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37
“为什么……”
地上一片狼藉,颜才怔了许久,颤抖着声音问他“为什么”,好多话拧成彻心的疑惑。
那么多年过去了,虽不至于一笑泯恩仇,但也一起生活了八年,相识十几年,都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这么久了,他一直在努力化解他们之间的分歧,既然曾说过他罪不至死,那么他活下来就是来赎罪的啊。
可为什么。
“为什么?”
周书郡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眼前一阵发黑,心又是从未有过的慌乱,“如果不是因为你,颜烁就不走,就不会疏远到不肯接受我,都怪你,全部都是你的错。”他的呼吸逐渐沉重起来,不觉脸上湿润,一字一句戳他的痛处:“你当初,为什么要杀那个老头。”
“……”颜才的眼眶也蓄满了泪水,哽住,又无力地解释:“我要自保,我没办法。”
“什么没办法!”周书郡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一般,忽然箭步冲向他,两手死死抓着他的肩膀,“你怎么没办法了?刀是防身的,为什么就不能捅他几刀就赶紧跑啊,你为什么你不跑一定要杀了他,为什么……”
“我……”颜才如鲠在喉,他愣愣地和周书郡的泪眼对视,或许有很多话可以解释,但他说不出口,能说什么呢?
说我被你父亲的秽物快逼到脸上了,一刀下去人没死就爬起来扬言要杀了他,缠斗之下才勉强将人杀死,生怕他再喘气反扑,所以又补了好几刀,早就没了理智。
那晚的细节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晚他拼了命也想活下去。
他还想、活着见到他。
“为什么你要救我。”周书郡这些时候工作量多得熬夜不断,心衰力竭,这会儿一折腾,累得就吊着一口气要原地昏迷了,声音发虚,“你后悔对不对?想着要是那年没拦着我溺死,我就不会害你活得那么痛苦了。”
话说完人就顺势倒在颜才身上,颜才被他的重量压得后退半步,客厅恢复了宁静,主卧的门打开,孟康宁走出来想看看怎么回事,看到地上那么乱,就想来收拾。
“不用,我自己来。”
颜才的鼻音很重,他囫囵擦掉脸上的泪,把周书郡扶到沙发躺下。
小区老房子的墙还是隔音太差,孟康宁都听到他们说的话了,事情过去那么久了,到现在为止还能吵起来,她看着颜才默不作声地扫地,想为他做点什么,就想着去洗洗拖把等会儿过来一块儿收拾干净。
忽然,大门那边传来钥匙插进锁孔的响声,有家门钥匙的人就那么几个家里人,来的人自然是颜烁。颜才拿扫把的手顿了下,怕他看出什么,加快动作,着急忙赶地把花瓶碎片都倒进垃圾桶,佯装无事地背身去拿胶带,蹲在地上粘那些扫不起来的碎渣。
孟康宁立马上去迎接,握着颜烁的手,压低声音说:“烁烁啊,你弟今晚上心情不好,你好好劝劝他,别让他再往外跑了,他以前跟书郡闹矛盾就大半夜趁我们睡着了,自己就跑外面住去了,我都怕得睡不着。”
颜烁沉默片刻,略过她走进客厅,盯着蹲在地板的颜才,眸色暗沉,“你怕什么。”
孟康宁一怔,握住他的手松了些,“深夜了,就是成年人在外也危险啊,对吧。”
颜烁没将内心的嘲讽泄露分毫,说了些不走心的体己话让她回房去,单独留下他们。
“我来。”
颜烁蹲在他身边,看见他又在悄无声地哭,下意识就想替他擦眼泪,但手还没抬起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去拿他手中的胶带。
颜才没给他,闷声道:“哥,你把他带走。”
颜烁执意拿过来帮他清理,一个眼神都不给外人,他说:“我想把你带走。”
“……”颜才愣了下,转头望向他,看到他表露在外的落寞,就好像照了面镜子,映射了他不愿流露的内心,他醒过神,没说什么,低头拾起被滚烫的面汤浇得恹恹的花。
心里很自责,默默地表达歉疚。
“都怪我。”
对不起,都怪我,他才会迁怒你。
“你没错。”颜烁拉住颜才的手腕将他拉起,凑近了才看清他现在的脸哭得有多惨兮兮,没忍住轻轻掐了下他的脸,“别动不动就把错揽到自己身上,再说,我在外面都听见了,光他一个人大呼小叫地扰民,怪谁都怪不到你,凡事都别管别人说什么,尤其是这个姓周的人渣,权当耳旁风知道吗?”
