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眠治疗师”与科技新贵 第8章 第8章

合约签署后，林晚晚的生活被强行撕裂成两个泾渭分明、却又在暗流中彼此侵蚀的世界。

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被上了发条的陀螺，在两个截然不同的轨道上高速旋转，疲于奔命，却又无法停下。

每一天都在两种截然不同的现实间切换，让她时常在深夜惊醒，恍惚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究竟是谁。

白昼，她是“彩虹桥”的店主林晚晚。

晨光熹微时，她便已到店。

推开那扇挂着风铃的玻璃门，扑面而来的是熟悉而令人安心的气息——不再是陆沉舟公寓里那种冰冷的、经过精心调配的奢华香氛，而是宠物香波、消毒水、干花和蜡烛混合的温和味道。

这味道里承载着她与姐姐无数共同的回忆，也承载着那些来来去去的小生命留下的痕迹。

她换上那身洗得有些发白的深蓝色工装，将长发利落地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在颈边。

镜子里的人不施粉黛，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但眼神清澈，那是属于林晚晚的眼神。

今天的第一位预约客户是一位年迈的文学教授，陪伴他十五年的狸花猫“墨点”因肾衰竭在昨夜安详离世。

教授准时到达，戴着厚厚的眼镜，眼眶通红，抱着那个用柔软羊毛毯仔细包裹的小小身体，手指一直在无法控制地颤抖。

林晚晚迎上去，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微微躬身，双手郑重地接过那只已然失去温度的小生命。

她的动作轻柔而稳定，带着一种经过无数次练习的、令人安心的熟练。

这不是表演，是她对每一个生命的尊重。

“墨点很漂亮”

她轻声说，轻轻掀开毯子一角，看着猫咪身上那玳瑁色的、如同水墨泼洒般的斑纹，

“它一定是个安静又贴心的伙伴。”

老教授哽咽着点头，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墨点如何在他伏案写作时蜷缩在桌角默默陪伴，如何在他心情低落时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他的手，如何在每个下雨天蹲在窗台上看雨滴滑落。

林晚晚安静地听着，偶尔递上一张纸巾，适时地引导着回忆走向温暖的方向。

她知道，此刻的倾听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有力量。

她带着教授为墨点进行最后的清理，用温水和特制的香波轻轻擦拭那不再柔软的身躯，再用梳子细致地梳理毛发，动作虔诚得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她选取了教授带来的墨点最喜欢的小鱼玩具，放在它的爪边，仿佛它只是在做一个长长的美梦。

在整个告别仪式中，她没有丝毫的不耐与敷衍。

她的眼神专注而柔和，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个悲伤的老人和这只完成了生命旅程的猫。

她主持仪式的嗓音平和舒缓，念着为墨点写的简短悼词，字句简单，却真诚恳切，充满了对生命的尊重。

“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伴您，”

仪式结束时，她对教授说，

“在记忆里，在风里，在每一个您想起它时心里泛起的柔软瞬间里。”

老教授最终捧着那个小巧精致的骨灰盒离开时，虽然依旧悲伤，但眼神里多了一丝被理解和抚慰后的释然。

他紧紧握了握林晚晚的手，声音沙哑：

“谢谢你，林店长。谢谢你给了墨点这么体面的告别。”

送走教授，林晚晚回到操作间，打开水龙头，仔细地清洗消毒工具，擦拭台面。

阳光透过窗棂，在她沾着水珠的手背上跳跃，温暖而真实。

这一刻，她是完整的，她的悲伤与慰藉都发自内心。

这里是她的堡垒，是她与姐姐情感的联结，是她能够确认自我价值的地方。

在这里，她不需要伪装，不需要谎言，只需要用最真诚的心去对待每一个生命和它们的主人。

然而，当时针指向傍晚，阴影开始拉长，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工作”便如同准点报时的钟声，敲响在她的生命里。

那份感觉如同潮水般涌来的焦虑，几乎让她窒息。

她必须卸下“彩虹桥”店主的身份，匆忙赶回自己和苏小小合租的小公寓，进行一场快速的“变身”。

那间小公寓与陆沉舟的豪宅相比简直简陋得可怜，但那里有属于林晚晚的生活痕迹

——随意摆放的书籍，窗台上蓬勃生长的绿萝，沙发上元宝抓挠留下的痕迹。

踏进淋浴间，让温热的水流冲刷掉身体上的疲惫和消毒水的气息，却冲不散心底那份日益沉重的负担。

水流声中，她常常会闭上眼睛，试图找回几分钟前还在“彩虹桥”里的那种踏实感，但它总是如流水般从指缝中溜走。

擦干身体，她换上苏小小为她购置的、质感高级的米白色或浅灰色衣物。

这些衣服料子柔软亲肤，剪裁优雅，却像另一层无形的枷锁，束缚着她的身体，也隔绝着她的真实自我。

她对着浴室里那面有些水渍的镜子，仔细检查自己的妆容是否足够“伪素颜”，眼神是否足够“淡然通透”，表情是否足够“神秘安宁”。

每一次，她都要练习几次微笑的弧度，直到找到那个既不疏离也不过于亲切的恰当表情。

元宝似乎也感知到了这种模式的切换。

每当这时，它便会蹲坐在她的帆布包旁

——那个包经过苏小小的“伪装”，看起来更像一个普通的通勤托特包，而非猫包。

元宝金色的猫眼里带着一丝动物本能的困惑，尾巴尖轻轻晃动，仿佛在问：

我们又要去那个冷冰冰的地方了吗？

“元宝，又要靠你了。”

