧稳稳地指向对方。随着男人的身影完全显现出来后,原先的那摊血迹便如同被吸干了一样彻底消失了。他侧躺在地上,看起来很高,身上没有被任何血渍玷污,只是衣服都破碎得不成样子,近乎裸|体。虽然他肢体健全,并未缺胳膊少腿,也瞧不出半点外伤,但给人的感觉却异常衰弱,脸色苍白如纸,气息奄奄。荷雅门狄从他斯文、憔悴的脸上看出了一丝往日风采,心中大致确定了他的身份。“如果我没认错的话,是你吧,弗吉尼亚先生?”她如此唤他,嘴角微微弯起一个弧度。那既非嘲笑,也不是同情,而是一种混合了惊讶、无奈和某种难以形容的情绪的微笑。
“好久不见了,爱梅莉斯小姐……”那人也默契地叫出她的假名,脸上是一抹苦涩、自嘲的笑容,“真没想到,最后会落在你手里。”他的声音虚弱而沙哑,每个字都耗费了他大量的力气,“来吧……砍了我吧。不得不说,命运对我的安排真是讽刺啊。连刹耶都没能摘下的这颗头颅,看来……要成为你的胜利果实了。”
也许是为了让自己死得有尊严些,他勉力支起身子,稍微坐正,等待即将到来的死亡。然而,荷雅门狄并未回应他的期待,只是保持着警惕,琢磨起来。一个兽人族将军,居然就这么甘愿在敌人面前引颈受戮,这其中的原因令人深思。他要么是真的已经走投无路,要么是因为伤势过重,生命已经岌岌可危。
荷雅门狄慢慢地放下剑,但没有收回,剑尖仍然指向这名伤重濒死的男子,气势却不再逼人。
这个举动让男人万分震惊。“你不杀我?”他问道,语调带着一丝催促,“快动手吧,以后可就没这个机会了。死在龙术士的手里,总好过被刹耶他们凌辱……”他又自嘲地笑起来。
“我如果要杀你,绝不是因为你的要求。”荷雅门狄面容沉静,“报上你的名号吧,弗吉尼亚先生。让我们以真实的面貌进行对话。”
他深吸了一口气,调整着自己的情绪,然后平静地说,“我是费路西都,曾是库拉蒂德王的将军。”
“荷雅门狄。”她回应道,“卡塔特的第三任首席龙术士。”
交换了姓名和身份后,两人暂时陷入了沉默,一股莫名的紧绷感横在他们中间,如同被不断拨弄的琴弦,但随后,这种紧绷感又转化为了一种微妙的松弛感。
“为什么不拿着我的脑袋,回去向龙族邀功呢?”过了半晌,费路西都突然说,“你完全有理由这样做。杀掉一个敌对势力的将军,无疑能让你功过相抵,得到龙王的宽恕……到时候,你也不必再继续忍受这亡命之苦了。”
如此中肯的提议,在荷雅门狄听来却是一个笑话。她缓缓地摇了下头,目光如刀刃般变得锐利,“那可不是凭一颗达斯机械兽人族的头就可以化解的仇恨。那里有我不能轻易放过的人,就像你的那些同族之于你一样。你不会饶恕你的仇敌,同样,我也不会为了求得那些人的原谅而放弃我的原则。那些伤害过我的人,我发誓会让他们付出代价。”她忽然止住话声,甩动了两下剑,想通过这个动作平复自己逐渐激荡起来的情绪。随后,她重新将目光投向费路西都,只见他一动不动,正对着自己。他听得很认真,眉宇间显露出思索的神色,显然对她的激烈言辞以及那包裹在坚硬外壳下的情感抱持着一种既惊讶好奇又忍不住探究的态度。“至于你,费路西都将军,”她马上又说,“你的生死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况且,你本来就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吧?即便我不杀你,你也活不久了。”
“也许吧……”他皱着眉,碧蓝色的眸子深处满是疑虑。她刚才的那番尖言锐语让他心中一凛。他知道,这个女人终究和自己不是一路人,她有着自己的目的和计划,她的那些谋算瞒不过他的眼睛,但她身上的那种深沉和复杂却让他嗅到了一丝共鸣。“话虽如此,”他轻笑起来,“荷雅门狄小姐,你也不是最好的状态吧?甚至可以说,你现在的情况非常糟。那些漂亮话倒说得一套又一套……我差点就被你唬住了呢。”
他看出来了。
她之前对T使用了黑魔法,用了她几乎全部的魔力。虽然魔力在逐渐恢复,没多久就得到了填补,但是,在与费路西都对峙前,她又花费了大量魔力用于侦察,还分出一些魔力糊在洞口,设下了防窥探的结界。如今在双方的较量中,看似是荷雅门狄占据着上风,但其实,她的状态并不佳。连续的过度消耗让荷雅门狄感到气虚无力。现在的她,只是凭借着自己的毅力勉强装作无事罢了。
不过,她不会对这个敌人泄露半分。敌人……当她动念打算救助他的这一刻起,她便不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把他视作敌人。
“我给你找些吃的。”荷雅门狄收起剑,转身离开了山洞。她努力让自己步态平稳,不露出一丝破绽,直到她彻底走出对方的视野。
半小时后,她带着一头野鹿回来了。用火焰魔法轰杀致死的鹿呈现出美食般的香味,四散飘溢在空气中。费路西都倚靠着一堵石壁,头微微歪斜,眼睛几乎半闭起来。当那令人垂涎的肉香在山洞中传开后,他原本黯淡的双眼顷刻间张开,迸放出渴望的光亮,像一头会随时扑向猎物的野兽。
“你躲开点。”他盯着地上的烤鹿,沙哑着嗓子对她说。
荷雅门狄毫无异议地走到靠外的地方,离他至少有三十米,尽管如此,她的耳朵仍然灵敏,能清楚地听到里头传来的撕扯声和吞咽声。一个饿到极点的食人鬼会如何疯狂进食,这画面完全可以想象。
不一会儿功夫,他就吃完了。一整只鹿被吃得精光,连骨头和内脏都不剩。当荷雅门狄靠近后,他仍在埋头咀嚼嘴角的残肉,品味着最后一点肉渣。他的双手、前胸和半张脸颊都被鲜血浸红,看起来十分可怖。
“你多久没进食了?”荷雅门狄皱起眉头问。
“很久。”他缓缓擦拭嘴角的血,却只是把脸上的血迹涂抹得更加斑驳了。
“动物的肉和血也能满足你们吗?”
“只能算充饥之物。提供的营养和能量虽有限,却比什么面包、馅饼要强多了。但是,终究比不上人类的肉|体和鲜血。”
“确实。你都没变成鹿。”她冷笑道。
对于这个人类的挖苦,费路西都只是抿了抿嘴。
荷雅门狄取下自己的带帽斗篷扔给他。这件斗篷长及她脚裸,但给一个身材高大、肩宽背厚的男人披,估计只能盖到他的膝盖,不过,这也足够他把重要的部位遮挡起来了。“你的那些手下呢?”她找了块较为干净的地方坐下,开始询问起他的状况,“在你的营寨留宿的那一晚,我粗略算过,你手底下少说也有五六百号个人,怎么如今就只剩你一个了?”
费路西都缓缓地披起斗篷,动作僵硬而艰难。这款女式斗篷穿在他的身上显得十分捉襟见肘,但这时候也顾不得什么形象问题了。“他们全都死了。”他呼了口气,沉重地回答,“准确来说,我们遭遇了袭击,不止一轮。在强大的压力下,不得不四散奔逃,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但多半……”
“奥布达有一些无名的异族尸体,碎裂成片,约在八年前被人发现,据说发现时死状尚新。是你的部下吗?”
尽管明知这女人在套情报,费路西都却不由得在意起她的话来。然而,真相模糊,他亦难以明辨,只能给出不确定的回答,“应该是我的人。奥布达……那地方没多少住户,我的军队从未涉足过那里。但在战乱中,走散乃至遇害,也大有可能。若非龙族所为,那便是刹耶那个老混蛋下的黑手。”
光阴似箭,往事难以追寻,看来已经挖不出什么秘密了。“但愿不是你那位率直又粗鲁的副官吧?”她似笑非笑地问。
“查寇拉……他是跟我最久的人,可我也早就感觉不到他的雷压了。”
“就连你自己的雷压,也已经微乎其微了。”荷雅门狄说,“你们达斯机械兽人族的雷压平时难以感应,而我现在却可以直观地感受到你的雷压气息。它那样微弱,绝不是你在刻意隐藏,而是你快要油尽灯枯了吧?”她敏锐地指出,“你快死了,那些力量散溢了出来,很快就要离你而去了。现在的你,恐怕根本没办法再变回那个恶魔形态了。”
“你想怎样?”费路西都顿时瞪向她,眼中充满了愤怒和不甘,“你不杀我,却要折辱我?”他赖以伪装的温和假面被一分分剥离,露出他原本凶狠狰狞的秉性。“那个时候……在你放走我们的奴隶后,我曾经在心里发过誓,如果再碰到你,我一定要把你杀了。”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这对于你现在的自救毫无帮助。你如果不说的话,我或许还能考虑放过你。”
“你是在挑衅我吗?!”
“哎呀,瞧瞧你这副样子。长时间与敌对的同胞抗争,你应该早就磨练出一套左右逢源,见风使舵的本领了吧。怎么现在却如此冲动,一心想要求死呢?你该做的究竟是与我斗狠,还是想办法保全自己的命,养好身体,为生死未卜的部下们报仇雪恨?想想他们,想想你还未完成的大业。”
她的话让费路西都稍微冷静了一些。虽然两人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却依然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坐着,没有更激进的行动。这个女人对他的故意讥嘲,是想让他低头和服软,从而在谈话中占据一个主导地位。费路西都尽管对此气愤又郁闷,却也无可奈何。
“你的那个能力,很奇特啊。”荷雅门狄收敛了语气,眼中的冷意也随之消退,流露出一丝对这个将军的敬佩,“就是因为它,你才能在残酷的战局中存活那么久吧?”