他把颜才拉起来,自己又蹲下了,把那些可怜遭殃的茉莉花整合起来,拿掉上面泼上去的面条,看茎部的烫伤程度,轻度烫伤的都还有救,他就挑挑拣拣都留下。
颜才见状,有些惊讶,“你还要这些花干什么,难不成你还想救活它们?”
颜烁道:“能救则救。”
“有什么好救的,送的人都亲手丢了。你要是真想要,我那里还有存货。”
刚才看到花被毁成这样,颜才都觉得自己能情绪崩溃到把医院的温房扔了,也有可能看到就舍不得了,但大概以后不会那么用心照料了,因为现在光是看到,就心痛难忍。
“那就都送给我。”颜烁站起身,面朝他笑了笑,“我还没收到过别人亲手种的花,我喜欢,等我救活了,它们就是我的了。”
颜才疑惑:“你怎么知道是我种的?”
“……”颜烁眼神飘忽了下,摸了下鼻子,“猜的。”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翻篇:“你不是,送礼最钟意送心意吗,就是可惜了,花瓶碎得有点彻底,不然我也能给拼起来,这颜色做得多漂亮,挑了好久的吧。”
头一次有人这么重视他的成果,阴霾笼罩的心情逐渐转成多云,隐约透出晴光。颜才神情有些不自然,“哥,你……”
等了半天都没听他继续说,颜烁忍不住开口直接问:“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颜才摇摇头,边往房间走,边嘴皮子飞快地说:“就是觉得,你没必要把亲弟弟当对象那样哄,别扭。”
短短一句话,颜烁开始怀疑人生,站在原地思考了很久,原因无他,他活了三十多年,都不懂这个恋爱是怎么谈的。
先前除了和周书郡杂七杂八的恩怨情仇,就只和乔睿正式交往过。某种意义上来说都不能算是谈恋爱,他这个人封心锁爱惯了,对谁都无法将心比心,内心真正的想法从来不和第二个人说,已经成了个无趣的老顽固,恋爱方面经验约等于零,只会学着乔睿怎么对他,他就怎么对人家。
即便他再怎么木头,也知道这不算爱情,他和乔睿与其说是情侣,不如说是共爨(cuàn),同住一个屋檐相敬如宾。
真正的恋爱是怎样的,他不可能不懂,但也的确没尝试过,他只会和一个人保持短暂的表面关系,再深入的,他通常不允许任何人走进他的内心窥见真正的自己,长时间下去,难以建立深层次的信任和默契。
他早知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才会在高中毕业时,对乔睿许下那样的承诺。
他想着,虽然他总是独来独往,但那都是环境所致,他嘴上不需要群居,可还是会在夜深人静时怀念所有与他相伴的人们。
哪怕是短暂的点头之交,一位顺手帮他带午饭的舍友,他能记一辈子。
自然怀抱着期待,希望未来自己身边也能有贴心人陪伴,不至孤家寡人。
爱人这门课,有人天生无师自通,也有人可能穷尽一生都不会,而他还在学,照他这乌龟爬的速度,是第二种没跑了。
所以可能有点把握不好尺度,也正常。
他又觉得,把自己当对象养着,何尝不可,区别无非在于不会亲亲抱抱,学着那些情侣的样子照顾他,也是自己赚了,回报不回报的不重要,就算颜才不领情,那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怎么都不亏的好买卖。
或者说他幸福,就是最好的回报。
