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图变得反常,奈费勒的观察就会变得细致。
他发现,别人称呼阿尔图为“陛下”“苏丹”,阿尔图都兴致缺缺,没有特别的反应。
毕竟阿尔图也从来没正眼看过别人。
唯独奈费勒,不再拥有称呼阿尔图为“陛下”的权力,他陪伴阿尔图上朝,只能尽力克制自己的出声频率。
即使如此,他仍要在小龙大吵大闹,忘记交换规则,怒火上头的将反对的贵族打入牢狱时,无奈出声:
“这不是争论谁对谁错的时候,当然,我是说,伟大的太阳,至高的苏丹,永远正确,但请不要将反对的大人打入牢狱。我们仍有重要的事情需要探讨。”
“我们已经进一步讨论过方案的可行性,今天只是例行征求诸位的意见,至于我们永远正确的帝国之主,对这件事没有任何异议,他刚才说的气话,只是想给诸位一次告诫,希望诸位不要让伟大的太阳失望。”
朝堂之上,他不能再称呼“陛下”,就需要更多的敬称恪守礼仪。
很快,深懂为官之道的大臣们,也开始效仿:
“信仰的化身,胜利的长剑……”
“耀眼的君王,圣地的主人……”
奈费勒听了五花八门的赞美与尊称,只觉得朝堂仍是如此上行下效,却没人知道是他固执的小龙又在闹脾气。
偏偏阿尔图沉声打断了奉承。
“你们的心思,都花在如何效仿我的维齐尔身上了吗?”
他托腮直视众臣,竖曈锐利的光,能将对视的臣子吓得浑身颤抖,不敢抬头。
“有这空闲,不去效仿他提出方案,也不去效仿他体恤民情,只顾着念叨什么主人、什么化身……惹我厌烦。那好,今天起,奈费勒只准直呼我的名字,我看谁还敢效仿!”
奈费勒没想到阿尔图会这么婉转的警告他。
换作以前,这条暴躁小龙,绝对会直奔主题,指责他:为什么不叫我的名字?你不是答应我了吗?
让他难堪。
此时,阿尔图像是盛怒于溜须拍马的风气,又像是气恼奈费勒想尽办法不叫他的名字。
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给了奈费勒足够的台阶。
奈费勒深感意外,只见阿尔图皱紧了眉,瞥他一眼。
终是勾起笑意,觉得他的小龙聪明了许多,应了下来。
“是……阿尔图。”
帝国的大维齐尔得到了直呼苏丹陛下本名的特权。
众臣得到了君主的一次禁止跟风的警告。
皆大欢喜。
直到讲学大臣教导时间,奈费勒送走了他的君王,熟悉的大臣们才敢笑出声。
“奈费勒大人,您今天完全没有称呼一句‘陛下’,似乎叫出这个称呼,就会受到惩罚似的。”
哲巴尔果然是最了解他的近卫,“我和法里斯打赌呢,您昨晚是输给陛下了吗?”
“输了,彻底输了。”
奈费勒并不遮掩,端起茶盏,叹息着润了润唇。
“陛下正值青春期,有些患得患失,也不知道是听说了什么,不让我再叫他陛下了。”
“挺好的。”哲巴尔朗声笑道,“我们好像又回到了以前,最近我甚至在想,陛下是不是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
什么?
哲巴尔没有多说。
他愉快的笑容伴随着整个议程,直到他们结束了今日事务,这位爱冒险的将军都没有继续话题。
奈费勒却陷入了深思。
……阿尔图,是不是想起了曾经自己作为苏丹的死亡,才会如此抗拒他称呼一声“陛下”。
“奈费勒大人。”
一旁等候许久的将领,带着他那条老狗,叫住了奈费勒。
新月摇晃着尾巴,亲昵的奔了过来。
奈费勒伸手,摸了摸它粗砺的柔毛,引得它一声快活的“汪呜”。
奈费勒见它打着转,回到了主人腿边,才问道:“法里斯大人,是有什么事吗?”
法里斯笑道:“我想向您和陛下辞行。”
法里斯说得极为平静,仿佛他并不是辞去一个位高权重的职务,也不是远离青金石宫殿的权力核心。
只是一次旅行前的道别,他们不久还会相见。
奈费勒有所预料。
如果当初阿尔图安安稳稳坐在王座上,也会等到这么一天。
他温和的同意,“我和陛下始终尊重你们的决定,您今后有什么打算?”