费路西都并没有因为她的夸赞而感到任何欣喜。他那项被称为「血界幻遁」的能力——在一定范围内,使地面或墙体|液态化,将敌人拖入血池溺毙;或者把自己压缩成近似二维的平面,以此来摆脱敌人的攻击——这进可攻退可守的能力确实帮助他度过了不少难关,一次次逃离被刹耶军诛杀的命运。然而,他能够做到的,也只是让自己苟延残喘,让死期晚一点到来,非但帮不了自己的下属,也无法对那些强敌造成致命打击。“我只是条丧家之狗而已。”他歪过头,苦闷地说,“一个被撵逐追打了八年,苟且偷生的废物……不是狗,又是什么?”
八年间,他的军团遭到了刹耶军无数次的联合围攻,他本人更是敌方着力想要除灭的对象。刹耶派出沙桀和米竺勒夫两个军团,兵力雄厚,约是费路西都这边的五倍,形成了绝对的碾压之势。在重重夹击之下,费路西都誓死坚持,往往旧伤未愈就投身新的战斗。虽然靠自己的特殊能力屡屡化险为夷,勉强维持着不死,却早已元气大伤,几近透支,像一个修补多次后变得坑坑洼洼、行将崩裂的旧雕像。近期,费路西都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便悄悄回到了布达附近,打算在这里走完自己的末路。那些他为之奋斗的目标,那些仍没有实现的复仇大计,也即将要随他而去了……
听着他的话,荷雅门狄感到有些凄凉。“你也许确实是丧家之狗,但绝非断脊之狗。”她这样说。
费路西都为这个意料之外的评价怔住了。他张大眼睛,默默看着这个女人,一脸不可思议,最后,他放大的眼眶柔和下来,眼里的敌意也随之消退。“最近这一年多,我都待在血水里,维持着那个形态自我休眠。只要一现身,就会被他们追杀。”
难怪只有那么一小滩。她暗忖道。想想那近乎枯涸的血迹,以及那些被自己轻易破坏的血爪子,再看看眼前这个羸弱的男人,荷雅门狄确信他并没有撒谎。“你这副样貌和我上次见到你时,没有任何改变。我想,你已经很多年没有吃人了吧。我救你,也有这个原因。”
他为这天真的话语感到好笑。“这次我要是真能大难不死,等我好起来,我还是会继续吃人的。不吃人,虽然不至于丧命,但是会变得越来越衰弱,就像……”他及时转移了话头,“那样可没法和刹耶的那群杂碎长期玩下去啊。所以,你要是介意的话,现在就宰了我吧,一了百了。”
“我做都做了,难道还有救到一半再杀了的道理吗。”她指指他的身体,“你的伤还要多久才能痊愈?”
“如果不进行战斗,并且食物充足不断,让我能安心静养,大概……还需要两三个礼拜吧。”
“要这么久?虽然我用结界遮蔽了这个山洞,但也不能保证绝对不会被旁人发现。最好还是快些走。”
“走?去哪儿?抱歉,我现在根本没法动。你要我走,不如干脆杀了我来得痛快。”
“算了。”她不想再对这男人的反复试探进行回应,重要的是他的伤。“你待着别动,让我来试试。”她起身来到费路西都身旁蹲下,思忖着该如何替他治疗。
治愈魔法并不是简单地缝补伤口,它涉及到精神层面的深度交互,旨在引导并增强伤者自身的修复能力。这需要治愈者主动感受伤者的身体状态,与受损或疼痛的部位进行精神链接,然后,再运用自己的魔力或某些特定咒语,激发人体的自然修复力,逐步改善伤口的物理状态。在此过程中,治愈者还会利用魔法的能量转化原理,将自身魔力转化为伤者身体可以吸收的生命能量,进一步加速伤口的愈合。只要伤势不致命,都可以通过“感知、引导、增强、转化”这几个步骤彻底治好。然而,荷雅门狄却独独在这方面天赋不足。她虽然能敏锐感知到外在的魔力动向,却难以在内部与伤者的创口建立起有效的精神链接,这导致她的治愈效果大打折扣。
多年前,她曾在赢下“最终试炼”后,尝试对奥诺马伊斯的新伤施展治疗之术。那时,她采取的是灌注法,跳过了前几个步骤,直接将她的魔力灌溉给了奥诺马伊斯。尽管效果不是很理想,可他的伤疤好歹在她的魔力作用下收紧了一分。然而,同样的方法却在费路西都这里失效了。
这名将军的身上没有明显的伤口,是灌注法难以奏效的一个原因,此外,他体内的能量是雷压,而非荷雅门狄所熟悉的魔力。达斯机械兽人族固然能通过吞噬术士或龙术士来获得他们的一些基础能力——如释放火焰,但是,他们却无法利用魔力来治愈自己受创的躯体。
荷雅门狄外显的魔力犹如一条微型银河带,缓缓漂浮、围绕着费路西都,流入他毫无生气的肌体之中,却未能给他带来丝毫的治愈之感。这名强大自信的龙术士人生中鲜少有如此力不从心的时刻,而眼下的窘境无疑是其一。
“果然还是不行吗。”她无奈地放下手,停止了魔力的输送。
“别费劲了,你自个儿留着用吧。”他撇撇嘴,面色依旧惨白。他没觉得有什么变化,甚至连任何被触碰的感觉都没有。
“我得想想,该怎么带你走。”荷雅门狄苦思起来。
他挑起眉,“如果你真的要帮我,为什么不用当初放跑奴隶的那个空间魔法呢?”
“这可不行。这玩意儿有代价,我不能随便用。”断然拒绝的她,心里已潜移默化接受了雅麦斯对她的劝告,决定尽可能少用“空间转移”这个魔法。
“那算啦,”他叹口气,“就待在这儿,别出去就是了。这里是我曾经的地盘,最危险,却也最安全。”说完,他闭上眼睛,打算打个盹,好好养养精神。
荷雅门狄再次步出洞穴。时间已近黄昏,暮色像一块巨大的华盖笼罩着大地。她没能在矮山下的平原继续找到野鹿,在天色彻底黑下来前,捕获了两只肥硕的兔子,然后返身回到山洞,丢在费路西都脚边。他依然保持原来的姿势,背靠石壁睡着,似乎陷入了沉沉的梦境之中,他的双手揣紧斗篷,早已干透的鹿血像一道道不规则的脉络般,布满他露在外面的身躯。
一整天的奔忙和剧烈的魔力消耗让荷雅门狄疲累不堪。她曾有过上山找一个帐篷歇息的打算,但那些原本用于遮风挡雨的帐篷,现在却要么倒塌在地,要么破洞百出,根本无法再提供庇护,更为重要的是,在山上休息意味着她必须增设一道结界,这将进一步消耗她宝贵的魔力。考虑到山洞里的男人目前半死不活并无威胁,她最终还是决定回那里睡。
荷雅门狄在一块靠近洞口的平坦大石头上躺下,闭目思索,默默盘算着自己对费路西都的救济是否太冒险。曾几何时,这个男人希望她能成为对抗刹耶的一股力量,如今,她亦对他抱有相同的期望。有时候真的不得不承认现实的讽刺。
意识渐渐朦胧,荷雅门狄酣然入梦。雅麦斯与她在那个世界中相会。她梦见自己解除了对他的封印,将他从无尽的思念中释放出来,只为了拉他上床。他们共赴**,好似又回到了最初热恋的阶段。梦中的雅麦斯问起她胸前的伤,她低头一看,那里的皮肤洁白无瑕,没有腐烂,没有焦黑,仿佛从未受到过任何伤害。他轻揉着她的半边乳|房,又哭又笑,然后长久地亲吻起她。她对于自己在做梦的这个事实有着非常清醒的了解,却对梦的内容感到害怕,一时之间竟分不清这究竟算好梦还是噩梦。
有人在靠近。睡梦中的龙术士登时惊醒,让佩剑显现于右手。费路西都站在近处,离她不到两米,在黑暗中默默俯视着她,看上去比白天要干净和精神多了。荷雅门狄惊讶于他的恢复速度,更没料到他居然已经能随意行动了。怪她自己太大意,本该在这片睡觉区域单独划下一个结界,或布置两头魔狼护卫,却因为过于困倦而疏忽了。“你想对我做什么?”她疾言厉色地问。
寒冰般的剑尖直抵咽喉正中心,被威胁的那一方却仿佛毫不在意。“放心,我不会恩将仇报的。”他说,“杀你这样一个漂泊无依的孤家寡人有什么用。你不管是生也好,还是死也好,都对我想要做的事没有任何助益。”
“说我孤家寡人,好像你不是一样。你现在只是个光杆司令罢了。”
“哈。”将军笑了笑,神情变得严肃起来,“情况似乎比我们上一回遇到时严重了不少啊,你心脏处的那个伤。”刚才,他听到了她的痛苦呻吟,才会过来查看。虽然不清楚她是如何受的伤,但这个旧伤显然一直没有好转,甚至已经危害到了她的健康。
荷雅门狄无言以对。就在她做起那个荒唐的淫梦时,“诅咒”也跟着发作了,让她的意志变得更加薄弱。“还好,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没准能活得比你更久呢。”她逞强般地回敬道,然后放下剑,让它重新隐了形。
“我们种族的鼻子很灵敏。你身上的那股腐朽气息,比以前更为浓重了。”他毫不客气地点明。
她以一个惨笑回应他的断言。事实上,她一直随身带着香料,用它们掩盖身体的异味。但这终究只是掩耳盗铃的把戏,既骗不过旁人,也哄不了自己。连年的作战早已在无形中慢慢拖垮了她的身子。尤其是一年前击退芭琳丝三龙小队的那场激斗,几乎是她逃亡生涯中赢得最艰辛、耗损也最大的一次。尽管在那之后,她竭尽所能回避着龙族的追兵,减少冲突和摩擦,可最近,魔力的使用又开始变得频繁……自己的身体正每况愈下,这让她不禁想起那个被弃置于墓穴中的萨克基兰。他凭借长期储存的魔力,成功抵御了诅咒将近二十年之久。反观自己这十六年来的流亡生活,却一直在战斗,一直在消耗。真不知道死神会何时降临,将她带走。
望着始终不语的白发女人,费路西都也明白她不愿透露更多,便不再自讨没趣。“你好好歇着吧。”他沉声说道,随即又补充,“哦对了,兔肉很好吃。”然后转身回了洞穴深处。
双方都确认了对方没有杀意,这一夜在相安无事中度过。费路西都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醒来后的第一句话便是想去外面找水喝。荷雅门狄对他的请求深感惊讶,毕竟他先前声称自己需要两三周休养才能痊愈。现在看来,他似乎恢复得远比预想中要快。荷雅门狄心中起疑,却还是告诫他不可贸然外出。她的结界虽然能覆盖整个山头,但并不希望浪费力量去涵盖河边区域。费路西都只能应下。
