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王打来电话时,惠正在写学生会办事流程的改进方案。本来她昨晚就写好了,从运动会结束之后就开始写,写了近三天,从复盘部门架构的底层逻辑开始,洋洋洒洒大书十几页。
今早一觉醒来,她忽地意识到这样不行。
她的核心诉求唯有一个,就是削减统筹部的工作量,而非给学生会大刀阔斧地改革。于是把那十几页稿子推翻重来,从日常工作的细枝末节反推,只进行最低限度的改动,以期这方案能被轻易接受。
仁王挂断她的电话后,她耐着性子在键盘上敲下了最后一句:
“以上方案,提请会议审定。”
若是能顺利过会的话,海原祭的筹备环节将会轻松很多,她也不用再当牛做马了。
“啊——,好累啊!”
惠伸了一个长长长长的懒腰。自离开那大手企业后,她就再没写过方案,文笔都变得生疏了。
她又想到了方才仁王打来的那通任性的电话,吐槽道:
“真是的,以前看网王的时候就知道这人性子怪,可没想到会这么怪。见天儿地闹孩子脾气,使不完的小性子。”
惠长叹口气,靠在椅背上仰头,目光弥散在天花板上:
“我是不是太过宽纵他了?”
可话一出口,她又觉得“宽纵”一词也说得太重了些。虽然仁王此人确实忽冷忽热喜怒无常,但还远没到她忍不了的地步。
况且,她的缝纫也着实是他教的,要个努努也理所应当。
“还能怎么办?”惠已然弃疗:
‘顺着他呗。’
*
周日上午,惠一如往常去了金井综合病院。
这次,她带了合季节的绣球花。
幸村去处理花朵的时候,惠望见自己送他的那个努努被好好地摆置在床头柜上,不觉欣喜。
下周有期中考试,这星期的补习重点在复习。幸村的底子相对牢固,加之惠赶着去星南馆,语速便不自觉比以往加快了些。
补习结束后,幸村与惠一起收拾着纸笔。他似是无心地探问道:“姐姐你,是还有别的安排吗?”
“是有点别的事。”不想让幸村过多担心,惠含混地应道。
幸村脸上蒙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阴翳,不知在想些什么。这次,不顾惠的劝阻,他把她送到楼下。
绿荫走道的蔓叶随风轻摇,在幸村的脸上投下了几片碎影,幸村对惠挥手,盈盈一笑:“姐姐,加油。”
*
星南馆内。
虽已来过星南馆两次,但惠还是第一次走进星南馆的教学楼。她牢记高草慎一在1年C班,甫一进门便开始摸排,一层层寻过去,直到顶楼,才找见那间教室。
此时正值星南馆高中午休,惠走遍这整栋教学楼的期间,没见到一个老师的影子。这对她来说是一件好事,能够减少许多可被预料到的风险,比如被盘问,甚至被赶走。因为惠没穿星南馆制服,一路上,都不停被人侧目。
惠的目光笔直,胸腔有条不紊地鼓动着。
仿佛又回到大学入试考场,惠的心间充盈着一种适度且必要的紧张,这种紧张使她敏锐,使她专注于自己的思路。无暇估计诸多探问的眼光,惠在脑海中一遍遍勾画着高草慎一清雅的脸。
果然,还是觉得他与谁很是相像。
惠在1年C班门口站定。
环视了一圈教室,高草慎一不在里面。她倚在教室门外的墙边等他。为应对高草待会儿可能会采取的行动,她在脑内飞速预演着他将会有的反应。
并没有多少可供思考的时间留给她。
短短几十秒后,高草就在走廊尽头的拐角出现了。他是那般高挑,气质卓然,以至于惠还未望见他的正脸,只瞥见那泛着蜜一样光泽的浅棕色头发,便即刻认出了他。
心脏骤然提到了嗓子眼。
惠掐紧自己的掌心,逼迫自己保持冷静。此刻她忽然冒出一个荒诞却并非不可能的想法:
‘高草若是要跑怎么办?’
她可追不上他!