况且,也陪不了他多长时间了,等他把前边最大的这个障碍踹边上去,颜才就不会走自己的老路,他能活得更快乐、更精彩。
这么想着,颜烁觉得计划非常完美,垂眸瞥向躺得像张大煎饼的周书郡,想起年轻的颜才一副伤心委屈的小模样就来气,真恨不得拖着他的双脚给扔门外去。
越想越气,他抬脚就朝周书郡的腿踢了脚,结果力度太大,周书郡动了动,又静止了。颜烁没放过他,对准他的脚各踹一下。
两只皮鞋“嗖”地一下飞出去了。
鬼知道在哪,等他醒了自己找去吧。
颜烁小小地报完仇,心里稍微舒坦了一点,就让周书郡在客厅晾着,任他自生自灭。
房间里的颜才出来了,手里抱着一会儿洗完澡要穿的衣服,见颜烁还站在原地盯着周书郡一脸不爽,有些哭笑不得。
怎么这人看起来比他还生气。
他心里说不上生气,虽说是有些意外,周书郡那么不领情,还将他的心意踩在脚下,但他既打算送出去,所以无论结果怎么样,他都能坦然接受,无愧于心。
颜才问他:“你今晚在这住下,还是回去。”
颜烁颇有些意外,看见颜才还泛着微红的眼角,多嘴问这一句不就暴露他内心所想了么,于是他调笑道:“怎么,我要是说回去,你该不会又打算把我铐你床上吧?”
颜才态度端正道:“对不起。”
“?”
“哥,我上次说的那些话有点过分。”颜才望向他的眼睛清澈得没有一点杂质,“你能回来,我其实真的挺高兴的。”
“……”颜烁无奈到想笑。
上回谁说“你算什么哥哥”的,几句话就变脸了,反水还装得那么真诚,恐怖如斯啊。
颜才望向周书郡,心一沉,开口说道:“哥,你能帮我把他……”
“你不是要去洗澡吗,快去吧。”颜烁知道他又心软了,打断他的话,“都这么晚了早洗早睡,你明天还得早起去上班,你洗完给我找套衣服,我今晚在这住下。”
“可是书郡的被套和被单空置很久了。”
“那就一起睡。”
“哦,那好吧。”
颜才从颜烁身边经过时,唇角细微地弯起又转瞬即逝,径直进入浴室洗澡。
等人进去了,颜烁就来去自如地进了自己房间,挑了件眼熟的睡衣,说换就换,脱下的衣服放进洗衣机先洗着,回去躺下有点无聊,他打开手机找找好玩的,结果十年前的短视频没什么好看的,热剧也追过了。
他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再看遍《琅琊榜》。可惜了以前追的那部权谋剧没完结,就这么生生错过。按现在那主演还是个小糊咖,怕是如今都没想过未来会成为顶流吧。
要是他也摊上像他这种,未来的自己穿越时空来到自己身边,看着十年后由无人问津成为家喻户晓的明星,一定非常自豪。
浴室那边传来开门关门声,颜烁闻声看过去,刚洗完澡出来的颜才头上顶着条白色毛巾,发梢还在滴水,向他走来,询问道:“你怎么没动呢,总不能放他在客厅躺一个晚上,天这么冷,早起铁定会感冒。”
颜烁挑了下眉,“你怎么不去?”
“我和他刚发生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不就得了。”颜烁坐起身,点了下视频暂停,“不想去,他对你不好,我烦他。”
虽然颜才还是会想在半夜偷偷把周书郡扶回床上去,但那时候周书郡早就走了。
颜才的视线落在他的手机屏幕,微微一愣,指了下问道:“你在看琅琊榜?”
“嗯。”
“我记得你以前从来不看这种长剧情的东西,怎么突然感兴趣了?”