荷雅门狄独自出去寻找水源,行至多瑙河岸边,清澈的水面映照出她略显疲惫的面容。她静静地洗漱起来,涤去一路的风尘,然后取出水袋,心里顿时涌起一阵感慨。这个羊皮水袋是数日前T在旅行途中分给自己的,是他们那段短暂旅程的证明,而那位曾经的同路人想必已远在天边,此生难以相见。荷雅门狄舀了满满一袋子水,又顺手打了一只野兔,带回去给费路西都解渴充饥。费路西都一口气喝完,又迫不及待地撕咬兔肉,那如狼似虎、风卷残云的样子让荷雅门狄明白过来,他之前所说的话并非全是谎言。他确实急需食物和水来补充体力,好让自己能尽快恢复状态。
达斯机械兽人族的生物特性赋予了他们强大的身体机能,饱餐一顿后很长时间——几个月,乃至几年——都无需进食。他们中的一些人之所以痴迷于人肉,做出暴饮暴食的行径,完全是受到自身**的诱使。而像费路西都这样的高阶兽人族,其扛饿能力自然更强,只是因为他目前的状态实在太差,体能几乎耗尽了,因此,才需要较长的时间来补充营养进行调理。荷雅门狄随后又抓了一头野鹿,用火精心烤制。费路西都的饥饿感已不似先前那般强烈,他扯下一条后腿递给荷雅门狄,自己则享用剩余的部分。荷雅门狄没什么食欲,只浅尝了几口便又递了回去。他笑纳了。他们围坐在火堆旁烤了一会儿火,橙红色的光芒映照着二人沉默的面庞,直到荷雅门狄打破了这个氛围。她明确地向费路西都表示自己不能在此地久留。既然他已经挺过了危险期,她觉得自己不再被需要,打算今夜就走。费路西都听着她的话,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多说。
她为他准备了晚餐的食物——一头膘肥体壮的山猪和装得鼓鼓的水囊,然后郑重地警告他,最好放弃这个山洞,去更远的地方躲避刹耶军。这个建议十分必要。随着费路西都逐渐恢复,那些失去的雷压也在慢慢回归。虽然人形机械兽人族身上的雷压对龙术士而言几乎不可测,不过,自己人之间却不存在这条制约。费路西都的同族——特别是熟悉他的敌人,能清晰感受到他逐渐强盛起来的雷压。继续藏匿于此,毫无疑问会带来巨大的危险。
夜晚的山岗一片宁静,天气很晴朗,能看到很多星星。费路西都走出洞穴,步伐缓慢但平稳。他已经吃完了龙术士留下的馈赠,用水洗去血污,只有嘴唇上仍残留着些许血迹。夜风吹拂他短而卷的焦黄色头发,整个人清爽了不少,恢复了这具宿体原有的端正相貌。如果不计较他的机械兽人族身份,真的会让人觉得这是一个文雅随和的男子。
荷雅门狄站在一棵树下,仰望着星空,月光染白了她的侧颜,让她看起来冷艳而不可接近。
“我以为你已经走了。”他慢慢朝她走近,表情显得很平静。
荷雅门狄似乎没有反应。一道小型结界在他们所站的地方悄然布下,将他们的身影和声音都隔绝在外。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过了一会儿,才回答他,“我在想,我该往何处去。”话声中带着一丝迷茫。
“这样啊。还以为你早就想好了。”将军的身上仍旧穿着女术士的那件黑斗篷。他边说边抬起手,抛出了那个水袋,让它物归原主。
“那么你呢?”荷雅门狄稳稳地接住,系在腰间,反问道,“你把自己装得太柔弱了。事实上,你早就能够正常行动了,不是么?”
他笑得像一只狐狸。“我承认,我没有对你完全说真话,但也并非全是假话。如今的这个状态只是不影响我日常行动而已。这次负伤,对我确实是一个伤筋动骨的打击,我必须比以往更小心谨慎。对你有所隐瞒也只是为了保护我自己。你就不要埋怨了吧?”
荷雅门狄先是不满地翻了下白眼,随后沉下目光,严肃地问,“如果你能顺利度过这次的难关,你有什么打算?”
费路西都定了定神,说道,“我要尽可能寻找那些失散的部下,能找回一个是一个。”
“你的军队那么多人,真的一个都不剩,全部都战死了么?”
“有一些还没有。”他望向远方的原野,“我要找的,是除了那些人之外,其他可能还活着的人。”
这绕口令一般的话语听得她满头雾水,她用眼神问询这个男人,想弄清楚这是什么意思。
他微微叹了口气,讲述起来,“那群畜生围剿我们的时候,使了一条毒计。他们中有个叫霏什的家伙,能力是精神同调,你可以理解为洗脑。我的一些部下在战斗中被他们活捉,被那家伙的能力洗脑成死士,充当炮灰。这些人已经完全丧失了自我,沦为敌人的傀儡。无论我怎么努力,也不可能救回他们了。”
一阵恶寒猛然袭向荷雅门狄。她止不住问,“那些变节的人最后会怎样?他们拿这些人来对付你?”
费路西都默默点头,眼中闪过一瞬间的狠厉与沉痛,“在与敌人的交锋中,我不得不亲手杀掉了一些被洗脑的部下,这是我能为他们做的最后一件事。至于剩下的,已然加入了刹耶的军队,为那畜生效犬马之劳。他会如何利用这些工具,不难想象。无非是扔到战场,继续上演自相残杀的戏码罢了。”
好一条毒计!荷雅门狄觉得后背发冷。还有一种可能。她突然想。刹耶既然可以用费路西都的兵来攻打他,自然也可以拿他们对付别的敌对势力。而在刹耶所有的敌人中,龙族不也包涵在内吗?
偏偏……时间也对得上。她仔细回想之前T向她透露的信息。他和布达神厅部队联手消灭了一群兽人族盗贼,时间大约是在七年前。莫非那伙强盗,就是这些惨遭洗脑的费路西都军团士兵?如果事情当真是这样……她忽然有点不敢再往下想。
这场阴谋背后所隐藏的真相以及它的幕后操盘手,远比她想象的要狡猾和残酷。她突然为费路西都的前途感到一丝担心。他早已不再是那个被众多将士拥戴的领袖了。孤身犯险的他,面对强大的刹耶军,根本没有任何赢的希望。
“我觉得,”她凝视这个男人,“你单枪匹马和刹耶阵营周旋,未免太不明智了。”
“你说得对。以前我还有一批最忠心的人跟随着我,哪怕再苦再难,也有人共同承担。现在却只剩我自己一个人了。”他低下头,很快又抬起,“不过,无论如何,我都必须去做。我不能让他们的血白流。”
“那你有没有想过找一些援兵?”她说,“我的一个龙族导师曾跟我说起过你们异族的一些故事。或许你可以从其它势力中寻找一些帮手。”
费路西都的脸色顿时一变,似乎意识到她想要说什么。以龙族的视角看,现有的兽人族势力中,抛开刹耶和阿迦述外,就只有一个人的领地是明确的。那个让他又嫉妒又怒其不争的懦夫……
“在最南方,有另外一股异族的势力。你一个堂堂的将军,想必知道的只会比我更多吧?”荷雅门狄直言不讳道,“不瞒你说,我曾经非常不幸地被那个王盯上,和他的手下交过战。当然,这不是我要说的重点。我的意思是,既然你与那个刹耶是死敌,为什么不去投奔南方的济伽,寻找更多的盟友呢?”
这无疑触碰了费路西都逆鳞的话语,让他的脸色骤然一沉,黑得像一块炭。然而,他也清楚,这个女人对他和济伽之间的过节并不了解,因此,他只能强忍心中的怒火,语调艰涩地回答,“济伽这个孬种,我死也不会去投奔他。”
在他身上,荷雅门狄感受到明显的愤怒和抵触,同时也察觉出他对济伽的态度似乎并不像对待刹耶那般仇视。他虽然也讨厌济伽,但在实际行动上,却一直只针对刹耶阵营下狠手,并且也只遭到过刹耶阵营的报复。这其中必有隐情,荷雅门狄想着,换上了一副较为轻松的口吻。“好吧,你们族群内部的恩怨,还真是错综复杂。你不止和刹耶阵营势如水火,和济伽那边似乎也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我只是觉得,你这样固执己见,自绝后路,实在是令人惋惜。一个人的力量再强也是有限的。若最终徒劳无功,你过去的所有付出和牺牲,不就全都付之东流了?”
“那你不也一样?”费路西都的语气完全冷下来,毫不留情地反唇相讥,“你信誓旦旦地以整个龙族作为复仇对象,可你自己又何尝抓住过别人的援手?你不也是在以卵击石吗?”
荷雅门狄被他怼得说不出话来。虽然和这个人仅相处了两天一夜,但两人的处境还真是相似。他们种族不同,立场各异,分明是死敌,却意外地有某些共通性。当然,两人都深知,就算他们帮得了对方一时,也做不成长久的朋友。
他们非但不可能成为真正的盟友,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旧仇在身上的。费路西都带领手下七百余人,积年累月地与刹耶军打着游击战,但在早期,军团的军心一直不稳,士兵们看不到希望,成批成批地逃走,一度连将军本人都遏制不了。有一次,逃走了五十余人,其中有十人在锡耶纳郊外被一头偶然路过的火龙喷灭——那龙正是荷雅门狄未来的从者雅麦斯。就是这件事,引发了后续一连串的蝴蝶效应——阿迦述被迫从锡耶纳撤退到比萨,又接连遭到龙族军队的打击,一蹶不振。欧蕾丝塔也因此奉命联络济伽方,随后被刹耶方埋伏诛杀。而事情的神奇之处就在于,费路西都和荷雅门狄本人对此都毫不知情。
这些年,埋藏在荷雅门狄心底最深处的愿望,便是替父母报仇。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却离那个目标越来越远。唯一试图拉拢的盟友——卢奎莎,也背弃了她。前阵子结识的守护者——那个真名叫特维的男子,是否可靠仍是未知数。如果他能够发挥他作为一颗棋子的作用就好了。荷雅门狄将这个想法暗藏于心,刻意离身边的将军远了些,抬头望向遥远的天际,数那里的星星。
费路西都的面庞像是被寒霜覆盖,显得冷峻而凝重。在晚风的安抚下,他的情绪如滚滚江水般波动,又渐渐停止了奔腾。他转过身,语气平静下来,“不管怎么说,我都欠你一份情。只是……我可能没有机会偿还你了。”
“你就按自己的方式去做吧。你那个毕生的事业如果能成功,不——”她笑着摇头否认了自己的话,“就算不成功,也算你偿还我了。”
他也笑了。“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了吧。”
“见或不见都没有什么所谓的,一切顺其自然就好。”
他们看了一会儿天,过了半晌,费路西都忽然转头,盯住了她,“你身上的那个伤,看起来像是永远也不会好的那种。它正在慢慢壮大,以你的血肉为食粮,窃取着你的生机。你还能支撑多久?”
