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君岛育斗来到艾莉卡的画室。
“听说你今天让宫野家的儿子下不来台了?”他倚着门框,语气不是责备,而是带着笑。
艾莉卡从画板上抬起头,眉头微蹙:“哥,那个人讲的话好多都奇奇怪怪的,一点逻辑都没有。而且还说你坏话,我差点就要按捺不住揍他了。”她说着,放下画笔,活动了一下手腕,仿佛在回忆当时克制动手的冲动。
君岛育斗低低笑了,走到她身边,看着画架上浓烈的色彩。
“以后不会了。”他轻声说。
艾莉卡歪了歪头:“嗯?”
“这种让你觉得不舒服的场合,以后都不会再有了。”君岛育斗揉了揉她的头发,“我已经和爸妈谈妥了。所有不必要,没有意义的社交,哥哥都会替你挡掉。”
艾莉卡怔了一下,然后轻轻“嗯”了一声,低下头。
她是11岁来到君岛家的,哥哥朝泥沼里的她伸出了手,君岛夫妇给了她合法的身份和优渥的生活。
这份恩情,她一直都记着。
他们都待她极好,视作掌上明珠,从不曾对她提出任何过分的要求。或许正因如此,君岛夫妇近来愈发为她感到担忧。
他们希望她能够获得“普通人”的幸福。在他们眼中,所谓普通人的幸福,无非就是不愁吃穿、有份安稳的工作,结婚生子,以及对方容易被君岛家掌控,不让她受到委屈。
于是,君岛夫妇开始为她张罗各式各样的社交场合与相亲见面。
她知道君岛夫妇是出于好意,他们对她的关心和爱护,从来都是真诚的。所以当哥哥提出反对时,她拦住了他。后来哥哥坚持要亲自筛选每一位相亲对象,她也只是摇头。
若真按哥哥那套完美的标准去找,这世上恐怕没有人能入他的眼。而且,她也不愿辜负君岛夫妇那份小心翼翼的关心与期待。
只是理想与现实,往往背道而驰。
听着千篇一律的炫耀,感受着审视货物般的目光,她都感到窒息。当然,其中也不乏礼貌周全的绅士——有人和她一样是被迫出席,有人坦言心有所属却难违家命。
那些不欢而散的见面结束后,君岛夫妇从不会对她说半句重话,反而会直接致电中间人,语气是少有的严厉:
“连对方的人品都没弄清楚就贸然介绍,你们做事太不专业了。”
“若再出现这种情况,君岛家会重新评估与贵方的合作。”
这份毫无保留的偏袒,让她既温暖又无措。她其实很想直接告诉他们,现在的自己已经很幸福,不需要用婚姻来证明什么。
可每次看到他们为她忙前忙后、安排一场又一场见面时,这些话又默默咽了回去。
所以哥哥说出“以后不会再有了”时,像搬走了压在她心口的一块巨石。没想到到了最后,还是要依靠他。
“谢谢哥哥。”她轻声说,重新拿起画笔,在画布上落下一道明亮的、灿烂夺目的黄。
君岛育斗看着她笔下绽放的向日葵,唇角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父母为艾莉卡安排的相亲,还剩最后一场。那是在一周前就已经定下的。他遵循艾莉卡的意愿,不干涉。
-
翌日,东京银座,某高级餐厅的包厢内。
幸村精市坐在预定的靠窗位置,一贯的温和表情,眼底却兴致缺缺,参杂着几分无奈。
正如仁王所说,人到了某个年纪,家中长辈仿佛统一接到了“催婚”的隐秘任务。幸村家还算开明,父母不曾直接施压,但邻里亲友的热心介绍却从未停歇。
为了婉拒这些“好意”,父母恐怕早已竭尽所能周旋。只是遇上些交情匪浅的世交故旧,实在不好明确推拒。
每逢此时,母亲便会柔声相劝,信誓旦旦地立下保证书:“就再见这最后一个”、“妈妈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幸村精市心下莞尔。他再清楚不过,这个“最后一次”之后,永远会有下一个“最后一次”。只要他一日不结婚,这样的循环便不会停止。
此刻,他倒是有些理解艾莉卡当初为何会提出“省略所有步骤”了。
想到艾莉卡,幸村精市不禁有些头疼。今天本是答应给她答复的日子,而昨天收到的母亲信息,恰好给了他一个完美的借口——或许可以告诉她今日临时有事,答复需再延后几日。
如此想着,他拿出手机,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她的联系方式。
指尖轻点,一条信息发了出去。
不多时,手机响起提示音,仁王雅治发来了手机号码,并附上一句:
【噗哩~你该不会真的要答应跟她结婚吧?】
幸村精市笑了笑,未作回复。指尖在屏幕上轻快地敲击,开始编辑短信。
至于眼前这场相亲,找个得体的借口应付过去便是,比如“已经心有所属”,或是“暂时不考虑结婚”。
与此同时,艾莉卡也正想着同一件事。
她比约定时间提前五分钟到达餐厅,跟随侍者走向预定好的座位。
电梯上行时,手机在掌心震动。是下个月客户发来的关于壁画细节的沟通邮件。她低头查看,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着。
另一边,幸村精市刚编辑完短信,正要点击发送时,便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出于礼节,他收起手机,从容起身迎接这位相亲对象。
一袭燕麦色丝质衬衫,宽松的微蝙蝠袖随意挽起,手腕纤细白皙;下身是垂坠的烟灰色阔腿长裤,衬着一双简约的棕色皮鞋。
蓬松的金发用一支白玉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颈间,随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艾莉卡仍低着头,指尖在屏幕上滑动,带着歉意的声音先一步飘来:“抱歉久等,工作上临时有点事情......”
