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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
正值饭点,店内已经坐了几桌客人。
璃久绕到楼后的防火楼梯,回到了自己的小房间。
他换上家居服,打开帆布包
包里只有一本《家庭园艺手册》
是织田作听说他决定报园艺科后,去二手书店淘来的旧书,作为入职礼物。
但他这三天,既没有“入职”,也没有“工作”
只是站在门边观察一整天,最后沉默离开。
“笃,笃。”
是敲门声。
他听到了,却没动。
前两天,织田作什么都没问
万一今天问了呢?
问他做了什么,该怎么回答?
要是知道他什么都没做,会不会生气,或者失望?
“笃,笃。”
门又响了两声
“璃久,吃饭。”
璃久踌躇几秒,还是选择转身去开门
来这儿半年了,他知道不吃饭的话织田作一定会生气。
“多谢。”门外是端着两份咖喱饭,腾不出手的织田作
“今天在这吃?”
璃久仰起头,期待又害怕被拒绝。
比起在楼下吃,他更喜欢和织田作这样躲在小房间里单独吃,但这样的机会太少。
“嗯。”
织田作侧身进屋
这三天,璃久一天比一天沉默,傍晚热闹的一楼显然不适合沟通
“幸介说听到你回来了。”
瞬间,弧度从璃久的嘴角边消失了。
他没说话,只是绷紧身体,趴下抽出床底的折叠桌,架在房间中间的空地上。
他背靠着木椅腿坐下,看着织田作用沾了水的抹布,将小桌上的灰尘全部擦去,摆好饭,又去厨房拿了两杯水上来。
房间本就不大,因为多出来的桌子和两个人变得更加拥挤
但食物的香气足以抚平这些局促
两份咖喱饭一份特辣,一份普通
但璃久没像之前一样争辩,只是双手合十,重复着织田作的“我开动了。”就拿起勺子,无意识拨弄着盘子里的米饭。
他又想起了那个男人。
底层标配的灰色制服被他穿着,就像挂在一棵会动的枯树上
每次他挥动扫帚,制服就会被嶙峋的骨架顶起
汗渍晕开,浸透了洗得发白的布料,又被太阳晒的发硬。
那把扫帚则和使用者的身体一样残破不堪
帚毛秃了大半块,柄身的倒刺扎的男人满手伤痕
血水混着汗水一路蜿蜒,在发白的泥土上留下细长的痕迹。
他就这么带伤打扫,直到太阳高悬于头顶,才回到身后的小砖房。
门板薄,遮不住屋内压着的气喘咳嗽,偶尔还有身体倒地的闷响。
直到下午两点,他才会蹒跚而出
此时,地上不是多了新的落叶,就是多了交班守卫扔下的烟头,以及皮鞋踏地留下的泥痕。
但他只是重新拿起扫帚,将新多的落叶扫入袋中,拾起还未熄灭的烟头,扔到房边的小瓦罐里,再用打湿了的抹布,趴在地上一点点将泥痕擦干净。
直到夕阳西下
直到这一小块空地重新变得平整干净
他才会扎紧垃圾袋,倒掉脏水,挂好抹布,最后将扫帚靠回墙根
偶尔,做完这一切,他会回头看一眼天边夕阳,眸中盛满了与年龄,与自身境地不符的,孩童般的纯净,随后又被疲惫淹没。
是的,疲惫
哪怕是扫除落叶,或是提起水桶倒水,简单的日常动作对他而言都无比吃力。
那个水桶,和扫帚,和男人所处的环境一样,都到了急需更换的地步。
可这三天,没有脚步声,没有通讯器的嗡鸣,没有来探视或问询的人影
什么都没有。
比起他之前在大厅面对的讽刺哄笑,这里的寂静更为冰冷。
即使男人无声无息地死去,也不会有人知道。
就像失去价值的拳手,不会有治疗和关怀,只会丢进后巷的海水里,连最后一点声音,都会被海浪吞没。
但是
“织田作………”
为什么都这样了,他还不停下?
“为什么……要坚持注定失败的事情?”
为什么会有人每一天,都会去耕一块死透了的土地?
—
盘里的米饭被拨弄的乱七八糟,本人却浑然不觉。
织田作之助可以确定,璃久有心事
但他没有问,只是吃着特辣咖喱,偶尔喝一口冰水。
“吱呀——”
紧闭的房门被拧开了一条缝,铰链摩擦,发出粘牙的拉扯声
织田作含着半口水,下意识先确认璃久的反应
毫无反应
连拨弄米粒的动作都停止了
像是完全坠入了自己的世界里。
他松了口气,转身对门缝外的不速之客们使了个眼色
两个男孩,手里拿着彩纸叠的小青蛙,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又怯怯的看了眼发呆的璃久,才不情不愿耷拉着脑袋,消失在门后。
除了他们,大房间里还有三个更小的孩子。
但出于某些连他都不知道的原因
璃久从来没和他们说过一句话。
冰水滑入喉咙,织田作拿起勺子,正准备吃下一口,璃久的呢喃就响了起来。
“织田作………”
“为什么……要坚持注定失败的事情?”