他为何会这样说?一个达斯机械兽人族,根本不会知道“诅咒”这种东西,更不可能通晓诅咒类黑魔法的原理,但是他却猜到了,还猜得**不离十。荷雅门狄突然有些恼。“你少打听我的事。我的伤势如何,与你无关。”
费路西都一时噎住了,却并没有因此被激怒。他反而露出了一个笑。“济伽那个家伙,也有一个差不多的伤。也是在心脏,也是永远都不会好。”
“是吗?”她眉梢微抬。
“只是个无聊的联想罢了,别在意。”他说。
夜风婉转吹拂,犹如在传唱一支送行的歌。费路西都背过身去,步伐沉稳地踏向远方,即将要移出她的结界边缘。在一股激荡的情绪下,荷雅门狄叫出了他。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龙术士用她冰蓝色的眼眸谛视他的背,她的话音在风声的伴奏下显得尤为清晰,“你的那些宿敌——刹耶和他的军队,到底在哪里?”
料到她会这么问,费路西都将军稍稍偏头,回答得掷地有声,“在布达和佩斯。”
“什么……?”
“事实就是如此。”他抿嘴笑笑,在她的注视下,身形突然一闪,飞上了天空,“祝你好运,爱梅莉斯小姐。别做傻事。”逐渐远去的声音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即使早已知晓对方的真实名字,他还是选择用这个她曾经欺骗自己的化名向她道别。将军的身影蒙上了一团血雾,在夜空中渐渐模糊了轮廓,最终化身为一张血红色的薄薄飞毯,疾速向天的尽头而去。
“谢谢你,弗吉尼亚先生。”遥望着空无一人的高空,荷雅门狄静静地致着谢。
……好运吗?被龙族视为叛徒的自己,早就没有那种东西了。
突然,一个闪念划过大脑,让她愣了半晌。她怎么就没意识到呢?如果说,过去在龙族的迫害下,自己是受害者,那么现在,和一个异族将军打交道,甚至对他施以援手,岂不是大逆不道,背离了身为一个人类的立场?如此想来,她确实已经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叛徒了啊。
与费路西都分开后,荷雅门狄在山岗上静坐沉思了很久,直到眼皮终于撑不住,才起身回了山洞,在那块大石头上睡了一夜。
一些事积压在心里,让她万般犹豫。是顺着线索继续追查下去,还是假装一切未曾发生,寻找下一个宜居的城市?最后,她内心尚存的一丝正义感战胜了她的恐惧,促使她做出了决定。
一个大胆的假设是:刹耶阵营有计划性地捕获了一些来自其它阵营的同族人,通过霏什将军的洗脑技术,把他们转变为己方阵营的士兵。这些受人操控的士兵被作为诱饵投放到布达郊外,发动自杀式冲锋,死在T和神厅部队的手中。这个深远的骗局不仅掩护了刹耶阵营的据点,也成功迷惑住了龙族,让他们以为布达这一带的异族事件已得到了解决。而费路西都军团的残兵,无疑是最理想的牺牲品。
荷雅门狄越想越觉得心惊,即便如此,她踏往城市的脚步也不曾停歇。
她的第一站是多瑙河东岸的佩斯。在她心目中,佩斯城废墟的嫌疑始终比布达更大。可无论是白罗加的使魔,还是T本人,都曾造访过那里,并得出了确凿无疑的结论,荷雅门狄也就相信了他们。但或许这只是一个假象。
荷雅门狄亲临佩斯,置身于残壁断柱之中,待了一个上午。这座城的规模丝毫不逊于西岸的布达,在过去也曾是王国的璀璨明珠,却不幸毁于蒙古军的铁蹄下。城墙破裂,民房崩塌倾颓,马路上到处都是建筑碎屑和垃圾,曾经的军事要塞和宗教场所也都空空如也,落满了灰尘。居民们早已撤离这片战乱之地,只留下一座满目疮痍的空城曝晒在烈日下。荷雅门狄走在破碎的瓦砾和荒芜的砂石之间,寻找着任何可能的线索。然而,废墟的尽头只是更多的废墟,在这片已经被彻底抛弃的土地上,她什么都没有发现。
中午时分,她离开了荒凉凄清的佩斯,返回布达,在那家与T逛过的闹市区烤饼店买了一张饼,并赶在店主认出她之前迅速离开。他们两人的画像依然高悬在街头巷尾,提醒着她小心应付巡逻的官兵。下午,她悄悄潜入神厅部队的大本营,躲在屋顶上目视他们军容整肃的近卫队在练兵场操练。随后又登上城堡山,望着那片由皇宫大殿、尖塔和教堂组成的建筑群。她踏遍了城中的每一个广场,每一条街道,每一个市集。随着太阳西落,心中的希望也变得渺茫。到了晚饭时间,她站在多瑙河上的一处河堤,凝视着眼前的水域,渐渐看得有些出神。河面映照着余辉,宛如一条金红色的丝带在水上缓缓流动,飘向远方的小点。
到头来,又陷入了死局,一切似乎仍是一场空,难道真的只能就此放弃了吗?从她第一次在附近这片区域感知到兽人族的气息,距今已有八年之久。即使敌人确实曾在这里“安过家”,只怕也早就转移阵地了……
然而,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摆在面前,刹耶势力始终在这一带活动频繁,把费路西都的军团打得落花流水。倘若费路西都所言并不掺假,那就只剩下一个解释——多年来的蛰伏运营使他们早已融入布达,将整座城市渗透得彻彻底底。他们化身为各个阶层的居民,生活在城市的各个地方。从城墙边的守军,山丘上的皇宫,再到新建的神厅部队,都概莫能外。
可是,要如何让如此庞大的军队雄踞于此而不被察觉呢?
更不用说,他们绝不可能把所有的人都渗透进来。一定还有别的地方安置剩下的人。
龙术士将目光投向河对岸,空荡荡的佩斯城依旧安静地躺在夕阳下。她忽然有一种感觉,也许答案就藏在那片看似死寂的空城之中。
荷雅门狄再次过河。日落前的阳光仿佛融化的黄油,将光与影的界线逐渐糊化。蓝紫色的影子爬上建筑物的断墙上,一点一点刻画着时间的流逝。
周围的建筑残骸、断壁颓垣,与数小时前探访时所见无异。这儿的一切都非常真实……太过真实了。正是这种毫无瑕疵到近乎完美的真实感,让她深深不安。
这里不仅没有任何重建的迹象,就连无家可归的乞丐、可能藏身的拾荒者,甚至流浪的动物也踪迹全无。连接着多瑙河两岸的木质浮桥尽管被毁于战火,可说到底也只是一水之隔而已,靠摆渡就能抵达,然而,佩斯却仿佛被世界彻底遗忘,只剩下了苍凉和孤独。
既然已有过大胆的设想,那不妨把设想再做得更大一些——假如这整片废墟,都只是敌人用来迷惑外人的陷阱呢?
