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绿色的大衣挡住了他绝大部分视线,越过那个衣帽架,带着圆框眼镜的老人正在抖靴子上的土,灰老鼠帽子就待在衣帽架的顶端,原本遮盖在帽子之下圆润头顶在灯光下反射出智慧的光芒。
老人朝着门口望了一眼,把靴子扔在一边,往对面那个沙发一指:“坐。”
阿走过去,坐下。他刚打好的腹稿全给忘了,开口一句:“诶,您好啊,没想到又见面了。”说完才想起来,是不是不提刚才那一茬比较好。
霍普金斯看了他一眼,开始擦眼镜:“要不是小伙子你打岔,我倒是想看她能忽悠到什么时候。霍,乌萨斯人。”
“抱歉,我看那位大婶祖籍怕是龙门的。”阿没忍住,又多嘴了一句。
“十年前她就在这里开店了!”霍布金斯擦完眼镜,没好气的说:“龙门人,萨卡兹人,维多利亚人,管你是个什么人,来了乌萨斯,就免不了染上一身味儿。”
阿看了一眼他身上的粉尘,心想这句话倒是没说错。
他自觉话题有点歪,但是又不知道怎么扯回去,索性接着聊下去算了:“您不喜欢乌萨斯,那为什么还要来乌萨斯?”
“喜恶干涉了工作就是失职了。”霍普金斯不屑道,他看向窗外的大雾:“当年我来这里作客座教授的时候就预料到它有今天。”
...所以莫非他以前就是那家店的常客么。阿反应过来。
“越是过分强盛的东西越是容易从内部毁灭...乌萨斯被称作战斗民族不是没有道理的。他们靠武力和铁血征服这篇领土,也终将败落在武力上。”
阿一时语塞,这话他没法接。好在对方全然不在意,将话题突兀的转了过去:“你是代表罗德岛来的吗。”
“啊,是的。”阿点了点头。
他避过对方打量的目光,垂下眼,放缓了声音:“博士她...前段日子去世了。”
老人沉默了。良久,阿听到打火机点燃的声音,寂静的房间内升腾起灰白色的烟雾。
“...你们叫她‘博士’?这倒是个好称呼。”出乎意料的,霍布金斯笑了一声,他咳嗽了两声,问:“你怎么看你们‘博士’。”
阿被问得愣了一下,他下意识搭上自己右手的手套。
那开了线的手套,是某个人在深夜把文件丢到一边强行扒下来缝好的,美名其曰强迫症看不得这种东西。
他看着那歪歪扭扭的缝线,很好奇她做手术的时候是不是也缝的那么丑(那可真是太遗憾了),后来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他是罗德岛唯一一个有此殊荣的人。其实他本人的缝纫手艺比这个好,但是他没有说,真是罪过。
因为博士总是喜欢悄无声息的站到他背后,因此他直到现在还是偶尔会习惯性的回头看一眼。
就好像她还活着一样。
“那是个不负责任的家伙。”阿笑了一声,摇了摇头:“擅自为黑夜中的迷途之人点亮了灯,又擅自把那火焰熄灭了。”
“但是对他们中的很多人来说,前路已经在他们脚下了吧。即使依然黑暗,却有迹可循。更重要的是,他们获得了继续前进的勇气与希望。”
霍布金斯拿着那只劣质的烟,暗下来的天色里红色的星火明明灭灭,他吐出一个厚重的烟圈。
“我年轻的时候在伯利亚边境驻军当军医,和乌萨斯的大兵脸对脸看了二十年。四十岁,我终于因为边境流民的源石病研究被维多利亚皇家科学会认可。那些惨痛的病例,我宁愿我没有遇见过,乌萨斯是盛产这一切的国家,是成就我的国家,但是我痛恨他们。”
“我不讨厌的乌萨斯人,只有一个。”
“那就是你们那位‘博士’。”
“她的两个学士学位是军事指挥和战地医疗,乌萨斯帝国学院是她的母校。”
“而这里,是她的故乡。”
3.