法里斯摸着他的老狗,“我和法德耶打算回到自己的领地,继续开一间赌狗场,我们想养许多的狗,萨路基猎犬、沙克犬、坎高犬,也许还会去更远地方,领回一些新鲜的小家伙。”
只要谈论起狗,法里斯就是快乐的。
奈费勒亲眼见到新月的长大,这只在苗圃里陪伴孩子们玩耍的小狗,已经长成了四肢修长的大狗。
不过,它老了。
身上留下了随他们征战的伤痕,也到了安心养老的年龄。
“那一定是美好的光景。”
奈费勒估算了赌狗场和养更多的狗,大约需要多少金币才足够饯行,“愿您和法德耶大人幸福。”
“大人,我们也希望您幸福。”
法里斯是跟随他和阿尔图最久的近卫。
早在哲巴尔结束冒险、奈布哈尼正视暴君、赛里曼假死之前,这位阿尔图在赌狗场结识的将军,就一直是他们的朋友。
这位朋友说:“今天哲巴尔说的事情,我与赛里曼也有同感,当然,还有总是见不到身影的奈布哈尼。相信我,我们都是这样想的——”
“我们好像又回到了以前,陛下想起了一切,仍是那个明白一切的阿尔图。”
“他回来了。”
法里斯的视线里闪烁着光,“今日朝堂之上,他冷声嘲讽大臣们的语气,多么像阿尔图。”
“连新月都嗅出了他的气息,愿意和他亲近,这就是铁一般的事实。”
能有人肯定奈费勒的想法,奈费勒如释负重。
他肩膀上沉重的负担,无非是朋友们的无法认可,只有他固执地坚持阿尔图死而复生。
现在担子卸下了,奈费勒再没有顾忌的坦白:“很高兴你们没有觉得我疯了。”
“事实上,我们曾以为您疯了。”
法里斯爽朗的笑,讲述着追随者们讳莫如深,不敢直言的话。
“那天您说龙是阿尔图复生,我在大家的眼里都见到了同样的意思——”
“就这样吧。奈费勒大人能够撑到现在,带我们重回青金石宫殿,无论他捧上王位的是什么东西,就这样吧!”
他们从没相信,阿尔图死而复生,变成了龙。
但他们相信奈费勒。
痛失挚友,面对谋逆,重振旗鼓,杀回宫中的每时每刻,都伴随着他们崩溃、愤怒。
不是所有人能够熬过希望的破灭,他们也会感到疲惫。
法里斯终于能够轻松笑着,回忆起过去。
“每当我觉得这就是我们的极限了……我们的复仇、我们的回归,都要到此为止了,您总会呼唤阿尔图的名字,似乎他还在我们身边,给我们带来力量。”
“即使很多人觉得,您唤他的名字,是您累了,失去了理智,误以为阿尔图会重新在王座上复活,才带着我们进行如此疯狂、持久的战争。”
“我依旧相信,只要您在,阿尔图就永远活在您的身边,活在我们的身边。”
那些属于奈费勒的至暗时刻,已经成为了他遗忘的过去。
可法里斯的话,仍能让他想起,每一个人听见他下意识喊出“阿尔图”名字的眼神,仿佛是扎进他心脏的一根刺,警醒他保持理智。
如今阿尔图回来了,那些相信与不相信,都不再重要。
聆听法里斯的感受,也格外的平静。
“之前,我们不信这样的一条龙,会是曾经的阿尔图。他暴躁、浅薄、贪婪,只懂得杀戮。”
“可现在不一样了,他学会了制衡、交换,甚至试图理解贵族的意图,开始为百姓思考。”
法里斯笑出声来,“这是您的功劳,更是您的祈愿。”
他拽住新月脖颈的绳子,展示给奈费勒看,“您就像是拴住恶龙理智的绳,有您在,我和法德耶也能放心的离开。请您务必保重身体。”
“我们衷心的希望,您和陛下幸福。”
奈费勒笑意温和,充盈的快乐取代了心中一切痛苦回忆。
“谢谢,我很幸福。”
在他以为上苍不会再聆听凡人的祈祷时,降临了奇迹。
死在乱党刀下的阿尔图,变为了一条龙,活着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