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天以后,陆离的灵魂忽地以一种极其迅猛的速度开始枯萎。
他总是在发呆,总是发呆。直到某一天,他突然变了样。
他总是在上一秒亢奋,下一秒难受。他的情绪以一种难言的速度交替着、重复着。不变的是,他依旧会在每个深夜崩溃。
**在这时顺理成章地成了最后能麻痹他的最后希望。那些恶心的感觉被弃之不顾,他借着快感和虚幻逃离真实,且沉沦其中。
可当脱离快感之后,留下的依旧是痛苦。
无尽的痛苦。
一刀又一刀,深入骨髓。可那般骇人的疼痛却让陆离感到舒爽。压着心脏的巨石仿佛被疼痛一点一点瓦解,那正是他想要的。他靠在墙角,仰起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享受着身体上的疼痛。
很舒服么?不舒服的。
但唯有这样才能暂时让他忘记那些压抑的情绪。
双手反反复复地抓握着,扭曲着,似乎是要将什么东西攥在手中。实际上他也确实想将自己的心脏攥在手中,在充满生机的搏动之下将其一点一点碾碎,也许那将是一副极其漂亮的场景。他会坦然接受死亡,彻底逃离那些如同凶兽一般死死缠着他不放的怪异的、痛苦的情绪。
他恨极了这个世界。恨,太恨。他依旧觉得这个世界是个巨大的腐烂的肠道,他寄生在里头,当着以吞噬腐肉为生的恶心的蛆虫。他日复一日在肠道之中蠕动,与那些恶心的东西为伍,就为了两个字。
活着。活着。
活着感受痛苦,活着感受不公,活着感受恶心。
那太可笑了。
他一遍一遍从泥沼之中艰难地爬出,寻求着能让自己生存下去的方法。他前半生活得卑贱、活得憋屈、活得难堪,这也确实算是活着。
但没有人不想好好地活着。
你知道好好活着这四个字有多么难么?对于一个只能勉强活下来的人来说,那实在太难。倒霉的人永远都是那一批,被命运宽待的人也永远都是那一批。幸福的人永远幸福,不幸福的人永远不幸福。幸运的人越努力越幸运,倒霉的人越努力越倒霉。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命吧。
命啊。又是这可笑的命。
陆离闭了闭眼。
是他不够努力么?可他已然拼尽全力。
死亡不能解决一切,但至少死亡能结束痛苦。
手中的刀刃蓦地落了地,发出刺耳的跌落声。陆离靠着墙,抱着膝盖吐了口气。
可是元宵还需要他呢。
窗外雨声阵阵,他听到又下雨了。夜已深,也许他该睡觉了,可是他已经失眠好久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陆离从思绪中回过神来,转头望去。
王湮在窗外垂眼望着他,眸中情绪晦暗不明。
两人对视许久,王湮忽地从窗外翻进殿内,默不作声地将他拉了起来。陆离沉默片刻,到底什么也未说,只是慢慢跟上了他的脚步。
烛火被点燃,光亮瞬间照亮整个宫殿。便是在这般明亮的环境下,陆离听到王湮低声说:“小离,你病了。”
病?
陆离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第一反应是反驳,“我没有病,我只是不舒服。”
“不,你听我说……”
“我没有病!我没有病!是他们有病!所有人都在逼我!包括你!”