他们故意制造了这种“景象”,对佩斯城做出伪饰,好让人误以为这地方一直荒废。而实际上,这里可能隐藏着他们真正的秘密基地。
当月亮爬升至天顶时,荷雅门狄终于在东北角一个残破的修道院墙上,发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洞。这个洞直径约半米,边缘粗糙,参差不平,像是被某种坚硬锐利又极其不规则的物体洞穿出来的。突然而至的预感让荷雅门狄全身每一根神经都紧绷起来,她立刻翻墙跳入,打量起四周的环境。修道院由多个建筑物组成,共同围绕着一个庭院排列。荷雅门狄将那些房间众多的宿舍、祈祷室和礼拜堂稍稍抛后,率先奔往庭院。这个迷你园林并不大,但布局精美,由一条十字形石路分割成四块,正中央设有一口井——里面早已干涸无水,无言地诉说着这里的荒芜之色。昔日的繁花似锦已不复存在,地上仅残留着少量杂草。唯有那棵顽强的梨树仍一身翠绿,却已不再挂果。荷雅门狄的目光扫过光秃秃的泥土,注意到地上的一些枯树枝摆放得有些不自然,似有人为移动过的迹象。在它们的掩映下,一些原本被隐藏着的东西即将要浮露出来。
荷雅门狄拨开树枝,一股难以描述的气息顿时扑向她的面颊,仿佛来自于地底深渊,它阴冷又温热,混杂了诸多气味,让她捉摸不透。
“居然……藏在了这里。”
真相触手可及了。眼前的深洞入口让她的疑虑坐实。她召唤出一个微型结界随自己移动,防备洞穴内可能存在的有害气体,然后纵身跳了进去。
这个勉强能允许一位成年男性肩宽通过的洞约有六七米深。一秒后,她落到了底部,周身的狭窄空间顿时变得宽敞。附着在眼部的魔力瞬间照亮前方,荷雅门狄辨认出一条由南向北弯曲延伸的隧道,似乎通向一个未知的深处。
她小心翼翼地探索起这个地下城。它比雅麦斯的龙穴大了很多倍,道路更为复杂,空气也阴冷稀薄得多。随着她不断深入,她逐渐发现自己实在不应该拿它们来对比,因为二者有着根本性的不同——这里显然是一座军事基地。对一个如此庞大而空旷的区域来说,容纳一支人形态的达斯机械兽人族军队并非不可能。单独踏入敌人的领域很危险,一旦遭遇刹耶军,身为首席龙术士的自己恐怕也难逃一死。然而,她还是义无反顾地进来了。
能呼吸到的空气愈发变得稀微,荷雅门狄不得不开始借助魔力来维系生命,让自己不被憋死。沿途的墙壁上,火把静静地插在支架里。她拿了一根,却没有点燃,又将它放回了原处。曾经的她拥有取之不竭的魔力,但它们对一个身中诅咒的龙术士而言弥足珍贵,每一分魔力的使用都必须精打细算。荷雅门狄越走越深,注意到整座地下城就像一个四通八达的管道系统,每一个“房间”的连接口都是圆形。居住区的陈设虽然看起来简单,却干净得片尘不染,显然是有人定期打扫。这个连昆虫都罕见行迹的幽深洞府中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死寂,然而,她耳边却传来了逐渐放大的水流声,预示着她已经抵达相当惊人的深度。从某处开始,她发现了地下水。它们在终年漆黑的地底流淌,发出潺潺的声音,为这个压抑的环境增添了几分自然风光。空气中始终残留着一种奇特的气息,荷雅门狄让结界破开一个小口,细细嗅闻。它们浓稠,沉重,像无数种颜料混合在一个木桶里。虽然判断不出这些气息的来源,却可以肯定,它们属于达斯机械兽人族的雷压。可问题是,这与她实际探查到的情况完全不吻合。她入侵这个地下大空洞足有十多分钟,却连一个敌人的影子都未见。她原本还怀有一些不太好的预想,以为自己可能会看到食物残渣,或是被异族豢养的人类奴隶的尸骨,但这些也都不曾寻得。
荷雅门狄最终没有到达最底层,因为已经没有继续深入的必要了。
两种可能:要么敌人弃城了,要么这里也存在和外面废墟差不多的“假象”。
只有一点是确定的。这里看不到一个异族。他们不在这座地下城——现在不在。
视线的一角突然冒出来一抹人影,旋即又闪身不见。荷雅门狄循着这股气息,追到一个房间。她并不清楚这是谁的寝室,但从屋内的布置可推断出,居住者必是高位之人。在装饰着天蓬的四柱床前,她看见了那抹引她过来的人影,银白色的秀发如流瀑般落在肩头,眼珠宛如两颗艳丽的红宝石,正慢慢地侧过脸,朝她展露温柔的笑意。
敌人吗……难道是刹耶?!
荷雅门狄顿时一应激,启动了她待命在外的六芒星魔法阵。乍现而出的银光照亮了整个房间。转移的位置就设定在入口处不远的墙下。龙术士的空间魔法理论上只要有坐标就能传送,只是需要以投入的代价来决定传送的远近。由于提前将魔法阵作为传送门布置在距此处不算太远的地方,因而省去了念诵咒语的时间,当以水星墨丘利的公转周期天数作为代价支付后,只听“嗖”的一声,她便一下子离开了这个洞府。
龙术士的身影转移到修道院那堵破损的墙下,环顾四周,却不见半个人影。然而,方才和她打照面的那个神秘男子,那王者般的气度和不露圭角的实力却让她十分忌惮。她差不多已经猜透了对方是何许人。而这正是她决定立即撤出的原因。
东南方,一阵强烈的雷压突然袭来。天空中密密麻麻落下无数道射线刺向地面,看起来就像黑夜里猛然下起的一场暴雨——那是由王级别的达斯机械兽人族随手制造出的雷压射线。
身后的墙在轰鸣中被炸得粉碎,荷雅门狄一个瞬身移动到半空,有惊无险地避开这轮袭击。敌人的气息停在更高远的空中。她抬头望去,只见一个人悠然漂浮。不,不止一个,那人的身旁暗影幢幢,侍立着数名部下,在较低一些的位置挨着他。
刹耶王被众将军环绕在中间,覆盖着修长身形的白袍上绣有鲜红似血的曼珠沙华,脖子上围着华贵的毛领,最惹人注意的则是那件深蓝色披风,材质坚韧刚硬,布满皴皱,貌似由龙皮所制,摆动时尽显威风和霸气。王的身旁,有华伦达因、霏什、沙桀,米竺勒夫和南这些将军级别的人物,每个人的服装都各具特色,鲜艳华丽。他们齐齐望向白发女人,目光中既有谨慎、冷静、嘲讽和恶意,更有好奇。从她上午进入佩斯查看开始,她的行动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促使王定下这条请君入瓮的计策。作为地下城进出口的这座修道院并没有用南的能力掩盖,而是故意露出了破绽。他们甚至还为她能否找到他们的老巢,是否有胆量独自前来而打了赌。
即使这些人不做自我介绍,荷雅门狄也已经认定他们的身份,特别是那个位于中央的男人。他银发如霜,红眸似血,面容被月光照亮,与不久前她见过的那个“假身”长得一模一样。
在雷压刮起的旋风中,她听见了刹耶王的声音——
“像小狗似的赖着不走,是在挑战我的耐心吗?既然你如此渴望成为我的猎物,那我自然乐意成全。”
——狂妄的言语猛然入耳,揪紧了她的心脏。
“不过,真不愧是‘首席’这样的人物啊,竟敢单刀直入我的领地。”眼前女人的无谋之举,令刹耶王回想起阿尔斐杰洛当年只身勇闯喀尔巴阡山地下基地时的英武。现如今,那男人的继任者竟也表现出同样的胆识。虽然缺乏了一点深思熟虑,但这份勇气和魄力,即便是作为敌人的刹耶也不得不心生佩服。“只可惜,我会向你证明,这是一个错误。”他昂起头,自信宣告。
敌人设下的圈套,假造废墟和洞穴的手段,这些事对荷雅门狄来说都已不再是重心。关键在于,他们集体出动,一定是为了能将她速杀,而她明白,面对那么多高手,同时应战无异于找死。
自知不敌的荷雅门狄果断让魔力集中于双腿,朝着相反的方向移动。刹耶温和地笑笑,似已预判到她的落点,手指轻描淡写地在空中点了几下。更多的雷压射线被劲射出来,如同长了眼睛,直奔荷雅门狄的后背。龙术士那早已加速到最快的身影在射线缝隙中灵活穿梭,迅如闪电,没有让自己被击中任何一下。仅此一个回合的交锋,她就让刹耶王明白过来,若不拿出点真本事,恐怕难以将这名首席龙术士留下。他旋即化为星屑,让自己的身躯变成透明而梦幻的高速粒子,其速度之快,竟超越了声音,一口气追上正在瞬移之中的龙术士。
荷雅门狄为将军们的冷眼观战感到一丝庆幸。她专注于对付刹耶,再次施展“幻影”,想要在那亦步亦趋、且大有反超之势的星屑追赶下脱身,可就在这时,整个人却顿时一沉,竟无法攀升到预定的位置。
一只男人的手抚上荷雅门狄的脸,圆弧形的指甲微微抠入,指尖像玉石一样凉。手的主人已变回人类姿态,正用他血色的红眼睛玩味地打量着她,仿佛对得到这个白发的女人感到信心十足。那从容眯眼的举止,不露杀气的眼神,仿佛是在向她问候:「我该从哪里开始品尝呢?」
从没有过的感觉自荷雅门狄心间蔓延,那是一种确定的、意识到自己马上就要被杀的感觉。她四肢僵硬,身体和思维犹如被冰霜封冻,变得迟钝而沉重,眼前浮现出许多幻觉,父母歪倒在雪地中,那悲惨离世的画面如同梦魇般挥之不去……她知道,自己的精神但凡稍有放松,或是动作有一刹那的停顿,那个机械兽人族的王就会践踏她的生命之花,熄灭她的复仇之火,以达成他的目的。
幸好……她提前布下的魔法阵,并非只有在修道院墙下的那一个。
自以为得手的刹耶开始把手掌移向女人的后脑勺,托住它,准备导入那足可令其昏死过去的电流。然而,这一刻他猛然发现,自己触碰到的居然只是一个残影。
龙术士早已不在原地,在他的面前消失了。
“怎么会的——”观战的将军们无不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纷纷寻找起首席龙术士的身影。这原本是一个稳赢的局面,可为什么会发生如此意想不到的反转?
