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午夜,暴雨。
空无一人的暗巷之中,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幕里,脚步声溅着雨水,一寸寸朝前挪去。
这是凛冬的正月,雷声沉闷的挤压在云层之间,如同巨兽喉咙里压抑的嘶吼,一道闪电骤然划破死寂的夜空,将天幕映成刺目的白,也照亮了来者的脸。
那是个青年男人,有着如同刀刻斧凿一般深邃的五官,雨滴顺着他古铜色的红发蜿蜒而下,滴落到额头上,又沿着笔挺的鼻梁划下,最终坠落下去,和雨幕融为一体。
那闪电一瞬即逝,周围复又归于黑暗,隐约可见乱石堆一般的建筑物内,一盏灯火摇摇欲坠的亮着,被雨水晕开一点朦胧的氤氲来。
震耳欲聋的雷声姗姗来迟,宛如利刃劈开沉闷的死寂,炸的人耳廓生疼,头皮发麻。
没有分毫的停顿,那脚步声依然保持着原有的节奏,宛如机械一般朝着亮光的方向走去。
直到那透露着昏黄灯光的窗前,男人停下了。
他将手搭在那木门冰冷的铜环上,锈蚀的金属边缘刺痛着他的掌心,被厚茧挤压断裂成粉末,顺着流水淌下,黏在他手腕的皮肤上。他仅仅是这么站着,没有敲门。
可是屋子的主人还是发现了他。
“你来了。”
隔着木门,老人干涸的声音传出来。
男人停顿了两秒,推开了木门。嘶哑着拖尾的吱呀声让这一刻显得无比漫长,他走进门内,一脚踩在摇曳的烛光里。
“...我来取您提过的,那件东西。”他说。
水渍在他脚下一点点蔓延着,于长久的静默之中,像是烘托着空气里弥散着的压抑一般流淌开来。他低头注视着老人,那双烟灰色的眼睛里一片浑浊。
“我有预感,您今夜会来,所以给您留了灯。”书桌的一面,身着修女服的老人慢慢的开口,咳嗽了两声。她一双眼睛中全是白翳,竟是看不见的,可是她却十分准确的将身子对准了门口的年轻人,朝着座椅的方向伸出手。
“请坐吧,织田先生。”
织田作之助沉默着,坐到那把没有靠背的圆木椅子上。老修女将双手放在身前,以一种恭谨而谦和的姿态端坐着,可是他分明看到,那双饱经沧桑的苍老的手紧紧的掐在一起。只一秒,一秒后她就松开了。
“这就是她留下的...遗物了。她那天拿着这件东西找到我,希望我能够转交给您,可是最后却又说,希望我替她保管。我不知道,她到底是希望,还是不希望您收到它...这取决于您自己,织田先生。”老修女说:“但是,既然您来了,那么我想,您还是愿意收下它的,对么?”
“...拜托您了。”织田作之助沙哑着声音说。
老人提了提嘴角,那笑容显得苍白而无力:“您可以带走它,但是,我想我可能还是做不到什么都不问,织田先生。”
她数十年间从来都如水面般平静的声线微微颤抖着:“我...不明白。那孩子...她从来什么都不和我说。”
“...抱歉。”织田作之助闭上眼,一瞬间无数画面从他脑海中闪现而过,恍惚间仿佛有人从背后靠近,在他耳边呼唤他的名字。他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那里什么人都没有。
“这可能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1.
他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一片浓稠的迷雾之中。
那是不存在于普通横滨居民认知中的一块土地。在夜里站街女郎、劣质酒精掩护着情报交易和毒品买卖,白日中则死寂清冷如鬼街。无数的暗巷地道纵横交错,若无人带路,初次来到这里的人转上三天三夜也不一定能不出去。此刻这破落的建筑群被笼罩于一片浓雾之下,更变得宛如迷宫一样难以捉摸。
他在这砖石堆砌的森林中穿梭,看不见任何人,唯有空旷的脚步声四处回响。
人的一生中,许多决定一旦做下就可以影响他的一生,而彼时却还以为那不过是普通的一天而已。于他而言,不过是向右转或者直走的选项,就是那么一秒钟不到的一个决定,开启了此后所有的故事。
他还记得那个场景,那个纤细瘦弱的身影跌跌撞撞的跑过来,一直穿过浓浓的雾气出现在他面前。汗水把她的额发尽数打湿,黏在面颊的周围,她面色如纸张般惨白,目光惊惶如被狮子所追赶的羚羊。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女人,无比突兀的出现在这片为恶徒所统治的领域,她狼狈而无助的样子让织田作之助觉得,如果他置之不理,也许她下一秒就会死去。
于是在她被石板缝隙所绊倒,朝着前方跌倒的时候,他伸出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
“你救了她。”
“是的。”
“难怪...只是,我有些不明白。安洁莉卡她,应该是不会去到那种地方的。”
“事实上,我遇到她的时候,她正在被人追杀。”
老修女沉默了,她半阖着眼,像是在注视着虚空中某件不存在的东西一样。沉闷的雷声又一次响起,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为什么呢。”良久,她叹息着问。
“我也很疑惑,她当时只告诉我,是去打听某些消息...我是后来才知道,她从情报贩子手里,放出了一整车被贩卖到那里的女人。”
织田作之助看着老修女怔愣的神情,想到那个晚上,她把真相告诉他的时候,他也许也是这个表情。
“您还是不够了解她。”他看着老修女,慢慢的说。
他也一样。
2.
