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部组织的跨区域野外生存与对抗训练,将侦察连和钢铁八连这两把尖刀,再次投向了人迹罕至的崇山峻岭。地图上的坐标、指北针的方位、背负的沉重装备,构成了他们未来十五天全部的世界。这一次,他们不再是演习中明确的红蓝对手,而是需要在同一片原始山林中,各自为战,应对严酷自然环境和指挥部随机下达的“敌情”指令。
顾一野带领的侦察小组,如同滴入墨水的精灵,在进入划定区域后便迅速散开,消失在山林深处。他们的任务是建立隐蔽观察点,搜集“敌”动向,并伺机进行小规模破袭。每一个决策都关乎小组存亡,每一步移动都需如履薄冰。
与此同时,高粱所在的八连尖刀排,则承担着开辟前进通道、建立前沿支撑点的重任。他们的作风如同他们的番号,刚猛、直接,像一把重锤,需要在莽莽林海中砸出一条路来。
训练进入第五天,天空积攒了数日的阴沉终于化为淅淅沥沥的冷雨。山林被湿冷的雾气笼罩,能见度极低,每一步都泥泞不堪。顾一野小组按计划向预定区域机动,雨水冲刷掉了大部分痕迹,但也带来了刺骨的寒意和装备受潮的风险。
在一处陡峭的、被湿滑苔藓覆盖的石壁下,顾一野作为尖兵率先攀爬。雨水模糊了视线,岩石湿滑异常。就在他即将到达顶部,伸手去抓一丛灌木借力时,脚下常年受力的左腿旧伤处猛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力道一泄,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向下滑坠!
“组长!”身后的组员惊呼。
顾一野反应极快,在下滑的瞬间竭力调整姿势,用背部和手臂承受了大部分冲击,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扭伤了脚踝,手肘和后背在粗糙的岩石上擦过,火辣辣地疼。他闷哼一声,靠在石壁底部,额头瞬间布满了冷汗,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疼痛所致。
“我没事,”他咬牙,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检查装备,原地警戒五分钟。”
脚踝处传来的剧痛让他心头一沉。在这种环境下,任何行动能力的损伤都是致命的。他迅速评估伤势,骨裂应该没有,但严重的扭伤足以让他成为小组的拖累。
雨水冰冷,透过湿透的作训服,带走体温。顾一野靠在冰冷的岩石上,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对策。改变路线?寻找更平缓但可能暴露的区域?还是原地等待,冒险发出求救信号?
每一种选择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
就在他心思电转之际,一阵极其细微的、不同于风雨声和组员警戒脚步声的窸窣声,从不远处的密林中传来。不是动物,那是一种刻意放轻、却依旧带着某种独特节奏的脚步声。
顾一野猛地睁开眼,眼神锐利如鹰隼,手无声地按上了腰间的枪套。组员们也瞬间紧张起来,枪口指向声音来源。
密林的阴影晃动,一个高大的、同样浑身湿透、脸上涂着厚重油彩的身影,拨开低垂的**的树枝,走了出来。
是高粱。
他显然也经历了艰苦的行军,作训服上沾满了泥浆,裤腿被荆棘划破了几道口子,但那双眼睛,在雨幕和油彩下,依旧亮得惊人。他一眼就看到了靠在石壁下、脸色苍白的顾一野,以及他那不自然弯曲的左脚踝。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没有言语,甚至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但顾一野清晰地看到,高粱的眼神在触及他脚踝的瞬间,骤然缩紧,那里面翻涌起剧烈的担忧和……一丝压抑的怒火,不知是针对这意外,还是针对让他受伤的这该死的天气和地形。
高粱身后,还跟着两个八连的战士,同样警惕地打量着侦察连的人。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两个不同任务、理论上可能存在竞争关系的单位,在此刻意外遭遇。
“什么情况?”高粱开口,声音沙哑低沉,目光却死死锁在顾一野身上,仿佛周围他的组员和八连的战士都不存在。
顾一野抿了抿唇,还没说话,他身边的一个组员已经带着戒备开口:“我们没事,正在执行任务。请你们按原定路线离开。”
高粱像是没听见那组员的话,他的目光扫过顾一野湿透的、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线条的作战服,扫过他微微颤抖却强自支撑的手臂,最后落回他肿起的脚踝上。
“你受伤了。”这不是询问,而是陈述。语气硬邦邦的,带着八连兵特有的、不容置疑的直接。
顾一野迎着他的目光,没有否认。“轻微扭伤,不影响行动。”他试图站直,将重心移到右腿,但脚踝处传来的刺痛让他额角青筋一跳。
高粱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不再废话,回头对身后两个战士快速打了个手势。那两人立刻心领神会,一人向前几步,对侦察连的组员说道:“兄弟,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前面不远有个我们之前发现的废弃猎人木屋,可以暂时避雨,整顿一下。”语气虽然还算客气,但那姿态却分明是“必须去”。
侦察连组员看向顾一野,等待指令。顾一野看着高粱,高粱也看着他,眼神里是毫不退让的坚持,还有那深处几乎要溢出来的焦灼。
沉默了几秒,顾一野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听从安排。”他知道,此刻不是逞强的时候。一个行动不便的指挥员,会拖累整个小组。避雨、处理伤势是当前最理智的选择。
一行人沉默地跟在八连战士身后,在雨中艰难行进了约二十分钟,果然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发现了一个半塌的猎人木屋。虽然破败,但至少有个顶可以遮雨,四面墙也能挡风。