“你那时候天天在电视上看,夜夜守着更新,我不是也跟着看了几集么。”
颜烁怀念起那时候熬夜沉浸在剧中的时候,家国情义看得热血沸腾,但对于没怎么认真看的“颜烁”,想法应该是:“复仇爽剧什么的,就适合下了班看,解压。”
印象中,颜烁就喜欢看动漫,让他静下心来看剧,不如说是给他上刑。颜才不禁道:“突然品味上升,我还有点不习惯。”
“以后多习惯吧,”颜烁没打算继续看了,下了床拿走他头顶的毛巾给他擦擦,“往后只要是你喜欢的,我大概都喜欢。”
颜才不习惯被人这么伺候,稍微躲了下,不依不挠地疑问道:“为什么?”
颜烁顺口道:“双胞胎啊。”他擦了没两下就不擦了,太湿了,光用毛巾擦没什么用,于是带他去卫生间,“走,吹完头再睡。”
“我自己来。”
“不用,老实待着。”
颜烁胡乱呼噜着他的毛发,摸着一头浓密乌黑又蓬松的头发,不禁感慨:“24也不小了,整天念那么多书,工作还那么忙,时不时熬个通宵,居然还没开始脱发。”
说着,他摸了摸自己的,也没少得多明显,但对比起来就是不一样。
这些小动作和心思都被颜才从镜中尽收眼底,他不客气地嘲笑:“说得好像你比我大多少似的,我看是你的脑子年久失修,上了大学贸然开始运作,才容易坏的吧。”
“……牙尖嘴利。”颜烁加大力度乱揉他的头发教训道,“敢这么说你亲哥。”
颜才轻笑道:“就是亲的才什么都敢说。因为我知道你舍不得怪我,对不对?”
“不知不觉都把你惯成这样了。”
闻言,颜才顿了下,反思起自己在颜烁面前是有点毫无顾忌了,多多少少有点招人厌了,他便说道:“开玩笑的。”
“又没人怪你。”颜烁看着镜中的他,眼神无意识地变得柔软,“你说得很对啊,我就你一个亲弟弟,不惯着你惯谁。”
“嫂子啊。”
颜才道,“还有夏夏,还有爸妈他们。”
越数越多。颜烁道:“我心眼小,装不了那么多人。行了,时候不早了,去睡吧。”
“我内裤还没洗。”
“你明天还得早起,我给你洗。”
“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这么点小事。”
“不准碰!”
“……”颜烁憋不了一会儿就笑了出来,看自己恼羞成怒的表情还挺有趣儿。
颜才当然不会让第二个人碰贴身衣物,据理力争下还是自己洗,洗完了再回床上睡去,关了灯躺在颜烁身边,离他远点。
然而长夜漫漫,两人都没睡,听呼吸声就能辨认出来,时不时还翻个身。
静谧的环境下,颜才小声道:“哥。”
接着长久没了下话,颜烁只好受累问道:“有什么话就直说,我都听着。”
在这样放松警惕、容易变得更加敏感的夜晚,人总是藏不住心事。颜才酝酿了好久,才缓缓将其抛出:“你好奇我和周书郡他养父那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颜烁一下子清醒了,睁眼睛歪头看向他,结果颜才这小子背对他,他只能看见颜才圆滚滚的后脑勺,“我好不好奇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本人怎么看待的。”
“我觉得,我尽力了。”颜才说着,却在想周书郡不久前质问的话,内心摇摆不定,“但我又想,是不是我当初如果不把事情做那么绝,比方说,让他受伤就行了,找到机会就跑,结果变成这样是我太狠毒了。”
“不是。”颜烁道,“你做得很好。”
“……”
“欺负你的人,就该死。”颜烁平静的语气说道,“而且没有那种假设,你会那么做,就是因为你那时根本就没有逃走的机会。”
“……”
良久,枕边传来微弱的抽泣声。
颜烁想说那么容易感动可不行,以后路还很长,抗压能力要快点提高,不然等到家破人亡那天,孤独无援的时候该怎么撑过去。
已经没几年了。
他静了片刻,忽然转过身,手搭在他的肩膀轻轻拍着,见他瑟缩,很轻地牵动了下唇角,却不见一丝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