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晓翼］尾巴尖上的月光 第4章 四

唐晓翼从医院逃跑，是半个月后的事。

温莎给叶春梧带来了这个消息——小公爵一脸兴奋，把春梧从图书馆拉到室外。伴随着温莎的手舞足蹈，春梧拼凑出这个故事：

唐晓翼和他的朋友们，趁着月黑风高、人迹寥寥，不知道通过怎样的渠道，从医院逃跑了。

他们扬言要组成一支冒险队，去世界各地冒险，探索秘境、解开谜题，目标是成为举世闻名的传奇冒险队！——春梧严重怀疑，最后一句是温莎擅自添加的注脚。

至于温莎。他骄傲地自我介绍：“鄙人正是该冒险队的唯一指定赞助商。”

春梧却发愣，首先想到：唐晓翼从没和她说起过这个计划。

就连她一开始知道这个计划，也是那次路过护士站，从护士口中听说的。

那天她坐在唐晓翼病床畔，他们明明聊了很久，他却闭口不谈“逃跑”，反而是她来回思量，犹豫着、纠结着，不知该怎么开口，向他探问他的想法。

她还想过要帮他说服唐奶奶呢！现在来看，似乎再无必要了。

春梧深觉被背叛，更有一种被唐晓翼排除在朋友圈之外的羞赧感：仿佛他不信任她、生怕她走漏风声，索性什么都不告诉她。

叶春梧在为他犹疑不决的时候，他已认定了要抛弃她。

她当然生气：他们难道不是青梅竹马的好朋友吗？为什么唐晓翼不肯把这种大事告诉她？还需要假温莎之口，让春梧获取到二手情报。

可她没有怒气冲冲地拂袖离开，而是继续钉在原地，听温莎兴致勃勃地讲述冒险队的计划。

温莎说，队伍名叫“羽之冒险队”，已经决定好了冒险的第一站，现在正在前往那里的飞机上。飞机还是温莎帮忙安排的呢，希哈姆家族财大气粗、手眼通天，有办法为这群未成年人搞到合法合规的通行手续，送他们去往目的地。

春梧听着，默默叹口气：“……可他们是特殊人群……万一突然发病了怎么办？”

温莎竖起手指晃了三晃，表示她在杞人忧天：“不用担心啦，他们的家长都知道他们要走，和我早就达成共识，我们一起照顾、监督他们，一旦出现意外状况，立刻就会调度最近的医疗力量——”

春梧口气略带嘲讽：“原来你们都知道他们要干一番大事，就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是不同意他们逃跑嘛，所以我一直瞒着你。”

温莎难得自觉亏欠，愧疚地躲避着她的目光，声音也愈发低微：“……现在不也跟你说了嘛，你总不至于是世上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

叶春梧说：“但我确实是我、或者唐晓翼的世界里，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

温莎看出她确实动怒，一时只好顾左右而言他，扯了个什么借口就要离开。春梧倒没为难他，点点头让他走，顺便把钻到她怀里的麻依塞回温莎掌心。

他走出去几步，忽然又折返回来，抽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看看吧？说不定能理解唐。”然后温莎溜得飞快，不出几秒便消失在拐角处。

春梧回到图书馆，展开了那张纸。

她认出来，这似乎便是她上次去看望唐晓翼时，他坐在病床上写的那封信。

唐晓翼写的字倒是比他说的话要动听，至少在信里认真交代了他的计划始末，从最初动机到未来展望，前后结构完整、笔迹工整清晰，使春梧信服：“逃跑”这个决定，确实是他经过深思熟虑、细致规划得来的。

然后他笔锋一转，居然对她道歉，说不该瞒着她——看到这里，春梧满意点头，怒气消弭些许——他又写：我知道你肯定不乐意让我去，但我必须这么做。

人生苦短，又因绝症的加持，他的生命烛火凭空短了一大截，余下时光便变得珍贵而又不可浪费。他要在朝夕之间，争出一个无怨无悔。

唐晓翼甚至还在信中坦陈，为什么选择通过“信件”给出解释：不是故意不告诉你，只是我想，若是当面跟你坦白，你一定要摆脸色、发脾气，我最怕见你生气。所以只好先瞒着你，让温莎和这封信代替我去承受你的怒火吧。但最好最好，你不要生气太久。

