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最终抵达了终点站。拥挤的人潮中,顾一野和高粱随着人流走出车站,喧嚣的市声瞬间将两人从那个月光小站的隐秘世界中拉扯回现实。
“我……”高粱看着顾一野,张了张嘴,原本在火车上积攒的勇气,在踏上这片属于顾一野成长的土地时,莫名地消散了几分,只剩下一种近乎觐见般的紧张。“我先找个地方住下?”
顾一野停下脚步,转过身看他。阳光透过车站广场高大的玻璃顶棚,落在他清隽的脸上,神情是一贯的平静,但眼神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不用。”他言简意赅,“跟我回家。”
五个字,像惊雷一样在高粱耳边炸开。他瞪大了眼睛,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回……回家?跟你?”
“嗯。”顾一野点头,语气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我父亲在家。”
父亲!
这两个字像两座大山,瞬间压在了高粱的心头。他知道顾一野的父亲,那是军中地位不低的人物,是真正的将门。而他高粱,是个孤儿,是吃百家饭长大的野小子,是靠着泥地里打滚才混出头的兵痞。他拿什么去面对那样一位人物?
“顾一野,这……这太突然了,我……我什么都没准备……”高粱慌了,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我这样去,会不会……”
“你很好。”顾一野打断他,目光沉静地看着他,那眼神像定海神针,瞬间抚平了高粱一部分慌乱,“不需要准备什么。只是见一面。”
他的语气太过理所当然,仿佛带着一种“我认定的人,自然该让我父亲知道”的笃定。这份笃定,奇异地给了高粱一些力量。他深吸一口气,看着顾一野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用力点了点头。
“好!我去!”
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为了顾一野,他也闯了!
顾家坐落在一个安静的、有着哨兵站岗的大院里。绿树成荫,环境清幽,与外面的喧嚣仿佛是兩個世界。走在里面,高粱只觉得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努力让自己走路的姿态更符合条令条例,手心却因为紧张而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顾一野走在前面,步伐沉稳。他掏出钥匙打开家门,客厅宽敞明亮,布置得简洁而雅致,带着一种军人家庭特有的规整和肃穆感。
“爸,我回来了。”顾一野对着书房的方向喊了一声。
书房的门开着一条缝。里面传来一个沉稳的、带着些许威严的中年男声:“嗯。进来吧。”
顾一野回头看了高粱一眼,用眼神示意他跟上。
高粱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他深吸一口气,跟着顾一野走进了书房。
书房很大,两面墙都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各种书籍,军事、历史、政治居多。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水和旧书的气息。一个穿着军便装、坐姿笔挺的中年男人坐在宽大的书桌后,正在看一份文件。他抬起头,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瞬间落在了顾一野身上,然后,缓缓移到了他身后的高粱身上。
那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穿透力,让高粱瞬间感觉自己像被剥开了所有伪装,无所遁形。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并拢脚跟,挺胸收腹,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首长好!”
顾衡,顾一野的父亲,目光在高粱身上停留了几秒,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没有立刻回应他的敬礼,也没有说话,只是那么看着。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了,每一秒都变得无比漫长。
高粱保持着敬礼的姿势,后背的军衬已经被冷汗浸湿。他能感觉到那目光里的审视,不是对新兵蛋子的打量,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带着衡量和判断的凝视。
终于,顾衡缓缓抬手,回了一个军礼,声音平稳:“稍息。”
“是!”高粱放下手,依旧站得笔直,不敢有丝毫松懈。
顾衡的视线转向顾一野,语气听不出喜怒:“这位是?”
“报告父亲,他是我的战友,钢铁八连的高粱。”顾一野的声音清晰而镇定,没有任何迟疑。
“战友……”顾衡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目光再次落回高粱身上,这次,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探究,“钢铁八连,我知道,作风很硬。坐吧。”
他指了指书桌对面的两张椅子。
顾一野率先坐下,姿态自然。高粱则有些拘谨地坐下,只坐了半个屁股,腰杆挺得直直的。
“休假?”顾衡放下手中的文件,身体微微后靠,目光在两人之间扫过。
“是。”顾一野回答。
“演习表现我听说了,不错。”顾衡看着顾一野,语气里听不出太多褒奖,更像是陈述事实,“侦察连是个磨砺人的地方,戒骄戒躁。”
“是,明白。”顾一野应道。
简单的对话后,书房里再次陷入沉默。顾衡没有再问话,只是拿起桌上的茶杯,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目光却依旧停留在两人身上,那种无形的压力,让高粱几乎喘不过气。
他感觉自己的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了。他知道,这位沉默的首长,正在用他独特的方式,评估着他,评估着他和顾一野之间的关系。
顾一野似乎并不觉得这沉默难熬,他安静地坐着,目光平静地迎视着父亲。
不知过了多久,顾衡放下茶杯,目光定格在高粱胸前——那里,常服口袋上方,有一个极其细微的、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的凸起。是那枚子弹壳的轮廓。
高粱顺着他的目光低头,心里猛地一紧。
顾衡的目光在那凸起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重新看向顾一野,淡淡地开口:“路上辛苦了,先去休息吧。你母亲知道你回来,准备了饭菜。”
这算是……结束了?
高粱有些懵,这就完了?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说?
“是,父亲。”顾一野站起身。
高粱也连忙跟着站起来,再次敬礼:“首长再见!”
顾衡点了点头,目光深沉,看不出任何情绪。
直到退出书房,轻轻带上门,走到客厅,高粱才感觉自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后背一片冰凉。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腿都有些发软。
“吓死我了……”他压低声音,心有余悸地对顾一野说,“你爸……气场太强了。”
顾一野看着他这副劫后余生的样子,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他平时就这样。”
“那他……他是什么意思?”高粱急切地问,他完全没看懂这场沉默的觐见到底意味着什么。是同意?是反对?还是根本不屑一顾?
顾一野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动作带着安抚的意味。“去洗把脸,准备吃饭。”
他的平静,奇异地安抚了高粱忐忑的心。
也许,对于顾衡那样的人来说,没有当场反对,没有厉声斥责,本身就已经是一种默认。
而书房内,顾衡依旧坐在书桌后,目光落在刚才顾一野和高粱坐过的椅子上。他缓缓拿起刚才放下的文件,却并没有看进去。
良久,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目光复杂地望向窗外。
儿子的选择,出乎他的意料,却又似乎在情理之中。那个叫高粱的年轻人,眼神里有股不服输的野性和韧劲,像极了年轻时的某些人。只是……这条路,注定比常人更加艰难。
他什么也没说,因为他知道,顾一野决定的事情,从来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反对而改变。
他能做的,或许只有沉默地观望,以及,在必要的时刻,成为他们身后那座沉默却坚实的靠山。
晚饭的气氛比高粱想象中要轻松许多。顾一野的母亲是一位温婉知性的女性,并没有过多追问高粱的来历,只是热情地招呼他吃菜,言语间充满了对儿子的关爱。顾一野的话依旧不多,但神情明显比在部队时柔和。
这一切,都让高粱悬着的心,慢慢落回了实处。
夜晚,躺在顾家客房的床上,高粱摸着胸口那枚子弹壳,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如同做梦一般。
他见到了顾一野的父亲,那个如同山岳般威严的男人。虽然过程让他紧张得几乎虚脱,但结果,似乎并不坏。
他翻了个身,看向窗外皎洁的月光,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一丝沉甸甸的责任感。
他得更加努力才行,努力配得上顾一野,配得上这份沉默却沉重的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