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宏胜身披白色浴袍,施施然地从浴室里走出。他的身上还冒着蒸汽,湿哒哒地刘海贴在有三条横纹的额头上面。半面墙大的金丝楠木酒柜里皆是排列整齐的红酒,他随意地抽出一瓶1975 年的波尔多,拎着酒瓶摇摇晃晃地走进宽敞豪华的卧室。
卧室里的灯光迷离晦暗,宋宏胜站在床边,刚好能看清情人蓝雅曼妙的背影。她往里侧卧,腰细臀丰,两只玉璧举过头顶,手腕被蓝色的丝绸绑缚在床头的立柱上。
“呵,今天又换了个花样?”
此刻的宋宏胜是愉悦的。情人们争相讨好他的时候,他仿佛就是个不可一世的帝王,让他短暂的忘记他正在被一个可怕的人追杀。
可是,蓝雅听见他的声音,一反常态地没有摆出性感撩人的姿势催促他的临幸,反而用颤抖的双臂紧紧抱住了头。
宋宏胜马上有了不祥的预感。
“啪。”
就在这时,窗边的落地灯突然打开,一个神秘的男子正优雅地收回刚才按下开关的手。
“嘭!”
酒瓶落地,玻璃粉碎,葡萄酒染红了宋宏胜的双脚。
他怎么找到这儿的?!
宋宏胜肥硕的双腿开始颤抖。
那神秘的男子有一双深红色的眼睛。
据说那就是仇恨的颜色。
“有遗言吗?”神秘男子单手持枪,枪口稳稳锁定宋宏胜的眉心。
晦暗的光线下,那对红眸像钻石一样反射着冰冷锐利的光线。
所以他常被称为“血钻”。
原本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警司,前途大好,因为与宋家的恩怨堕落成红通排名第一的通缉犯,上榜一年多来手下死者多达两位数。这还只是能查明的。
“血钻”从不失手,宋宏胜知道自己今天已无幸理。他深吸一口气,想勉强保住体面,然而颤抖的声线仍然暴露了他的恐惧:“别杀我的儿子。”
“可以。”血钻给出承诺。
宋宏胜神色稍松,他沉默片刻,忽然露出奇怪的笑容,眼睛紧紧盯着血钻的面庞:“你杀了那么多人,一身的血债早就超过了宋家任何一个人!如果死后有地狱,我们会看着你上刀山!下油锅!”
“如果死后有地狱,”听完宋宏胜的咒骂,血钻的情绪仍然平稳如死水,“我会在宋家害死的无数冤魂前,把你们每个人再杀一次。”
血钻冰冷决绝的杀意让宋宏胜胆寒,他想破口大骂,可语无伦次的话还未出口,血钻已扣下扳机。
宋宏胜额间突现血洞,脑后同时爆出一篷血雾。他死后的脸上还定格着癫狂的神色,肥胖的身体仰面倒下,重重砸在地砖上。
血钻放下架在左膝上的右腿。他从容地起身,不紧不慢地走过床边。
蓝雅仰头望向血钻。
血钻没有看她,也没有停留。他抬脚跨过宋宏胜横在一边的右臂,离开卧室。
蓝雅如蒙大赦,她迅速解下手腕上的丝绸,跌跌撞撞地跑出卧室,冲向儿子的房间。
血钻不急不徐地从旋转扶梯上拾级而下。
别墅内外,有数个保镖倒在不同的地方,他们脸上还定格着死前的惊愕。
血钻没有立刻离开。他将黑色的手机放在吧台上,坐在吧台前给自己倒了杯冰水。一杯慢慢喝完,他才走进开放式厨房,把洗好的杯子放回原处,再打开燃气。
他没有拿手机,以一种闲庭信步的姿态走出大门。
宋宏胜的别墅建在森林腹地,周围漆黑一片。
血钻从别墅门口出来,在山间的草地上停下脚步。清凉的山风夹杂着海的味道弥漫进鼻腔。
“如果有地狱,我……”
他自言自语的声音消失在风里,他在衣服内袋里摸索片刻,摸出一枚银色的打火机,和一盒烟。
烟名“黑魔”。
血钻点上烟,轻吸一口,又缓缓吐出。
黑魔的气味被山风吹散,脚下的草叶轻抚着他的脚背。
这根黑魔燃烧了一半,被血钻夹在手指间,烟头燃烧的部分在微风中加速向烟蒂的位置倒退。
他正要再吸一口,一只手却从后方伸过来将烟掐灭扔了。
“我说过,不许你抽烟。”
这带着埋怨的熟悉声音,就好像他们没有多年不见一样。
五条悟。
来得好快。
血钻收回空了的手,他没有回头。
“怎么不转过来?”五条悟在他身后说道,“还没想好怎么面对我吗?”