如霍布金斯的所说,他第一次见到博士的时候那还只是个小姑娘。
二十二位教授里抽签似地挑一个人,倒霉的霍布金斯中了标,被派到乌萨斯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做为期一年的交流访谈。
即算做过心理准备,然而一踏进实验室时他还是被眼前混乱的场景震惊了,杂乱的一堆器材之间只有一个耷拉着拖鞋的女学生,披头撒发的在用加热仪烧水煮泡面。放他自己的实验室这傻姑娘得直接卷铺盖回家,霍普金斯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训得那姑娘一愣一愣的。他寻思这得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能教出这样的学生。
很快,他就被那傻姑娘导师的:研究源石虫食草习性偏好与季节的关系的课题逗笑了。
如果没搞错,这个研究组属于源石能源院系,不是什么见鬼的生物养殖。
他没想到的是,第二天那个女学生就带着一堆问题过来向他求教了。第三天、第四天...事情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发展过去,他们隔着棋盘吐槽各自变态的上司,对着乌萨斯政府愚蠢的作为指手画脚。黑麦啤酒一碰杯,醉醺醺的女学生指着电屏上乌萨斯帝国首相从头骂到尾,这下好了,霍普金斯可算知道为什么她毕不了业了。
“我现在就想找个正经研究所蹲着。”自吹曾经是军事指挥系第一名的姑娘摆了摆手:“离战场越远越好。”
很快,一个机会落到她面前,准‘博士’小姐欢欢喜喜抱着她的毕业课题圆润的滚去了位于乌萨斯南端的要塞弗达洛伊博拉的研究所。
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你听说过Ω型亚型的源石病吗。”霍普金斯问。
“号称99.99%致死率的源石疾病,我听过,那不是个笑话吗,不知道哪里来的谣传。已经证实那种源石病是为数不多的可逆类型,我没记错吧?”阿回答。
“从实验数据来说的确如此...但是那99.99%,在某种意义上,并不是笑话。”
阿沉默了,他不明白99.99%这个数字背后的意义,而对方似乎也并不打算说。他只得转而问起另一个话题:“您刚才提到的弗达洛伊博拉,我从没有听过那个研究所的名字?”
“你没听过才是正常的,那里十年前就被封存了。”霍普金斯叹了口气。
“灾难发生,生命逝去,从不需要什么前因后果,历史的尘埃纷纷扬扬落下,掩埋一批人,又带走他们存在的痕迹。于是他们是否曾经活过,都变得无关紧要。”
“我们的一切迟早,都会变得无关紧要。”
“所以我本来并不打算把这个给你,但是我现在觉得,也许你至少应该得到一个机会。”霍普金斯说着,将桌面上的一个贴铁盒推给他。
“探究真相,背负这沉重的一切活下去...或者忘了她。你自己,做决定吧。”
·
阿拿着博士寄存在霍普金斯哪里的铁盒子回到房间里。
他听说过这项技术,通过源石技艺再现一个人的记忆,主要运用于大脑记忆区域被源石病所破坏的人群,被称之为帕里斯神经退行症的救星,他手里的这个装置,价值六百万龙门币。
有价无市。
从霍普金斯的语气推断,这大概是博士人生中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以至于她因此消失在乌萨斯的官方档案中,成为泰拉世界上一个没有过去的游魂。
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菲林族的好奇心一向旺盛,被好奇心坑惨了的菲林人也有不少。使用这个仪器的后遗症包括但不限于失眠、眩晕、呕吐,和血液中源石颗粒浓度升高等一系列症状,需要谨慎考虑。
最合理的解决方法是把它带回罗德岛,由凯尔希医生和阿米娅共同商讨处置,如果决定使用,也该是找个自愿参与的源石病患者,而非他这个健康人。
阿心底思索了一圈,然后就把这些有的没的都抛到了脑后。他反手就把门锁了,拿着那个铁盒子躺倒椅子上。
冷淡的蓝色光泽自他手指间流淌而过,他取出那个金属圆环,扣在自己脖颈上,如同扣上一道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