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八连的傍晚,总是比侦察连更早地被汗水与尘土的气息笼罩。夕阳像一枚烧红的铁钉,楔入训练场边缘的天空,将沙土地、障碍墙和那些古铜色的脊背都染成沉郁的赤金色。高粱刚带队完成一轮极限冲坡,汗水顺着下颌线砸进干渴的尘土里,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坑。喉咙里带着血腥气,肺叶火烧火燎,但他胸腔里却鼓荡着一种近乎野蛮的满足感。他喜欢这种将体能压榨到极限的感觉,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真切地触摸到自己生命的热度,才能……追得上某个人的步伐。
“解散!休整半小时后,夜间射击预习!”他哑着嗓子吼道,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
队伍发出一阵混杂着喘息和如释重负的低吼,瞬间散开。高粱没急着去找水,他走到场地边缘的单杠下,借着最后一点天光,活动着酸痛僵硬的肩胛。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营区另一端,那片被更高围墙圈起来、显得更为幽静的区域——师直属侦察连的驻地。
就在这时,一阵不同于八连粗重喘息和坦克引擎轰鸣的、更为轻捷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队人马沿着营区主干道跑步而来,清一色的迷彩作训服,背负着同样制式的装备,动作流畅得像一道移动的绿色波浪。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即使每个人都满身尘土汗湿重衣,那股子属于侦察兵的、淬炼到极致的精悍与警惕,依旧扑面而来。
高粱的心脏猛地一跳,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锁定了队伍侧前方那个熟悉的身影。
顾一野。
他跑在队伍外侧,身姿挺拔如松,步伐稳定得像是用标尺量过。夕阳的余晖落在他侧脸上,勾勒出清晰利落的下颌线和高挺的鼻梁。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发,几缕黑发黏在光洁的额角,他却恍若未觉,目光平视前方,眼神专注而冷静,仿佛周遭的疲惫与暮色都与他无关。
他似乎瘦了些,下颌的线条更显锋利,但那股子沉静内敛、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气度,却比在新兵连时更为凝练。只是这么远远看着,高粱就觉得自己的心跳失了控,擂鼓般撞击着胸腔,比刚才冲坡时还要剧烈。
侦察连的队伍速度很快,眼看就要从八连训练场外侧跑过。
几乎是下意识的,高粱往前踏了一步,喉结滚动,一个名字几乎要冲破喉咙——
顾一野像是有所感应,奔跑中,头极轻微地侧转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角度。他的目光,越过奔跑的队友,越过扬起的尘土,精准地捕捉到了站在单杠下、像根标枪一样钉在那里的高粱。
视线在空中交汇。
只有一瞬。
快得如同飞鸟掠过水面,未曾激起半分涟漪。
顾一野的眼神依旧平静,如同深潭,但在那平静之下,高粱却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像是投入潭心的一粒微小石子,荡开了一圈无人得见的涟漪。那眼神里有关切,有询问,或许……还有一丝与他同样的、被这猝不及防的相遇所牵动的悸动。
随即,顾一野的目光便收了回去,重新投向队伍前进的方向,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从未发生。他调整了一下呼吸节奏,跟随着队伍的步调,加速,远去。
绿色的身影汇入暮色,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营区道路的拐角。
训练场上,八连的兵们还在吵吵嚷嚷地喝水、瘫倒、互相捶打着放松肌肉。没人注意到他们的高班长,在刚才那几十秒里,经历了一场怎样无声却惊心动魄的“遭遇战”。
高粱还站在原地,维持着那个微微前倾的姿势,手里无意识地攥着冰冷的单杠。顾一野最后那个眼神,如同烙印,深深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他抬手,摸了摸胸口。隔着被汗水浸透的粗糙布料,那枚贴身戴着的子弹壳,正紧贴着他的皮肤,传递着温热的、坚实的触感。那是顾一野的印记,是他们之间无声的盟约。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天边只剩下最后一抹暗红的霞光,如同冷却的炉渣。晚风吹来,带着凉意,吹干了皮肤上黏腻的汗水,却吹不散心头那团被一个眼神点燃的火焰。
他知道,顾一野在看着他,就像他也一直在看着顾一野。他们走在两条不同的铁轨上,承载着不同的任务,奔赴着或许不同的终点。但每一次短暂的交汇,每一次无声的凝望,都在提醒着彼此——他们并非孤军奋战。
“班长,喝水!”一个新兵蛋子殷勤地递过来一个军用水壶。
高粱回过神,接过水壶,拧开盖子,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滑过灼热的喉咙,压下那翻腾的心绪。他抹了把嘴,将水壶扔回去,声音恢复了平时的粗粝洪亮:“都活动开了没?别跟娘们似的磨蹭!夜间射击,谁要是脱靶,今晚就别想睡!”
吼声在暮色中传开,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转过身,不再望向侦察连消失的方向,而是面向他的兵,面向即将到来的挑战。眼神里,属于刚才那一瞬间的柔软与悸动已被深深掩藏,取而代之的是钢铁八连骨干应有的坚毅与锐利。
路还很长,考核、演习、真正的任务……都在前方。但他心底那片被命名为“顾一野”的土壤,早已生根发芽,野蛮生长,成为支撑他面对一切艰难险阻的、最深处也是最柔软的力量。
暮色四合,营区灯火次第亮起。
不同的连队,不同的灯火,映照着同样年轻而坚定的面孔,和他们各自沉默却滚烫的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