刹耶王悬立于高空,表情仍定格在介于昂扬和呆愕的过渡之中。刚才那短短的时间内,他先是动用文坎普达耳的能力,扭曲了龙术士周身的重力,让她无法飞翔;又借助奈哲的能力,麻痹她的躯体,致使她无法动弹;同时还使用了沙桀的能力,拷打她的精神,让她的思维陷入僵滞——所有这一切都是在赶超至她身前的那个瞬间完成的。然而,任凭他手段尽出,思虑周全,却还是无法留住那名女子。
过了许久,沉思中的王突然放开声,仰天哈哈大笑。
“原来是这样吗……”笑声渐止。刹耶用手盖住半张脸,语速拉得极缓,像是对着空气倾诉,又好似在对那个早已远去的人影说情话,“你的外貌,你的身体,是我注定得不到的东西啊……”
逃离了生死劫难的荷雅门狄,疲惫无力的身影出现在她与费路西都分别的那个山岗。在洞外的地上,她趴倒下来,双手勉强撑着地面。四肢上的橙色结晶正在褪去,身体的僵硬感渐渐随之消失,脑子里那些几乎要击溃她的画面,也在一点点淡去。但凡再晚一秒逃跑,她恐怕真的已经不在人世了。
下洞前,荷雅门狄做了双重保险,在修道院墙角布置的是第二个魔法阵,而第一个魔法阵则布置在此处的山洞——后者进行的“空间转移”依赖的是金星维纳斯的引力。她知道自己不该再滥用空间魔法,可为了补偿曾经对异族放任自流的那些过失,她最终还是勉强冒了这个险。当认清自己和刹耶及其部下们实力相差悬殊的事实后,她果断又无奈地选择了逃走。这次行动让荷雅门狄约莫损失了313天的寿命,但真实的情况远比这更糟。她感到左胸心脏的剧痛前所未有,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在撕裂那道伤。
体内的气血不断翻涌,如涛涛巨浪打向她的身体,终于,在一阵猛烈的冲击下,再也无法忍住地从胸腔中呕出了一些血。
那浓烈的颜色和气味,让她一度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两只眼睛死死地瞪着地上的血迹,满脸不敢相信。“诅咒”在加重,胸前的无底洞在疯狂掠食她的魔力——她的生命力。
可是,她不能让这区区伤势耽误自己的步伐。这里并不安全。刹耶阵营显然已经占据了布达和佩斯,想要查到这里对他们而言并不困难。
荷雅门狄咬紧牙关,逼出一部分尚且还能够调动的魔力,召唤机械龙坐骑,奋力爬上它的背。忠实的造物载着她远远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由于过度的消耗,它疲惫的主人只能侧卧下来,连抓住鳞片的力气都没有了。周围的景色在飞速远去,变得暗淡不清。不过,在这片混沌中,她似乎还能依稀辨认出一些东西。它们是父母模糊的脸,是雅麦斯含恨的泪水,是T企盼救赎的目光,是费路西都临别前的背影,还有刹耶那温柔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LXII
- 十六年后 -
……一个他似曾相识的地方。
阳光苍白无力,被浓厚的雾气所吞噬,只留下凄冷的光芒。山上大雪初歇,小雪仍纷纷扬扬,宛如细碎的银沙从天际洒落,无声无息。远处,有什么东西在雾气中若隐若现,朦胧而神秘。
T踏着积雪,走上一条荒芜的小径,步入山口。两旁的山壁冰冷而坚硬,像寒铁铸就的巨大屏障。
一阵刺耳的惨叫声划破了周围的寂静。T愕然回首,却只见白茫茫的雾气如巨兽般张开大嘴,吞噬着周围的一切。惊吓之中,他的视线逐渐聚焦在自己的手上,那里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把沾满鲜血的刀,被他紧紧握持,浓重的血腥气令他几欲作呕。恐惧驱使下,他忙不迭地把刀抛出。
T开始狂奔,试图逃离这个恐怖之地。然而,越是想要逃离,四周的景象却越发阴森。
一间荒废的石屋孤零零地立在小径旁,窗户破碎,屋檐摇摇欲坠,屋内却亮着温馨的蜡烛光。T隐约听到从其中传出一家三口的欢声笑语,仿佛正其乐融融地享受着晚餐。这股诡异的和谐感让他内心发毛。
T不敢有丝毫停留,继续奔跑,直到筋疲力竭,方才停下来喘息。自以为安全之际,一只手却冷不防地搭在了他的肩膀。他惊恐地转过头,却见并非是恶鬼作祟,而是一个身披铠甲的男人。可是,这并未让他心安,反而使他愈加害怕。因为那人的样貌,竟然与自己长得分毫不差。男人手中拿着他丢弃的血刀,作势要把它还给自己。
他想要尖叫,想让这诡异的一切消散,但喉咙里仿佛被无形之手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T用力甩开那男人的手,疾步如飞。雪势骤然变大,如同银色的帷幕,妆点着山谷。寒风不时刮过,夹杂着冰晶般的雪花,打得他脸颊生疼。
山口变得越来越狭窄,两侧的峭壁似乎在不断逼近,随时都会相撞。他感觉自己被囚在了一个牢笼中,四周是冰冷的石壁,头顶是压抑的天空,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了。
就在他即将陷入绝望时,前方雾气中突然透出一道微弱的光。他拼尽全力朝着那光芒奔去,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赎。
狭隘的山路终于又开阔起来。远处站着一个人,似乎专门为了接引他而来。
T不愿上前,双脚却不听使唤,不由自主地靠近了那个人——一个女人。她缓缓转身,短俏的白发随风雪飘扬,冰蓝色的眼睛直视他的内心,“跟上我。”她催促,“不要发愣。”
“去哪儿?”他听见自己疑惑地问。
“前往卡塔特山脉。”她说,“两位龙王大人正在大殿中等着你呢。”
……
门外的交谈声如袅袅音乐般传入耳畔,将午睡的T自梦境中唤醒。他仿佛从一片黑暗的迷雾里挣脱出来,重见天日。背后的衣服几乎湿透,汗水渍渍,他却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在意。从床上下来后,T轻手轻脚地靠近门口,边走边用头绳把头发系成马尾。外面的声音对他来说并不陌生,是迪特里希试图说服守门的卢锡安放他通行,却遭到了对方的拒绝。
“族长罚的是他,又不是我。他不能出来,难道我还不能进去?”迪特里希的声音虽然刻意压低了,但他那标志性的洪亮嗓门仍旧穿透了门板。
“你这是什么歪理啊。”卢锡安反驳,“禁闭意味着任何人都不得出入这扇门,你又不是不懂这个规矩。我看你过去也没少被族长罚,怎么连这点基本常识都没有?”
“唉,你扯那些做什么。你就不能当作没看见嘛。咱俩什么交情啊。这点小忙你都不肯帮?”
“这……”在迪特里希的软磨硬泡下,卢锡安的态度开始摇摆。他其实对这种得罪人的任务本就做得不情不愿,但族长的命令又让他不得不执行。一想到两位老人家严厉的处事风格和自己可能面临的惩罚,他最终还是让理智占了上风。“别的事都好说,但这个我真做不到。我要是放你进去了,万一被人告发到族长那儿,到时候遭殃的可就是我了。”
正当迪特里希一筹莫展之际,莫伊宁恰巧路过,看到这名壮汉在T的屋外和卢锡安纠缠不休,立刻明白了事情原委。莫伊宁曾在刹耶王携华伦达因将军攻山的战斗中受到过迪特里希和T的救助,而且迪特里希初来乍到时,曾主动与这位老前辈结交,态度极为诚恳。因此,莫伊宁对他向来颇有好感,此刻见他陷入困境,便打算出手相助。
“迪特里希,你这又是何苦呢?”莫伊宁的叫唤声让两人同时看过来,“族长大人既然罚T半个月禁闭,必然有他们的道理。你这样不依不饶胡搅蛮缠的,岂不是让卢锡安难做?”
“哎呦,”迪特里希摸了摸后脑,脸上露出些许尴尬的表情,随即又朗声笑道,“我这不是担心T在里面闷坏了嘛,才想跟他聊两句,又不耽误什么事儿。”
莫伊宁拿这贫嘴又痞气的后辈实在是没辙,叹息一声,转而看向另一名同伴说,“卢锡安,刚才不是还听你抱怨,说这差事累人得很,连上个厕所都不方便么。我看你就趁这会儿去吧。让迪特里希替你守一刻钟。”
这个提议让每个人都觉得很满意。卢锡安马上顺着台阶答应道,“那行,我先去处理一下,很快就回来。”
“嗯,多谢了。”迪特里希拍拍他的肩膀,又向莫伊宁点头表示了谢意。等两名守护者相继离开后,迪特里希走上前,粗厚的手掌用力一推,却发现门从里面被锁住了。“T,是我啊。”他开始敲门,“你在干什么呢,快把门打开。”
屋内传来T低沉的声音。“你回去吧。我正在禁闭中,不方便见客。”
“啰嗦什么。你先开门,我们聊聊。”壮汉焦躁地说。
“现在不是聊天的时候。你快回去,别被我连累了。”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你……”T的固执把迪特里希气得够呛。
“我都听到了。但我劝你还是走,让卢锡安回来。”
自己这好友性格倔强,一旦下定了决心,就如同磐石般难以动摇。但他并没有气馁。“别犯傻,T。关禁闭的日子不好过,你需要朋友在身边。我真的很担心你,你告诉我,你能不能吃饱饭?如果你需要什么的话,尽管跟我说。我会想办法给你带来的。”
“我不缺东西。”虽然T的态度依旧坚决,但已不再冷漠,声音也比刚才多了几分柔软,“迪特里希,谢谢你对我的关心,但我们现在最好不要见面。请你回去吧,等我能出门的时候,我会去找你的。”
“好吧!”迪特里希郁闷地应道。他又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里面还是没有任何要开门的意思。他只好无趣地弹了弹自己的眼罩带,抬起了脚。
“记得把卢锡安叫回来。”T隔着门提醒他,听见对方懒散的应答声。
随着屋外脚步声的逐渐消失,房间也重新恢复了宁静。T缓缓走回,在这间一室户单人间的客厅区域坐下,为自己倒了杯水。壶里的水已所剩无几,而下一餐却要明天上午才能送达。这种等待对如今的他而言已经习以为常。他默默接受了龙王对自己的处罚,没有一句怨言。
三天前,他回来了。由于比同行的柏伦格、德文斯晚归了一周,惹得火龙王和海龙王极为不悦。尽管柏伦格在复命时为T辩护了几句,但他任务结束后未能星夜赶回卡塔特,而是在人界流连忘返,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有口难言的T,只能以探访布达神厅、巩固胜利成果为理由解释自己的行为,试图将事情圆过去。龙王念及他在布达任务上的付出,便按下愤怒,不置一词。然而,在他回到住处后,他们还是派人传达了禁足半个月的处罚决定,由守护者卢锡安来执行这项任务。
在T看来,这算不上多么严苛的处罚。他素来喜欢清静,因此对于这样的安排并无异议,坦然接受。但令人煎熬的是龙王的另一项授意——禁闭期间,膳房每天仅为T供应一餐,饭食和饮水皆从窗户递送,规格只有两菜一汤,这显然无法满足一个成年男人的日常需求。他们想用这种方式折磨T的精神,让他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爱管闲事的迪特里希在听闻好友的境遇后,立刻施以援助。昨天傍晚,他给T送来了一叠热气腾腾的猪肉饼和一大块奶酪,想给他偷偷加餐。然而,这份关切的心意却没能送达。尽职尽责的卢锡安严格执行了命令,当场把食物拦下,叫迪特里希拿回去自己享用。
面对这样的遭遇,T本人却并不焦急。他深知自己有错在身,接受惩罚是理所应当的。而且,他也不担心如何度过这段艰难时期,因为房间角落的小食库为他提供了充足的准备。那个木质储物柜就安置在门后,里面存放着不少食物,有密封良好的干果,用纸袋精心包裹的饼干和点心,都是T在以往的日子里一点一滴积攒下来的,靠它们应付个十几天完全绰绰有余。
真正令他感到困恼的,另有其事。他在座椅上深思,脑中不断回放着在布达、奥布达,乃至更遥远的城镇,那些与荷雅门狄共同经历的片段。他们曾穿越布达与马特劳山之间,跋涉了百余英里,度过了六个难忘的夜晚,最终,那原本能成为他生命中一段美好记忆的旅程,却以一个无法接受和想象的方式戛然而止。荷雅门狄突然对他不告而别,把他一个人扔在了回奥布达的路上,孤独地彷徨。
让他最难以接受的是荷雅门狄在离别前对他做的那些事。她毫不保留地戳穿了T的谜团,那个他一直以来试图隐藏的、充满罪恶又渴望被拯救的自己。她的行为就像锐利的刀刃,剖开T的心,让他无处遁形。她还留下了那些诛心的话。她究竟想从他的身上得到什么?