陆离声嘶力竭地喊着,许久后又忽地平静下来,呢喃道:“我很正常,很正常。”
说完,他又泪眼朦胧地看着王湮,“舅舅,我是正常的。”
“我只是、只是控制不住情绪。”
“我控制不住,你知道吗?我比任何人、比任何人都希望我是正常的,可是、可是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我控制不住我自己……”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控制不住它。我也不想失控,我也不想像个疯子一样上一秒高兴下一秒流泪,我也不想,我比任何人都不想……可是我真的控制不住我自己,呜……”
陆离跪倒在地,捧着脸无助地哭泣着。
他恨极了自己。不管是妫夬的那部分,还是自己的那部分。他都恨。
沉默许久,陆离忽地擦干眼泪,起身朝着王湮走去,挤出了一个笑容,“舅舅,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但我很好,你不用担心我。”
笑容带着惊悚,王湮头皮一阵发麻。
然而还未待他反应过来,陆离便迅速转身离开了原地。
*
纱帐之下,白皙的皮肤若隐若现。陆离仰起头接受着妫夬的亲吻,喘息着,双手忽地环上他的脖颈,神情带着致命的吸引力,宛若开得正盛的牡丹花,眼下一片潮红,神情却无比脆弱,“你喜欢我吗?妫夬。”
妫夬怔了许久,直到瞧见陆离病白的脸布满痴态,他才掩饰性般嗤笑一声,捏着他的下巴吻上了他的喉结,含糊不清道:“我才不喜欢你。”
衣衫滑下肩头,陆离便任由妫夬亲吻着自己的锁骨,垂眼静静看着他。直到吻将要落上那道疤痕,陆离才闭了闭眼,眼角滑下一滴泪来,哑声笑道:
“好。”
他突然有些后悔,甚至觉得自己有点可笑。何必在弥留之际特意去问这种自取其辱的问题,他早已知道答案,不是么?
欲……啊,又是这该死的欲,妫夬对他永远只有欲,没有喜欢。他痴迷的永远都是快感,而不是他自己本身。
多么可笑啊。
他是如此天真,天真到以为妫夬会给出他不同的答案。可他实际上忘了,他和妫夬是一个人的不同部分。他们之间的极端构成死局,而死局永远不会有解法,这点永恒不变。
他和妫夬也永恒不变。像是一个人被硬生生劈成两半,一半敏感,一半愚钝。他们本身就是一个人身上的不同特质,被分离之后就是彻底分离了。
不会再有任何转机,不会再有任何机会生出其他的改变了。
陆离会永远胆怯,妫夬会永远无情。
命中注定如此。
陆离从未如此绝望。他憎恶着憎恨着的东西从他一出生,就像毒蛇一般死死缠住他不放。命运,这该死又糟糕透了的命运让他屡屡深陷泥潭,烂得彻底。为什么偏偏是他和妫夬被分魂,为什么偏偏是他继承了最脆弱最敏感的那一半?为什么所有坏情绪都要让他来承受?
为什么他没有勇气去做任何事,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他到底是在怕什么?
他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或许天生如此,或许、或许——
或许命中注定如此。
命中注定。
陆离默默在心中重复着这四个字,又睁开眼去看妫夬。他似乎是发了疯,表情无比扭曲。陆离看到他疯狂地将自己按在身下亲吻、掠夺,心中纠缠着的情绪却在如此剧烈的动作下奇迹般褪去了。
好奇怪。
他闭了闭眼,沾着泪珠的眼睫不断颤动着。身体上的愉悦与灵魂上的麻木在此刻彻底分离,他静静看着一切,却渐渐开始感受不到一切。
这具他最厌恶的身体,最终还是栽在了**的漩涡之中。
好想死啊。
好想死。
他不止一次想过死亡,于是这么想着,便也这么去做了。转头看向身旁,那两柄灵剑安静地躺在身旁,他可以随意去操纵其中任意一把。或许等灵剑扎入心脏,等血液迸溅而出,心就不会这么痛了?
他不知道,不知道。但他还是伸出了手。冰冷的剑柄贴上手心,刺目的剑光随着手上的动作闪烁。他反射性般眯了眯眼,表情有些迟钝,似乎是在思考该用怎样的动作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思考,不断思考。最后终于想到了一种极其痛快的死法。便痛痛快快地举起剑柄,听得“噗呲”一声——
痛觉却并未袭来。
似乎有什么滚烫着的流淌着的东西从眼角滑下,陆离眼睫一颤,缓缓睁开双眼。
却看不清。
血腥气缓慢地涌入鼻腔,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糊在眼睫上的是血。
是谁的血?
答案随着小小的身体滚入怀中不言而喻,陆离身体一僵。脑中传来一阵剧烈的轰鸣,他猛地拭去自己脸上的血污,在低头望见元宵伤痕累累的躯体时,彻彻底底地呆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