高草转过身来,几近同时,他察觉到了惠的存在,两人的视线在走廊上交锋了。
惠绷紧身体,目光如炬。
高草的步子滞住了一秒。远远地,惠清晰地捕捉到,那双枯寂的眸子中闪过了转瞬即逝的恐慌。
她的汗毛微微竖起,静待高草的反应。但高草没有要逃的意思,他直直地向惠走来,露出了一抹清雅的微笑。
高草的眼睛是死的。
他唇角勾起的弧度,惠仍旧觉得似曾相识。
“初次见面,还是该说……好久不见?”惠向高草打招呼道。
“看来你真是什么都忘了,惠惠。”
高草凝望了她许久,才道:“起初听莲二说起时,我还不信。”
“等等,你认得莲二?”惠大惊,他甚至与莲二还是能直呼名字的关系。
“他没告诉过你吗?”反倒是高草疑惑了:“我是莲二的表兄,他是我姨妈的孩子。”他视线移开,手撑着下巴思索道:“听他的描述,我还以为你两个关系很好……。”
一些关于莲二的破碎的片段在惠的脑海中结成了线,她忽地明白了高草长得像谁,也好似读懂了莲二某些不对劲反应的缘由,但现在并非能细想这个的时候:
“我还有别的话要说,出去走走如何?”惠问高草道。
*
惠带高草去了她之前去过的那家咖啡厅。
惠一如既往点了手冲瑰夏,高草则点了拿铁。连喝咖啡的口味,他与莲二都很是相像。
点过单后,二人找了张远离窗边的桌子,对向而坐。
高草不开口,静等惠先说话。惠一方面整理着思绪,一方面对高草保持着最低限度的警惕:
今次来见高草,是为了解决乙花回校的事。
因为眼前此人无法回到镰仓,乙花才选择了来东京陪他。若是直接问他为何无法回到镰仓,那她大概只能得到一个空泛的答案,而她需要知道的是高草的心路历程。
抽丝剥茧,惠决定从一切的根源——也就是一年前的那件事提起。
“一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惠问高草。
“虽然自莲二和我说你来找过早良后,我就知道你早晚会来问我这事……”,高草没直接回答她,顿了顿:“所以,是什么让你想来问我?还是,你已经从谁那里听说过什么,来找我做确认?”
‘一听即知的试探。’惠想。
“知情权。”她用了一个高草绝对无法拒绝的理由:“我是事件的亲历者,有资格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也在话语间带上了露骨的试探:“怎么,你想和我说的,难道和他们不一样?”
“我没有别的意思。”高草苦笑:“我只是想说,无论有谁与你说过什么,你都只需记住一点,那件事的过错尽皆在我。”
他又喝了几口咖啡,静静地思索过一会后,将当年的那件事娓娓道来,视线逐渐落入远方:
*
那是一年多之前,暮春之初,棒球部正全力备战春季联赛之时的事了。
某日下午,棒球部部室内爆发出一阵惊天的怒吼:“宫崎,你怎么回事!联赛在即,说了多少遍注意身体管理,你是聋了吗!?”
被唤作宫崎的男生蜷缩在长椅上,紧捂着胃部,说话都倒抽冷气:“抱歉部长,我的肠胃炎每年都要犯两次的。我也没想到会赶上这段时间,明明吃东西已经很注意了。”
“去医务室,看完接着回来训练!”部长怒气难消。但若真是肠胃炎,也不是校医务室能解决的病症。部长脾气暴烈,部内只有一个人能劝住他,于是乎,宫崎向那位在部内举足轻重的王牌投手——高草慎一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高草会意,用他沉静的声音道:“我觉得,宫崎还是早点去看医生比较好。”
他的声音有一种能抚平怒火的魔力,部长恶狠狠的表情当即和缓了些许。
“回去吧。”高草给宫崎递了个眼神。
宫崎临出门前,高草叫住了他:“以你现在的状态,怕是不方便落单,记得打车回去。”
“前辈多虑了。我穿的队服,丸坂山中的人不会轻易惹运动社团,况且前几天,他们的头目都被那两位前辈修理了,短时间内,应该也不敢再出手。”宫崎背上球棒袋,指了指身上的队服。
…
惠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她也说不好。
她猜测着接下来的剧情走向:“之后,宫崎就被蹲了?”
高草点头。
“他不是穿了棒球部的队服?”惠不解。
“事实上,正是因为他穿了棒球部的队服。”高草的面色愈渐凝重:“事件之前几天,你与早良把丸坂山中的一个小头目打进了医院。当日,他们的老大纠结了十几个人在学校周围游荡,意欲寻仇。他们知道我与早良的关系,并知道我在棒球部,便挟持了宫崎,计划用他诈我出来,再挟持我,来逼迫你与早良就范。”
高草的视线越来越远,声音也越来越沉:“宫崎很聪明,他故意说些自相矛盾的话,暴露出显而易见的破绽。他约我到相模川边见面,我又听电话那边充斥着乱七八糟的声音,便知道,他大概率遇到麻烦了。”
咀嚼着高草讲述的往事,惠适时插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你没报警吗?”