“有什么不好面对的?”血钻的语气里也没有陌生,但他还是没有转身,“起码对你,我问心无愧。”
“好一个‘问心无愧’,”五条悟在他身后嗤笑道,“夏油杰,你真是个没良心的东西。”
夏油杰是血钻的本名。
那是他还没有离开时的名字,遥远得好像来自前世。
“你专程过来可不会是找我谈心的吧?”夏油杰又从烟盒里抖出第二根烟。
五条悟便毫不客气地把他的烟和打火机全扔了。
“你!”
夏油杰想揍人,五条悟却还抓着他的手腕。
这个时候,天上的乌云被风吹开,两人瞬间同时沐浴在月光下,于是夏油杰清晰地看见了五条悟如今的相貌。
一头白发也不梳理整齐,就随它们胡乱支棱着,一对湛蓝的杏眼正愤怒地瞪着他。
真是一点也没有变。
但夏油杰变了。原本清爽的短发留成了披肩长发,原本棕色的瞳仁变成了血色。
夏油杰甩开了五条悟的手,再次转过身去。
“你还要杀多少人?”五条悟的声音里,心痛比逼问更多。
“还有18个。”夏油杰无所谓地揉揉手腕。
“你这样有什么意义?!”五条悟上前一步。
“那可太有意义了,”夏油杰露出了一个没有温度的笑容,显然笑意没有到达他的心里,“死的算是为民除害,活的也不敢轻易再为祸四方。”
“我不希望你因为别人的错误献祭自己,”五条悟注视着夏油杰的侧脸,他的眼神好像在望向以前的夏油杰,“收手吧。”
“不行。”夏油杰回答得斩钉截铁,冰冷无情。
“收手。”五条悟抽出配枪,枪口直指夏油杰的太阳穴。
“不行。”
夏油杰的决定毫无转圜,他和五条悟都知道他要义无返顾地走上绝路。
只有死亡能阻止他。
夏油杰等了等,发现自己还没有死,便直接自己转身走了。
“站住!”
夏油杰并没有因为五条悟的警告而停下脚步,他背对着五条悟道:“要杀便杀吧,死在你的手里也不错。”
五条悟的手指搭在扳机上,枪口对准夏油杰背后心口的位置。他数次用力,都没能真的扣下扳机。于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夏油杰走进别墅。
“嗡——”
五条悟拿手指一敲挂在耳廓上的耳机。
“喂?”
“你在干什么?!下不了手我让别人上!”
昔港警务处副处长兼此次“碎玉计划”的总负责人刘永贞向五条悟发出质问。
面对老上司的质问,五条悟没有立刻表态。
师父,你曾经也是他的师父。
这话五条悟没有说出口,刘永贞却似乎听见了。
指挥车里,刘永贞面沉如水。
当然,在我心里,他还是我最中意的徒弟,但我不能说出口。
永远也不能。
“我知道,让我来。”
五条悟结束通话,向前走去。
就在这时,别墅里“砰”的一声巨响,五条悟及时用手臂护住了脸,几块玻璃在他的小臂上划出了几道血口。
别墅一楼瞬间已成火海,风把熏人的烟雾吹来,五条悟眯起眼睛。
他没多犹豫,直接跑向一边,想从侧面寻找其他相对安全的入口,一辆黑色轿车却已从别墅后方的树林里蹿了出来。
五条悟没有犹豫,以最快速度冲向别墅右侧,冲着汽车从树林里开来的方向当空一跃。
“砰!”