热水升腾的蒸汽,模糊了璃久水润又迷茫的眼睛
和半年前,第一次在水坑边见到的完全不同。
“不是因为成功,而是觉得应该要做。”
他在看璃久,又好像透过时光,在看另一个更年幼,也更虚弱的璃久。
—
一次任务后的扫尾,他听到角落里传来凄厉的猫叫。
他一般不会在意,但叫声太过尖利,隐隐还带着哀求的意味
他不得不放下工具,顺着巷壁一路摸索。
拐角的黑色垃圾桶上蹲着一只黑猫
桶的角落有一团物体
那是个孩子,趴在地上,浑身被秋雨打得湿透
布条丝丝缕缕的挂在身上,右腿不自然的弯折着,裸露的皮肤上是大片青紫瘀伤
后脑高高肿起,鲜血混着泥水在他身下聚成一滩。
钝器伤,车祸伤,高坠伤
哪一种可能性,背后一定都是不寒而栗的过去。
他俯身探了探男孩的脉搏,和呼吸一样微弱短促
快死了
他正欲起身,裤脚忽然传来拉扯感。
一只苍白的小手,不知何时紧紧抓了上来
指甲已经断了,只剩皮肉死死的陷入黑色布料。
没有哭泣,没有哀求,没有尖叫
只有黑色眼眸中,那一缕微弱但亮着的光。
作为前杀手,他看到过无数双临死前的眼睛
但很少有这样,什么都没有,只有纯粹的渴望活下去的念头
尽管这具身体已经在不可逆的滑向死亡边缘。
从自己出现起,猫就不再叫唤,但视线却直勾勾的锁在他身上。
看来它不是地狱来的使者
他脱下外套,将冷的发抖的小身体裹紧后打横抱起,无视了同僚的呼喊,向咖喱店的方向疾奔而去。
哪怕他活不过今晚。
那也不是坐视不管的理由。
—
织田作努力保持着语气平稳,就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
“失败了,和不去做,是两件事。”
“前者是结果,后者是选择。”
有些事情,去做,是因为觉得在做的那个’当下’,它应该被完成,仅此而已。”
半年前,他决定把奄奄一息的璃久抱回来时,根本没想多少。
只是想着,有人(还是个孩子)在求助,要帮他
仅此而已。
“结果,是最后才需要回顾的事情。”
他低下头,继续吃了口咖喱,感受到对面璃久看过来的,怔怔的目光
“织田作……”
他没抬头,吃饭的动作却加快了半拍
“那个时候,也是……吗?”
捏在勺子上的手指紧了一秒,又释然地松开。
“嗯,是啊。”
“织田作……”
璃久的声音近了一些,多了一丝不确定
“你……嘴角上扬了……15度……”
织田作不由得一怔
他想起半年前生死未卜的璃久,现在已经能精确描述自己的脸部变化了
他放下勺子,不确定的摸了下自己的嘴角
不是平的,而是有着微微的弧度
“……这是在笑……吗?”
“大概是吧。”
璃久一眨不眨地盯着,仿佛在观测相当罕见的物理现象。
直到男人的嘴角恢复正常,他才低下头,吃了一大口已经微凉的咖喱饭
“嗯,好吃。”
—
“这小子竟然又来了。”
“第四天了……比之前还早。”
雕花门前,两名守卫窃窃私语
“之前被派过来打扫的,都呆不住三天。”
那黑毛小子破纪录不说,今早竟然七点就来了。
还提着一大袋东西。
璃久充耳不闻,只是拎着袋子穿过玻璃门。
他深吸了一口清晨微凉的风,靠在门边蹲下身撑开帆布包:
两副手套,两把园艺剪,两份便当,两把小喷壶,两块抹布
工具和食物,都是双份。
还有一套色彩明丽的儿童沙滩玩具。
“啊,那是咲乐他们投资给你的。”
清晨织田作路过餐桌边时随口说着,“说不用还。”
他没有拒绝,也没有接受
只用旧报纸包好,放在帆布包最下边,压在园艺手册下
因为这是礼物,不是工具。
而礼物,是用来珍藏的。
他抱起工具,第一次走出阴影,走到光下
小路布满碎石和枯叶,凹凸不平
璃久的脚步轻若黑猫,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绕了一个大圈,远远避开了男人平日清扫的那片区域,只是把其中一份工具放在边缘,然后抱着自己那份,走向了相反的、堆满残枝的凉亭。
「织田作……那我明天……该怎么做呢」
「做你认为该做的事就好」
织田作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和眼前交织的枯枝重叠
这像极了擂台上那些缠住他手脚、令他窒息的规则。
咔嚓——
第一剪下去,带着一种决绝的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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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九点,小砖房的门被准时推开。
男人走到墙根下,拿起扫帚,准备新一天的清扫。
他的耳朵动了动
今天除了风声,好像还多了别的声音——
他循声望去
十几步外的亭子边,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踮着脚,手里的园艺剪咔嚓作响
那些他平日倍感为难的荆棘,正被一点点清理,残枝整齐地码在一边。
屋门前的空地,本该堆满风吹来的枯叶
但地上干干净净
只有一把小喷壶,一把园艺剪,一副手套,一块抹布,安静地等待着。
所有的工具,都是崭新的。
男人什么都没说,只是弯下腰,开始打扫小径上的落叶
扫着扫着,他忍不住直起腰,偷偷瞥了一眼
咔嚓,咔嚓
修剪声整齐清脆
捏在扫帚上的手,收紧了一瞬。
今天的风,好像小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