话未说完,她习惯性地抬眼,准备给对方一个礼节性而疏离的对视。
然后,在万分之一秒内,她的世界被按下了静止键。
呼吸和没说完的话,一起卡死在喉咙里。血液冲上头顶,耳边响起巨大的嗡鸣。
怎么会是他?!
幸村精市脸上原本从容的微笑,在看清她的瞬间同样凝固。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幸村先生?”
“......君岛小姐?”
两人异口同声,语气中带着如出一辙的困惑与荒谬。
艾莉卡如同被雷击中,碧蓝的眸子因震惊而睁大,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在幸村精市眼中,她整个人仿佛瞬间变成冰雕了。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幸村精市敛起讶异,绅士地替她拉开座椅。
他看着对方几乎是凭借本能,肢体僵硬地坐下,与记忆中那个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场的她、吃甜品时满足的她、或是锐利反击的她逐一重叠,构成一个无比鲜活的形象。
今晚被母亲催促来相亲,似乎也不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
侍者过来点餐,幸村精市报了几个菜名,随后自然地转向她:“这里的香煎鳕鱼不错,或者试试迷迭香烤羊排?肉质很不错。”
“和他一样就行。”她对侍者说,没有看他。
餐点上桌前,幸村精市试图打破僵局,找了个安全的话题:
“听说君岛小姐是壁画师,这份职业很有意思。最近在忙什么特别的项目吗?”
“嗯。”她的回答与问题毫不相干。
一阵沉默。
“项目进展还顺利吗?”
“还行。”
更长的沉默在空气中蔓延。
正当他思考如何打开局面时,艾莉卡突然抬眼望向他:“这是您安排的吗,幸村先生?”
“用这种体面的方式来给我答复?”
从她的反应和话语中,幸村精市立刻明白了她的误解。
“不,君岛小姐,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他坦诚相告,“在你出现之前,我一直以为要见的是一位素未谋面的女士。”
“这更像是一个令人惊讶的巧合。”他话锋轻转,带着若有所指的试探,“或者,是某位关心则乱的兄长,精心设计的‘安排’?”
他想到了君岛育斗。那个在商场上以运筹帷幄闻名的男人,完全有可能在幕后不动声色地引导着这一切。或许是通过不经意的暗示,或许是对父母忧心的巧妙利用,促成了这次见面。
艾莉卡毫不犹豫地摇头,语气笃定:“不是我哥哥。他答应过我,不会......”话音戛然而止,她下意识抿住嘴唇。
她否认得如此迅速坚决,让幸村精市眼神一黯。他不动声色地倾身向前:“答应过你什么?”
“......”
艾莉卡垂下眼帘,沉默像一道墙。
她的缄默,再次印证了幸村精市心中的猜测——这对兄妹之间的羁绊,远比他想象中还要深厚。
昨晚那股掠过心头的滞闷感,又一次漫了上来,没由来地,无从探究原油。
侍者恰在此时前来上菜。
银制餐盘与骨瓷相碰的清脆声响,打断了两人各自的心事。
接下来的时间在沉默中流逝,只有刀叉偶尔轻碰盘子的声音点缀着寂静。
艾莉卡始终埋着头,机械地切割着盘子里的食物,那迫不及待的姿态,仿佛在盼着这一切快点结束。
终于,最后一道餐盘被撤下。
艾莉卡暗暗吸了口气,指尖在餐巾上无意识地蜷紧。幸村精市没有错过这个小动作,看来,她是准备逃走了。
果然,她清了清嗓子,刚想开口——
“君岛小姐,”幸村精市却抢先一步,放下餐巾,目光平静地看入她眼中,“我想,我们都不需要再浪费彼此的时间,进行下一轮无意义的咖啡或电影邀约了。”
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睫毛猛地一颤,随即迅速敛下,将那双深邃的蓝眼睛隐在阴影里。搭在桌沿的手无声地攥紧,又缓缓松开。
她的反应和初见时很想,却又不太一样。此刻的她沉默地低着头,连肩膀都微微塌了下去,像个已经知晓败局的赌徒,在等待最后那刻来临。
幸村精市感到心口被什么微妙地牵扯了一下。
“既然你是个追求效率的人,”他再次开口,声音不自觉地比刚才柔和了些许,“那我就直接告诉你答案。”
“君岛小姐,关于你一周前提出的‘以交往为前提结婚’的提议。我的答案是——”
艾莉卡抬起头来。
碧蓝的眼犹如黎明前的湖面,平静无波,未散的薄雾笼罩其上,敛去锋芒与神采。
他迎着她沉寂的目光,清晰地吐出那个字:
“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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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