最后他写到：我们一定会再见，就在不久以后。

春梧无言，怒意褪去，暴｜露出潜藏在愤怒之下的担忧。她担心他遇险、担心他发病，千钧忧心吊坠在她的头脑当中，可她又明知她别无它法。

似乎只能信任温莎的承诺：希哈姆家族和冒险队成员的家人们，会尽力确保他们性命无虞。

以及——姑且先相信唐晓翼：他把诺言夹带在信件中，单方面与她约定，他们会很快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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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晓翼确实没有食言：因为再过不久，就是传统意义上的中国新年。

他再想在外面蹦跶，也得被唐奶奶叫回来，老老实实在家过年。与以往不同，今年的唐家更为热闹：因为唐晓翼直接把一整支冒险队都带了回来，大家一起过新年。

叶家和唐家共用一楼空间，春梧起初还不习惯下楼会碰上陌生人，但小孩凑在一起，本就容易熟络，很快她便适应了羽之冒险队成员们的存在。

他们开心地分享冒险见闻，从沿途所见的风景，到曾对他们施以援手的陌生人，整个世界都在他们的描述中变得色彩斑斓、泛滥出甜腻迷人的芬芳。

春梧听着，不觉出神：这样的生活，显然要比留在医院精彩。

事到如今，她承认：尽管“逃跑”是一着险棋，但实非错误的选择。

出乎春梧预料，羽之冒险队比她认识他们、更早认识她。叶春梧当然觉得奇怪，特地多问一句，得来队员们心照不宣的交换眼神，以及唐晓翼忽然拔高的声音：“来来来，大家尝尝这个，我奶奶做的点心，特别好吃！”

春梧才不准他转移话题，再追问一遍：“你们怎么会知道我呀？”

队员们毫不犹豫地出卖了队长：“唐晓翼常常提起你——回来以前，他在特产店里磨蹭了好长时间，就是为了给你挑选伴手礼呢。”

唐晓翼连忙澄清：“哎哎，可不只是为叶春梧挑选礼物啊，我的家人朋友个个有份。”又隐含威胁地提醒道，“有好东西吃，还堵不上你们的嘴啊？”

队员们见好就收，一面笑着一面往嘴里塞点心。希燕朝春梧挤挤眼，她竟读懂这重肢体语言：队长这是不好意思了。

他的确该觉得不好意思。春梧不动声色，默默用牙齿碾碎糕点。毕竟他到现在为止，都没有当面和她解释过“冒险”这桩事，而她也觉得仍有必要再生一会儿气——除非他亲自把所谓的“礼物”送给她。

吃罢点心，春梧上楼回屋，继续做题看书。

今晚便是除夕，入夜后唐人街上偶有鞭炮声，往往持续几十秒便戛然而止，增添些许过年的氛围感。

纽克市早下了雪，积雪覆盖在年味儿十足的街道布景上，依稀有几分故国风采。

春梧在电视中，看过中国过年时的街景。大红灯笼高高挂，银装素裹、红梅怒放，家家户户互相串门，共祝“新年快乐”。

仿佛从那片土地走出的人们，不论散佚至何处、经历怎样的境遇，都不会忘记这个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爆竹声中一岁除，将过去一年的不快通通抹去，迎来崭新而充满期待的一年。