T觉得她好残忍。在这场旅行中,他曾以为他们建立了一种特殊的联系,几乎要将她视作知己。他相信了这个龙族的叛徒,甚至把自己的名字都告诉了她。因为她的存在,他才贪恋于人世间,去憧憬起一份不属于守护者人生的自由。可最后,却是那样的结果。
T缓缓起身,步至床边。那柄陪伴他多年的铁剑斜倚着墙壁,金属表面自带浅淡的银光。它不仅是守护者身份和力量的象征,更是他内心秩序和信念的支撑,是他不可或缺的护身符。他回想荷雅门狄临别前的举动,思索着那些如迷雾般萦绕于自己心头的话语,然后,轻轻拿起了这把守护者之剑。剑柄的触感熟悉而亲切,剑身也依旧锐利如昔。每当握住这把剑,心中的疑虑似乎就会消散许多,而那些被荷雅门狄勾起的少时回忆,也在剑的安抚力量下渐渐被驱散。近期,他频频恶梦缠身,精神备受折磨。然而此刻,所有不好的感觉就如同被风吹散的云雾,统统不见了。T注视着剑,感到后背冷汗渐消,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由内到外的安心感,充斥着全身。这真的很神奇。只要有它在手,T便觉得自己掌握了无尽的勇气。什么都不用怕。他想。这把剑是他的守护神。它会永远陪伴在自己身边,守护着自己。
一转眼,半个月的时间到了。这日清晨,卢锡安敲响T的房门,将他从睡眠中唤醒,简短地通知他,“你可以自由行动了。”
卢锡安的几个朋友也纷纷到来。才刚刚刷完牙洗好脸的T赶忙出门迎接。虽然他平时几乎从不和这些人走动,但基本的礼节还是要维持。几人中,奥利弗站得最靠前,凯齐尔、迪伦、马尔科姆则稍稍居于后方,围住了T的门。他们的出现不禁让T的思绪飘回到荷雅门狄曾经的言论上,想起她提及的守护者派系。这些“诺曼底派”的守护者与第三任首席有过较为深厚的来往,他们的殷勤态度也历历在目,令人印象深刻。
奥利弗作为众人中的代表,笑容满面地向T打招呼道,“T,我们并没有要针对你的意思,只是龙王的命令不得不从。希望你不要介怀啊。”
他会这么说,是因为卢锡安独自看管实在过于辛苦,他的这几个朋友后来都曾帮忙顶过班,严密地守在T的门外,确保他不会犯禁。对于外面的人事变动,T一概不理,选择了沉默。他一直安静地待在屋中,等待时间的流逝。与这些同僚们的沆瀣一气相比,反倒是不能外出跑步练剑这件事,更让他郁闷些。
“我明白,你们只是在公事公办。”T的话语仍旧如往常那样冷静,面容上也鲜有表情。
虽然了解他的性格向来如此,可奥利弗还是不免在意,便试图赔罪道,“要不,我请你喝酒。我们几人痛痛快快地喝一顿,一醉方休,把所有的误会和隔阂都忘掉。”
“恕我不能奉陪,”紫发的男人淡淡拒绝,“我刚获自由,行事仍需谨慎,不能太过于招摇。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但真的不必记挂在心上。”
“这倒也是。”迪伦点头附和,“你好不容易才出来,倘若被发现私下饮酒,恐怕又会有麻烦。”
奥利弗轻拍脑门,“啊,确实是我思虑不周。”
T嘴唇微抿,表示无妨。而马尔科姆则提议道,“那就咱几个去喝吧。真抱歉啊,T,我们要去畅饮一番了,你只怕是无福享受咯。”
迪伦和马尔科姆勾肩搭背,说着就准备要走,奥利弗的提问却延缓了他们的脚步。“T,你在人界的这段时间,都经历了些什么?”他注视对方的眼睛,眼神中充满了探寻与期待。一旁的凯齐尔也好奇地凑上前,想知道他会怎么回答。
T轻叹一声,心知自己不能多说,就胡乱掰扯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我不过是趁此机会回了趟老家。那儿的变化之大令人心惊,我几乎认不出来。不过,当我漫步在儿时熟悉的那条河岸,我忽然意识到,这一切都是值得的。不怕你们笑话,其实族长对我的处罚并无不当,我甘愿承受,因为……我确实对人界抱有难以割舍的留恋,总希望能多呆一天是一天。”
他原本只是想随口编造一些理由敷衍过去,谁知这番话却正中对方的心弦。“是啊,你说的这些,不过是每个人都可能有的情感,大家都能理解。”
“我们其实都挺羡慕你的。”凯齐尔也深有感触地说,“你不想回来,这种心情我太能体会了。我也曾动过那个念头,总想回去看看,哪怕只能寻回一点点模糊的残影也知足了。虽然心中明白曾经的家和亲人早已不在,但那种情怀,那种思念,却是永远都无法抹去的。”
几人都陷入了沉思之中。他们或是对T拥有更多的机会表示羡慕,或是沉浸在自己过去在人界的点滴回忆。与卡塔特的漫漫时光和守护者的职业生涯比起来,那些早年的记忆显得过于短暂和遥远了,但每个人心中的那份怀念,无疑是相通的。它像是被反复水洗的一块彩色布料,无论经过多少次漂白,都无法彻底抹消它的颜色。
在沉重的气氛尚未彻底弥漫之前,众人挥手向T道别,一同离去。T目送这群守护者的身影,突然觉得他们身上那庄严的甲胄护具和宽大的白披风像是束缚自由的沉重铁链,不禁悲从中来。他返身回到屋内,准备用餐。这几天他的生活过得极为节俭,膳房昨日送来的腌鳕鱼还剩两片未动,食库里有些果干也即将过期,他打算以此作为早午两餐,等晚上再去食堂。
时间匆匆来到傍晚。窗外,阳光依旧灿烂,但房间里的沙漏却准确无误地告诉他,晚饭时间已至。
独自静坐中的T,正用帕子擦拭着剑身,注意到沙子的流逝后,他站了起来。或许是沉溺在忧伤的心境中,他竟一时忘了和迪特里希的约定。
急促的敲门声打碎了他的思绪。咚咚咚咚!声音很是刺耳。
想也不用想,T便知道这个正在摧残房门的家伙是谁。他轻轻叹了口气,慢慢朝门口移动。
门还未完全打开,记忆之中的大嗓门就已经吼了起来。“T,听说你上午就解禁了啊。怎么都不见你来找我?”
前来开门的紫发男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门外的壮汉此时正以“好久不见”的表情对他眉开眼笑,尽管语气听上去像在兴师问罪,但他并没有真的生气,反而对自己能和老友见面很开心。
T始终认为,迪特里希这响亮声音的破坏程度,简直能堪比达斯机械兽人族的落雷。他的外形也同样狂野,是一个即使站在十米开外,都无法令人忽视其周身那浓浓的雄性荷尔蒙气息的强壮男人,身长足有1米95,比T高出半个头,浑身肌肉劲爆,体型完全不虚于一些人形态的龙族,平时所穿戴的守护者铠甲和日常服饰都是特大款。他从不注意个人形象,蓬乱的深亚麻色卷发比搭建得最破烂的鸟窝还要邋遢,胡渣永远都剃不干净。唯一能突显他气质深沉的,就只有那覆盖着右眼的眼罩,为他增添了几分沧桑。这男人从T上山的那年就和他结交了。不知何故,他似乎很喜欢和自己这个被同僚们一致视为“无趣的家伙”打交道。虽然T早已习惯了与迪特里希相处,但有时候也会选择和他保持一些距离,让自己能够独处。
“抱歉,我忘了。”他很干脆地说。
“过分!竟然对唯一的好朋友这么敷衍,真亏你说得出口。”
T的嘴角浮现出不知道是讽刺还是无奈的笑意,直到壮汉用他巨大的身躯挤进来后,他才发现,他的手上拎着两大罐小麦酒和一个木制食盒,就藏在他的身后。他专门去准备了酒菜,这才来晚了。
迪特里希一脚踹上门,娴熟地把食物摆到客厅桌子上。食盒里有水煮莴笋、豌豆等蔬菜,还有一大只烤鸡和一些肉丸子、香气诱人。“今晚我陪你吃。”他拿来两个杯子。
“这样不太好吧。”
“你有什么意见?”
“我并非有意见,只是担心被处罚。”
守护者之中,饮酒之风盛行,不仅在食堂用餐时必伴美酒,私下亦时常三五成群浅酌豪饮,滋生了不少恶习。一些胆大包天的守护者甚至会偷偷从食堂和膳房窃取酒水与下酒菜。这种不良风气是如此普遍,以至于人们习焉不察,根本不在意它的存在。龙王和长老们忙于族中事务,并不会对此多加干涉,可有时他们又会突发雷霆,对这些越矩行为进行严厉的惩处。偷窃者一般会被送入孤塔,面临至少一个月的幽禁。但即便如此,这类现象也从未彻底杜绝。
“要是再被罚,好歹有我作伴,你也不至于孤单。”迪特里希爽朗地笑笑,将酒杯斟满,招呼T坐下来。“来,为你的自由干一杯。”他举杯示意。
T便跟着举杯,轻轻抿上一口。随后,两人开始品尝桌上的美食。迪特里希酒量不凡,大口畅饮,仿佛舌尖上承载的是此世所有的快乐。T则显得文雅许多。他自觉不胜酒力,一直小口小口地咪。
一杯酒下肚后,迪特里希突然问,“你跑人界待了这么久,都干了些什么?”