织田作之助将她送出那片黑市时,并未留下自己的名字,因为彼时他从未想过,会再次见到她。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夜间和敌方增援部队不幸撞脸,周旋了整整一夜后才逃脱,体力耗尽陷入昏迷的他,从柔软而洁净的床铺上醒来。睁开眼的时候,一群从未见过的孩子在他身边围成一圈,见他醒过来,欢呼雀跃着跑出了房门,叽叽喳喳的像一群小麻雀一样推着黑发的修女走进来。
她羞红着脸,挽起鬓角落下的碎发,告诉他他昏倒的地方正是这座福利院的门口,自发现他已有一天一夜,迄今并未听到有人打听他的消息。又问他伤口疼不疼,想不想吃点什么。
他想他应该委婉的拒绝,然后离开。但是他刚要开口的时候,就看到那群孩子围在修女背后,睁着明亮的大眼睛期待的看着他。
于是他改了口,说,随便什么都好。想了想,又问她有没有咖喱。
她脸上忐忑的神情一瞬间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温柔而灿烂的笑,好像她收到的不是一个“想吃咖喱”的请求,而是什么难寻的珍宝。
后来,织田作之助吃过很多次她煮的咖喱,但是第一次吃到时的味道始终未曾被覆盖过。那咖喱其实并不和他本来的喜好,不仅不辣,甚至还加了鲜奶,浓稠而鲜美以至于稍稍有些腻,于是主人家善解人意的配了小番茄和梅子茶。
她或许并不知道,那个时候他就默默的站在厨房的门外,看她一点一点把切成瓣的小番茄,摆成一朵花的形状。
那碟咖喱被送到他手中,沉甸甸的分量很足,热量透过瓷盘传到他手心里,微微烫手。
于是他认真的吃完了所有的食物,并且毫不吝啬的给予了赞美。对视的那个瞬间,黑发的修女羞涩的低下了眼。
她说,这里是城市中最不起眼的地方之一,少有外人出现,若不介意,可以在这里修整直到伤好。
那大概是她实在没有办法挽留才说出的说辞,因为他身上甚至只有皮外伤。他看懂了她的眼神,沉默了一会,对此表示感激,又说,如果再不回去,恐怕会被同事追杀出两条街,他手机里已经挂了一长串那两个家伙的未接电话了。
她了然的笑了,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失落,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轻轻的把裙摆捏成一小团。然后她站起身,从孩子们里点出一个小女孩来,叫她领着他离开。又说,周围的居民都十分友好,并不需担心有人向外说起他来过这里。
离开的时候,织田作之助才得以观察到这座建筑的全貌。它看上去比任何他在横滨所见过的建筑都要更为古老,许多地方都有着明显的翻修痕迹。从外看上去像是个教堂,内部却全然是不同的结构,改建都极为粗糙,像是强行在礼拜堂中塞下了孩子们的餐桌。
而教堂的周围则尽是古老的石板路和木质的建筑,一路走去满地都是阳光和随风摇曳的鼠尾草。来往的居民皆衣着朴素,每个和他擦肩而过的人,都会微笑着与他点头致意。
他是后来才明白过来,是托了身前这个孩子的福。福利院的孩子领着出来的,往往都是“安洁莉卡的客人”。
穿过最后一个路口,女孩站住了脚,他眼前的道路依然逼仄,可是已经有城市的路牌指示。他道了谢,顺着巷子离开,回过头确认女孩是否回去了的时候,他意外的看见那小姑娘还等在原地,见他回头,举起怀中布偶熊,挥了挥爪子。
·
“你不是她第一个救过的人。”老修女说。
“嗯,她和我提起过。”
“雪地里冻伤的老人,无家可归的孩子,以及瘸了腿的猫。她什么都干往这儿捡。”老修女叹息着摇了摇头,嘴角爬上一抹笑容来,仿佛那个她心心念念记挂着的人又重新出现在她面前:“有的人在附近安下了家,有的人留了下来,有的人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所以您是为什么又回来了呢?织田先生?”她轻声问,那语气分明温和,却每个字都宛如被铁锤砸下一样,在他心头重重压出一个坑来。
是啊...为什么呢。织田作之助想。
独居于这座城市,宛如独身穿梭于雨中山道之上,他曾庆幸与太宰治和坂口安吾相遇,如在避雨时恰逢同样跋涉的旅客,即使彼此之间皆为过客,可是寂寞的心情却能聊以缓解。
只是又一天,他从酒吧走出来站在路边,面对着冷漠而喧嚣的街道,人群熙熙攘攘自他面前走过,看不清的人脸和嘈杂的声音贴近又远离,宛若这个站在路边的男人全然并不存在。他想起自己除了工作以外一无所有的日程表,突然就生出了某种想要逃离的心思。
他从前无处可去。所谓孤独是人类共有的沉疴,逃无可逃,避无可避,酒精是最好的麻醉剂,可是麻木终归会消失,这看上去是无解的...直到他寻到真正的良药。
“最开始...也许只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写点东西吧。”
我有在好好学习,我只是太无聊了,把暑假写的laji小短文搬过来而已。这篇已经完结了!可以放心吃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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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