进入木屋,压抑的气氛才稍微缓和。两个单位的战士各自占据一角,检查装备,整理湿透的衣物,但眼神里的警惕并未完全消除。
高粱径直走到顾一野面前,蹲下身,二话不说,伸手就去碰他的脚踝。
顾一野下意识地想缩回脚,却被高粱一把牢牢按住。“别动!”他的声音带着命令式的口吻,动作却异常小心。他解开顾一野的作战靴鞋带,小心翼翼地将靴子脱下,又褪下湿透的袜子。看到那已经肿得老高、泛着青紫色的脚踝时,他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这叫轻微扭伤?”他抬起头,瞪着顾一野,语气里是压抑的火气。
顾一野避开他的视线,淡淡道:“处理一下就好。”
高粱没再说话,他从自己的急救包里拿出绷带和一小瓶显然是私下携带的、气味辛辣的药油。他倒了药油在掌心搓热,然后不由分说地敷上顾一野肿起的脚踝。
“嘶——”冰火两重天的刺激让顾一野倒抽一口冷气,身体瞬间绷紧。
“忍着点。”高粱的声音低了下去,手上的力道却控制得极好,既不过分轻柔无法化瘀,也不至于造成二次伤害。他低着头,专注地揉按着,粗粝的手指带着药油的灼热,一点点渗透进皮肉,试图驱散那淤积的血肿。
顾一野看着他低垂的、布满汗水和雨水的脖颈,看着他紧抿的、显得格外严肃的嘴唇,感受着脚踝处传来的、带着刺痛却又奇异地缓解了僵硬的揉按,心底那片坚冰筑起的堤坝,仿佛被这笨拙却执着的暖流,冲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木屋里很安静,只有屋外淅沥的雨声,战士们整理装备的细碎声响,以及两人之间有些沉重的呼吸声。
其他战士都默契地没有看向这边,各自忙碌着,或是假装忙碌着,给这两人留出了一小片无形的、隔绝的空间。
揉按了十几分钟,直到药油基本吸收,高粱才用绷带小心翼翼地将顾一野的脚踝包扎固定好。他的动作算不上多么专业,但极其认真,每一个缠绕都力求稳固舒适。
“暂时不能受力,至少静养一天。”高粱站起身,语气不容反驳。他从自己的背囊里翻出一块压缩干粮,塞到顾一野手里,“吃点东西。”
顾一野看着手里那块带着高粱体温的干粮,又看了看他同样湿透、却将仅有的、相对干燥些的食物给了自己的背影,喉咙有些发紧。
夜幕降临,雨势渐小,但山林里的温度骤降。战士们点燃了一小堆篝火,有限的枯枝只能维持微弱的火焰,驱散些许黑暗和寒意。
顾一野靠坐在墙边,受伤的脚被高粱用枯叶和树枝垫高。火光跳跃,映照着他略显苍白的脸和沉静的眼眸。
高粱坐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正用军刀削着一根树枝,目光却时不时地瞟向顾一野。火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眼神里,没有了白日的锐利和冲动,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化不开的担忧。
“你们任务坐标在哪个区域?”顾一野忽然开口,声音在噼啪的火星中显得有些飘忽。
高粱削树枝的动作一顿,抬眼看他,眼神里带着警惕。
“只是确认一下,避免后续行动冲突。”顾一野补充道,语气平静。
高粱报出了一个大致区域范围,与侦察连的任务区有部分重叠,但核心目标不同。
“收到。”顾一野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他闭上眼,像是养神,脑海里却在飞速计算着各种可能性。高粱的出现是意外,但也提供了一个契机。八连的刚猛正面推进,或许可以和侦察连的隐秘侧应形成某种互补……
夜渐深,负责警戒的战士在门口轮流值守。其他人都蜷缩在火堆旁,靠着墙壁休息。疲惫和伤痛袭来,顾一野的意识渐渐模糊。
半梦半醒间,他感觉到有人靠近。熟悉的气息,带着篝火的暖意和山林雨水的清新。一件带着体温的、半干的作战服外套,被轻轻地盖在了他身上,小心地避开了他背后的擦伤。
他没有睁眼,只是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那人在他身边停留了片刻,极轻地,仿佛叹息般,吐出一口气。然后,脚步声轻轻远去,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木屋里,只剩下篝火细微的噼啪声,战士們均匀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山林寂静的夜语。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林间弥漫着破晓的薄雾和草木的清香。顾一野的脚踝经过一夜的固定和药力作用,肿消了不少,虽然依旧疼痛,但已勉强可以小心着地。
高粱早早醒来,检查了顾一野的伤势,眉头依旧皱着,但没再多说什么。他将自己的水壶灌满烧开晾凉的泉水,放在顾一野手边。
“我们该出发了。”高粱看着顾一野,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稳,“坐标不同路,你们……自己小心。”
顾一野点了点头:“谢谢。你们也是。”
没有多余的告别,甚至没有再看彼此一眼。高粱带着八连的战士,如同来时一样,迅速而沉默地消失在晨雾弥漫的林中。
顾一野站在原地,感受着脚踝处残留的药力和那件早已被体温烘干的、属于高粱的外套上隐约的气息。他抬起手,轻轻按在胸口,那枚子弹壳隔着衣物,传来温热的触感。
这次意外的遭遇,短暂的庇护,无声的照顾,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的涟漪,久久未平。
他知道,前路依旧凶险,任务尚未完成。但那个在雨中出现的、笨拙却固执地为他揉按伤处、在寒夜里为他盖上外套的身影,和他留下的那点微不足道却至关重要的温暖,已然成了这片冰冷山林中,最灼热的印记。
他整理好装备,目光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与锐利。
“出发。”他对等待的组员下令。
小组再次隐入山林,如同水滴汇入大海。而某些悄然滋长于严酷环境下的牵绊,却比任何无线电信号都更加牢固,指引着他们,在各自的征途上,向着彼此的方向,无畏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