车顶上一声大响,轿车却没有因此停止,它再一个加速,想用急转弯甩开他。
五条悟扒牢车顶,一直没有被甩脱。
“砰!”
汽车左后车窗被五条悟击碎。夏油杰听到五条悟落进来的声音。
汽车的前方出现一座石桥,桥面宽度只容得下一辆汽车通过。
“停车!”
五条悟抓住夏油杰的肩膀。
同一时间,轰鸣声从天上传来,警方的武装直升正在迅速接近。直升机舱门敞开,飞虎队的特警一只脚踩上起落架,将机枪端在手中。
在特警开枪之前,夏油杰猛然急打方向。
“砰!”
黑色轿车悍然冲破石桥上的木质栅栏,一头扎进桥下的大湖里。
逐渐下沉的汽车内,湖水汹涌地从车窗灌入,几乎瞬间就淹没了车厢。
真是疯了!
五条悟气急怒极,车内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五条悟在冰冷的湖水里摸索着爬到前排。
二人上方,直升机旋翼带起的大风推出一**水浪向外扩散。
“啪。”
有明亮的白光投下,光线穿过水面,朦胧地将黑色轿车笼罩其中。
五条悟便再次看见了夏油杰血红眼眸里的恨意。
五条悟心脏被夏油杰的目光刺痛,夏油杰忽然伸手夺枪。两人在水底争枪,五条悟不明白夏油杰为何要做这无谓的挣扎,他的理智告诉他面前的人已是被仇恨完全占领的恶魔,情感却告诉他:你一定要把他从泥沼里拉出来。
因为你是他唯一的希望。
“噗通。”
“噗通。”
上方,飞虎队的特警相继入水。
夏油杰似乎终于意识到今夜自己将含恨而终,他用力将五条悟拽到面前。
五条悟还没看清他想干什么,就感觉到肩膀剧痛。
夏油杰竟然在咬他。
他的肩膀上向湖水里飘出血液,他自嘲一笑。
夏油杰,你这么恨我吗?
夏油杰却忽然推开他,却又握着他的枪口指向自己的心脏。
“动手吧。”
朦胧的光线中,夏油杰无法说出声音,五条悟却听见了他的话。
你不想死在别人手里。
五条悟也无声地向夏油杰说出了最后的话语。
在彼岸等我。
夏油杰看着他的口型,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他无奈地笑了一下,算是答应,然后闭上了眼睛。
枪响的声音闷在水流里,夏油杰的左胸在水中绽放出血花,喷涌而出的血液正迅速带走他的生命力,地狱的大门已向他徐徐敞开。
无论收割的是谁,死神的镰刀永远一视同仁。
无论这个人曾经拥有多么辉煌的人生,地位有多么尊贵,他在死亡的过程中也仍然会和所有普通人一样,脑中的神经链接不管承载的是爱、是恨、还是怨,都将无一例外地枯萎凋零,全部彻彻底底地离从这个世界里消散,什么也不会剩下。
物质也许不灭,但灵魂终将死亡。
夏油杰一头长发飘散,尸体静静地漂浮在水中。
五条悟在咫尺之遥注视着夏油杰,汹涌的情绪即将冲破理智的闸门。
他闭了闭眼,还是硬生生地将那股情绪抑制住了。他最后看了夏油杰一眼,转过身,伸手推开了车门。
他仰起头,顺着湖水中的光柱向上游去。
夏油杰静静地悬浮在车内,离他越来越远,被他永远留在了黑暗的湖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