像被触动了逆鳞般,高草整个人抖动了一下,原本枯槁的眸子里浸满了能拧出来的痛楚,他不得已阖上眼帘,摇了摇头。
“为什么!”惠皱着眉头问。
“因为运动社团卷入暴力事件会被禁赛,而我们已进入三年级,必须要抓紧每一个能去甲子园的机会。”高草复又睁开眼睛,唇角勾起,露出了一抹自我凌迟似的悲笑:
“现在想来,当时的学校已经不正常了。大家下意识地依靠着你与早良,总觉得你们什么都能做到,无非是要不要费点功夫的区别。哈哈”,他悲鸣一般地笑出了声:“我也是。”
…
是日,开学摸底考试放榜,藤野惠全科挂红,被老师叫去了办公室。高草找乙花说明情况后,二人先去了相模川边。
相模川水流湍急。
宫崎蜷缩在河边的草地上,周围围了十几个梳着飞机头的混混。
“宫崎没流血,也没见到束缚他的措施。”远远地,高草描述着他所见的状况。
“毕竟大庭广众之下,总不能真的把宫崎捆起来。但究竟受没受伤,不太好说。”乙花也观察着那些人,道:“他们好像没带武器。”
“你要干什么?”高草当即警惕:“早良,你不会想自己上吧。”
乙花狡黠地眨眨眼道:“慎一,你觉得,我把宫崎换出来怎么样?”
“换?”高草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实力强,可以与他们周旋,足够拖延时间等到惠惠来。宫崎是你们棒球部的第一梯队的替补,还是有上场的可能的。况且他若不在这里,我与惠惠打起来也没有后顾之忧。”乙花分析得头头是道。
“……还是不行。”“没什么不行。”乙花大声盖过了高草的话:
“慎一,你的任务,就是回学校把惠惠叫来,然后,安心地准备春季联赛。这种不像样的暴力事件,交给我们两个,就够了。”
说罢,她径直往河边去了。
…
自高草叙述第二段时起,惠的后脑勺就一直传来持续的钝痛。一些不属于她的、或是说本该属于这身体的记忆浮现在了她的脑子里。
她隐约想起那天下午在学校里,高草坚持要与她一起回相模川边,可他不会打架,惠就拒绝了他。
‘接着呢?’惠想。
试图挖掘记忆的行为似乎得到了大脑的抵抗,后脑勺的钝痛愈渐强烈。‘头好痛……’,她用手强撑额头,硬逼着自己听高草讲下去。
…
“我说,各位,我们去桥洞吧。”乙花指了指不远处商店街的摄像头:“被拍到的话,也会对你们不利吧?”
破天荒的第一回,混混们没有反驳她。他们哂笑着互相对望,跟在乙花身后走进了桥洞。
…
‘早良她,是不是忘了什么?’
惠的后脑勺已经痛到她倒抽冷气,思维正极速地凝滞:
她大致理解乙花带那些混混去桥洞的理由,因为藤野惠的优势是敏捷的身法,相对狭小的空间方便她借力腾空,使出她最擅长的飞踢。
‘她到底是忘了什么……?’惠用所剩不多的脑力苦思冥想,恍然间,她想起宫崎临走时背上了球棒袋:
‘是了,球棒!’
高草的面色已经变作了灰白色,兀自沉浸在痛苦中,没有发觉到惠的异样:
“惠惠,你要明白,他们全员不满16岁,没有法条能奈何得了他们,所以,他们无所畏惧,什么都做得出来。”高草的声音平静得像是死了:
“他们恨你们,恨死你们了。他们要杀了你们。”
他看上去像是已在心里把自己杀死过无数遍:
“早良被他们打昏了,但是,他们不会让她先死,他们要让她看着你死。为了让她失去战力,他们又把她的腿打断了。剧痛使她醒来,远远地,她望见你过来了。”
“有危险!惠惠!”
惠的耳边隐约响起来乙花的哀嚎:
“你快走啊!他们会杀了你的!他们有……!”
‘她是想说有武器吗?’
乙花并没有说完这句话。
惠想起来,有人照着乙花的头飞起一脚。
头痛得快要裂开了!
后脑勺传来的剧痛使惠胃部痉挛,止不住地往上反酸,惠觉得自己快吐了。意识好似被卷入狂风的烂布条,与此事相关的记忆碎片玻璃渣一般蹂躏着她的脑子。
碎片的其中一块上,她望见了那个红色的身影:藤野惠走进了桥洞。
记忆与体感在此刻归一,她已然闻到了桥洞里潮湿的空气。一道劲风自背后飞至,天旋地转间,鼻腔与口腔被浓重的铁锈味覆盖。
眼前花白一片,惠再也撑不住,倒在了咖啡店的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