她想：新的一年，我又会有怎样的故事呢？

大概和去年没什么区别：上课、吃饭、睡觉，平安顺遂地长大。一年一年，就这样揭过每一页日历。

但唐晓翼的故事，一定会异彩纷呈：他要去那么多地方、见那么多人，要体验那么多事情、解开那么多谜题。

春梧想着想着，渐渐觉得嫉妒，随即又释然：因为她知道，即便给她冒险的机会，她也会选择回到寻常的生活轨迹上。

或许有些人天生就适合冒险、适合走在路上，而叶春梧天生就适合在一个环境稳定的玻璃球中安静存活。

看了一会儿书，春梧揉了揉眼，感到困倦，决定上床休息。

她在枕下摸到略硬的纸张轮廓，猜到是父母给她的红包，不急着拆开，让它们先躺在她的床上，陪她睡到新年的第一天。

春梧盖好被子，伸手去关灯——

房门却在这时被敲响。

“叩叩”几下响，紧接着唐晓翼的声音：“——叶春梧？还没睡觉吧？”

他又敲了几下：“喂——我找你有事。”

春梧迟疑了几秒，在“装睡不理他”和“下床见见他”之间，无奈地选择了后者。

她打开房门，要听听他准备说什么——唐晓翼倒是爽快又直接，怀里就抱着一份包装精美的礼物，先塞进春梧的臂弯里。

然后他又摸出一个红包，塞到春梧手里：“喏，我奶奶给你的压岁钱。”

做完、说完，唐晓翼转身就要走，叶春梧自然不可能就此放过他，连忙叫住：“唐晓翼——”

当他的眼神递向她，春梧抬起怀中礼物：“这又是谁给我的呀？”

好似触电，唐晓翼的视线迅速离开，又像无处安放，只好上蹿下跳，最终险险拴在了天花板上。

“……当然是我！”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几个字，唐晓翼的目光终于找到了落脚点，佯装无事地盯住了春梧的毛绒拖鞋，“当然是我和我的队员们，我们一起送给你的新年礼物。”

可惜他的谎言很快被当事人戳穿——冒险队其他成员从楼梯下探出头来，异口同声：“我们没有！是队长自己准备的。”

春梧狐疑地看着他，像想到了什么，表情逐渐松动，露出一个笑：“喔……我知道了。”她微笑，语气却有意加重，“谢谢你、送我的、礼物。”

事已至此，唐晓翼仍要一逞嘴皮：“不只你有，我的家人朋友都有。”

“嗯，我知道。”春梧笑着问他，“那你紧张什么？为什么不直说是你送给我的礼物？”还扯上其他队员做幌子，奇哉怪也！

在春梧面前，唐晓翼低着头。

尚未进入青春期，身高还未坐上火箭，此时的唐晓翼和叶春梧持平。他低下头，她便看不清他面上神情。

队员们像是察觉到氛围有变，自觉消失在了楼梯下。

他不说话，春梧便耐心等着他。直到窗外又一阵炮竹声响过，唐晓翼才缓缓开了口。

他嗓音略显艰涩，像吞了一把小石子：“……对不起。”

春梧顿住，腾出一只手，主动去拉他的衣角。

唐晓翼的手也做出反应，抬起来牵住她的手。

他依然没有抬头：“在医院，我不该不告而别，只让温莎给你带一封信……之后我常常在想，你一定非常生气，气我瞒着你、像把你当外人。但正如我在信中说的那样，一想到要当面承受你的怒火，我就心生退意。我不想看你生气，更不想看你失望。”

“我没有把你当外人的意思，我也不想让你觉得被我背叛。”唐晓翼说，“可我好像也想不到更好的解决方案。到了你面前，好多话反而说不出口。”

但是……“没关系，这样就够了。”春梧说着，重重地握了一下他的手，“我接受你的道歉。”

她又说：“但是不能有下次。这种重大决定，你不许再瞒着我。”

唐晓翼抬起头来，却不回答她，只是用那双眼睛看着她。

街道上又响起鞭炮声，窗下有人跑过去，伴着欢声笑语，以及不经意遗漏的一句“新年快乐”。春梧恍然意识到，原来时针已经走过了零点。

而面前的唐晓翼也笑着说：“新年快乐，叶春梧。”

他一拉她的手，她脚下一个趔趄，整个人离他更近一步：“新年有晚睡的特权，跟我去放烟花吧，这个真是我和我的队员们一起策划的活动，缺你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