意料之内的问题。T不想过多谈及,只是继续埋头吃着菜。
他的态度,也在迪特里希的意料中。“你这家伙,对任何人都那么冷淡,仿佛整个世界都与你无关,也就只有我这样的傻子才受得了你吧。”
T听罢,一脸平静。对于迪特里希这不太认真的指责,他紫罗兰色的眸子中连些微的颤动都没有。
“你一定是看女人去了。”酒精开始在迪特里希的身上发挥作用。他向来海量,只是一喝酒就容易上脸。此时,那特有的红润悄然爬上他的面颊和耳根,让他看上去像是有些微醺,只有那漆黑的独眼依旧清明,闪烁着狡黠的光芒。他瞪着圆圆的眼珠望向T,说话腔调半认真半调侃,“跟我说实话,你有没有喜欢的女人?”
正准备叉丸子的T,手上的餐具突然悬停下来。他怔怔地看了迪特里希半天,仿佛被他的这个问题深深震惊了。
注意到他突变的动作和脸色,壮汉得意地露出怪笑。“我就知道,你是心有所属了。赖在下面迟迟不回来,还能有什么原因,不就是为了女人么?快说说,你上哪儿风流快活去了?”
“你又来了。”T紧锁眉头,语气坚决地反驳,“你别随口污蔑人。我不干那种事。”
“哟,还急眼了。你是想证明你很清白,还是在维护你那位红粉佳人呢?把兄弟扔到一边,自己却沉溺于温香软玉之中,你可真讲义气啊。让我猜猜……八成是布达神厅的某个女军官吧?”
还好他想歪了。T不禁暗暗松了口气。但他的下一个问题又立刻让他心头一紧。
“那个女人,是否也对你芳心暗许?”观察入微的迪特里希看见T握着叉柄的手颤了一下,注意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神色从友人的眉间掠过,于是,他的话音陡然一转,冷笑了起来,“我说啊,单相思这玩意儿,可一点都不好玩啊。”
“你无聊透顶。”T开口了,声音冷硬。
迪特里希唇角泛起自嘲的角度。“知道么?我真的是很后悔啊。后悔为什么那么早就完成了那件任务,后悔为什么没有在那个时候选择一走了之,为什么还要回来。害得我现在想抱女人都抱不了。”
这家伙嘴里说的话虽然粗俗至极,但他此刻的神情,却是T很少见到的。
对于迪特里希的过去,T并非一概不知。主要是因为这人言语坦率,废话太多,导致T不得不记住了那些他本没有兴趣去深挖的事情。
十多岁时,迪特里希就被自己嗜嫖成性又酗酒如命的亲生父亲贱卖。命运的齿轮将他带到某位买主身边,成了一名雇佣骑士。后来,他因为在竞技场上遭受不公而沦落宫廷,只能终日扮作小丑装傻卖笑,取悦那些世袭罔替的贵族。他不曾成家,没有妻子和孩子,25岁时应召成为守护者,此后就更无娶妻生子,过平凡生活的可能。
按理说,守护者身份特殊,肩负重任,让他好似又做回了他前半生的那个骑士,不用再出卖自己的尊严和笑脸维生。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原因就在于,守护者是可以永生的。迪特里希的家人和朋友早就不在人世。完成了和人界的告别仪式后,他就彻底远离了那个他曾经熟悉的世界,踏入了一个由其他种族构成的全新地域。这与他内心的渴望产生了巨大冲突。
“我以前也恨过我的父亲,但后来,我却稍微理解他一点了。我终究只是一介凡人,逃不脱沉湎酒色的本性。卡塔特没有人类女人。身为一个男人,我渴望在女人身上宣泄我的那份原始冲动。要我像神父,僧侣,像你那样禁欲,办不到!哪怕是和尚也有偷吃的,更何况我这样有着七情六欲的人呢。让我不碰女人,那是我这辈子都学不来的才能啊……”
“你这话听得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撇了眼真情流露的壮汉,T不由得摇了摇头,“你不会又要开始说那段和上一任首席在人界放纵的老故事了吧。”
“你这家伙,别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告诉我,你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大概是因为,我没有遇到让我心动的女人吧。”
“啊?”这回答,算是对自己刚才捉弄他的回应么?然而,迪特里希却好像听到了笑话。“就算这样,也不代表要禁欲嘛。”
“可我不想和自己不喜欢的女人做那种事。你要是因此觉得我傻,或者当我是个伪君子,那就随你的看法好了。反正,这就是我的态度。我不会因为你的质疑而改变我的这条底线。”
“唔……”迪特里希沉吟起来,眯眼看着这名紫发同僚,完全没料到这个对谁都冷漠至极的男人居然会流露出这样的情绪,“你这次下界,该不会真遇到了什么特别的女人吧?从实招来哦。”
“你别问了。”T不欲多言,只是默默地夹菜。
“你不说,我可要乱猜了啊。”人类的八卦天性被激发了出来,迪特里希难抑兴奋,不禁开始联想,“如果有一个女人是你不能在人前——在我们这里提及的,那必定是个极其特殊的存在。只有一个人。”
T试图喝酒来掩饰自己。这一幕被迪特里希看在眼里,更加坐实了他的猜测。
“喂,我一直都提醒你,千万别和首席这种人扯上关系。你小子不会拿我的话当耳旁风,真的和首席有了什么吧?”
看来这家伙今天决心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T不得不应对,但是又不能将自己和荷雅门狄之间的事泄露出来。他的脑细胞飞速运转,想要找到一个能让人满意的答案。
虽然表面上用叉子把肉丸往嘴里送,不过迪特里希的眼睛却如鹰隼般直勾勾地盯着T,对他的回答十分在意。
“我招了。什么都瞒不过你。我确实爱上了一个人,正是那位如你所说的神厅女军官。”T平静地承认了,“她是一个术士,是七年前,我在布达城外的一次异族剿灭战中结识的一个军人,隶属于神厅第一近卫部队。名字是狄思梦娜。”他镇定自若地将故事编得合理又完善。
“哦,是那个女人啊……”迪特里希在脑中搜寻着对这名字的记忆。他的这位朋友每次执行任务回来后,都会被他缠着追问任务的细节。类似这样的名字,他似乎确实曾听他提起过那么一两回。
“我此次跟着柏伦格大人到人界,便是为了能与她重逢。我从未忘记过她,从未停止对她的思念,说真的,我差点就要跟她私奔了。我本以为她也一直爱着我,可她却对我说,她没法等我太久,所以,已经选择了另一段姻缘。她与一名军官订了婚,今年年底就要嫁人了。”T嘴上说得很流畅,心中却阵阵自责。他这辈子不会再和狄思梦娜见面了,现在却要借她为自己开脱,真是非常对不起她。
然而,听完T的叙述后,迪特里希倒觉得颇为有趣。“就当是这么回事儿吧。”他看似轻松地说道,眼睛里透着一股玩味。
“什么意思啊你。”T用有些心虚的表情看向迪特里希,总觉得他在阴阳怪气。
迪特里希喝了一口酒,斜眼瞅着他,“我只是在想,这整个故事,会不会是你为了掩饰自己的想法而故意编造的谎言呢?”
“我没理由拿这种关乎情感的事来诓骗你。”T赶忙辩解。
“不,”迪特里希用力摇头,“你若真喜欢这么一个人,这些年怎么会一次都不提?就算你不愿公之于众,我也有自信我能够看出来。凭你我多年的交情,我怎么可能一点都觉察不到呢?”深亚麻色头发的壮汉抓了抓已经乱得不像样的头发,向T抛出一个挑衅的笑,“还有,虽然我不清楚你下界后的具体情况是怎样,但根据龙族以往的行事风格,他们真的会放任那些神厅部队的人,在任务结束后这么多年,继续安然无恙地和一个守护者保持接触吗?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你想必也应该很清楚。”
真不亏是迪特里希,看问题实在太毒,哪怕他只有一只眼睛。他虽说是一个粗鲁的武人,有时候却能洞察秋毫。单看他外表的人往往会被他的豪迈和率直所欺骗,从而忽略了他其实也充满了智慧与敏锐。他能够在复杂的交际场上来去自如,游走于众多的守护者圈子中间,根本不可能是一个没头脑的莽夫。
“不过,也没办法了,谁让我交了你这个朋友呢。”迪特里希在哑口无言的友人面前扬了扬手,“我就助你一臂之力,和你一同瞒下那个实情吧!至于你心中的那个人,也不必告诉我了。你自己深藏便是。因为,”他拿起酒杯,向他敬酒,“你们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的。”
这男人完全看穿了T的谎言,却愿意为他保密。他说的话几乎一针见血,直击要害,T彻底甘拜下风。
「再会了,特维。我们的生活方式完全不同,立场也不同。我们不会再见面了」……荷雅门狄的临别之语突然浮现,像锋锐的刀片,割过T的心头,留下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疤。
T的思绪如乱线般纷杂。在迪特里希犀利而深邃的目光中,他低下头,吸吸鼻子,然后仰头喝掉了半杯残酒。
这个粗鲁男子的好色、聒噪和虚荣,时常令T感到头疼。但同时,他又对自己帮助颇多,在紧要关头的仗义相助更是让T感动不已。T对他的情感,总是夹杂着既烦恼又有些依赖的复杂。在接触不到女人、因而男色风气盛行的守护者群体中,除了以自渎排遣性|欲外,有意愿的人通常会两两配对,同寝而眠,互相搭伙过日子。这样的例子并不少见,族长和长老们也只当不知道。T曾因自己俊秀的外表和新人身份,在初入此地时被一些人动过歪脑筋,是迪特里希挺身而出,为他化解了那些风波。迪特里希骨子里对同性之爱并无偏好甚至还有些排斥,只唯独对T产生过那方面的想法,但这份**从未凌驾于他和T的友情之上。在T明确表达了拒绝后,他便再也不提此事,两人的关系始终稳如泰山。这个人用他的实际行动向T证明了他的的确确拿自己当朋友,这一点毋庸置疑,而且,他可能已经是自己唯一的朋友了。特别是神厅第一近卫队的队员遗忘他,荷雅门狄也弃他而去,自己已再无可能和她见面后,迪特里希的存在就更显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