林晚晚将它抱进猫包里，轻声低语，语气里充满了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底气。

她抚摸着元宝温暖的身躯，感受着它平稳的心跳，这给了她一丝微弱的力量。

然后，

她踏着夜色，再次走向那栋位于城市中心、象征着财富与权力的豪华公寓楼。

每一次走近，她都感觉自己在一步步远离真实的自己，步入一个精心构筑的牢笼。

夜晚，她是神秘的睡眠顾问“Lin”。

踏入那个黑白灰构成的、一尘不染的空间，冷气似乎总是开得很足，让她裸露的皮肤泛起细小的疙瘩。

王秘书总是彬彬有礼地接待她，但那礼貌背后是职业性的疏离。

陆沉舟通常已经在等她，有时是在书房对着电脑处理未完的工作，眉头紧锁；

有时是靠在客厅沙发上，闭目养神，但眉宇间的倦怠和躁意如同实质。

每一次见面，林晚晚都感觉像是在走钢丝。

她必须调动起全部的演技和从苏小小那里恶补来的、半生不熟的心理学知识，来应对陆沉舟偶尔提出的、关于睡眠周期、压力源或者神经放松技巧的问题。

那些专业术语在她脑海中盘旋，她小心翼翼地挑选着合适的词汇，生怕说错一句话就会暴露自己的无知。

她回答得谨慎而含糊，尽量使用“可能”、“或许”、“某种程度上”这类词汇，并将话题巧妙地引向元宝和实际的放松体验。

这是她唯一的盾牌，也是她唯一的武器。

“理论是灰色的，而个体的体验是独特的，”

她会用那种刻意练习过的、空灵平和的语调说，

“或许我们可以先让元宝帮助您进入放松状态，再慢慢感知身体的需求。”

所幸，陆沉舟似乎更看重结果而非过程。

几次“治疗”下来，虽然他并未每次都像第二次那样奇迹般入睡，但元宝那稳定强大的呼噜声和林晚晚营造的安宁氛围，确实能让他获得数小时相对高质量的休息，精神状态有了肉眼可见的改善。

这让他对这个看似荒谬的“猫呼噜疗法”保持了容忍，甚至可以说是依赖。

但他探究的目光，并未因此而减少。

他偶尔会问起她的背景，问她为何会选择这个“特殊”的职业，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却让林晚晚背后的寒毛瞬间立起。

她只能用事先编造好的、关于在国外接触过“非传统疗愈”并发现自己有这方面“天赋”的模糊说辞来搪塞。

每当这时，她就无比庆幸这份严格的保密协议，让她无需透露更多个人信息，同时也感到一阵心虚——她正在利用这份协议来保护自己的谎言。

在陆沉舟的公寓里，她是“Lin”，一个符号，一个提供“宁静”的工具。

她的一举一动都必须符合这个人设——温柔、神秘、专业（哪怕是伪装的）、与世无争。

她不能流露出属于林晚晚的、那个会因为给小动物找到领养家庭而开心一整天、会因为客户一句真诚的感谢而眼眶发热的真实情绪。

这种身份的频繁切换，让她感到一种深刻的割裂与疲惫。

白天，她在“彩虹桥”触摸死亡，学习告别，感受最真实、最质朴的情感联结；

晚上，她却在冰冷的豪宅里，用一个谎言去维系另一个谎言，扮演着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角色，安抚着一个她甚至不太了解、却因其权势而心生畏惧的男人。

有时，在“治疗”结束后，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彩虹桥”或者自己的小公寓，看着镜子里那个妆容精致、衣着得体的“Lin”，她会感到一阵强烈的陌生和眩晕。

那张脸仿佛是戴在她真实面容上的一副精致面具，随着时间推移，她越来越担心这副面具会与她的皮肤融为一体，再也摘不下来。

哪一个才是真实的自己？

是那个穿着工装、温柔送别每一个小生命的林晚晚？

还是这个穿着昂贵衣物、依靠猫咪去“治愈”科技新贵的“Lin”？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为了守住白天的那个世界，她必须继续扮演好夜晚的这个角色。

那份合约和账户里不断增加的金额，既是救生索，也是绞刑架。

每一次签署新的服务确认单，她都感觉自己在灵魂的卖身契上又按下了一个手印。

哪怕这个过程，正在一点点地蚕食着她的内心，让她在夜深人静时，被巨大的空洞感和自我怀疑所淹没。

她开始做噩梦，梦见自己被关在一个巨大的镜屋里，无数个“Lin”和“林晚晚”在镜中交错闪现，她拼命奔跑，却找不到出口。

双面人生，如同走在锋利的刀尖上，每一步都伴随着隐秘的疼痛和对未来坠落的恐惧。

而她，只能在这条自己选择的道路上，继续小心翼翼地前行，不知道终点等待她的，是救赎，还是毁灭。

唯一确定的是，无论前方是什么，她已经无法回头。

合约的枷锁、经济的压力、对姐姐的承诺，以及那只无辜地望着她的橘猫，都推着她向前，

走向那个既令她恐惧又不得不面对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