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舟指腹间似乎还残留着那一抹纤细腕骨的触感,微凉,细腻,像上好的瓷器,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挥之不去的、仿佛能灼伤皮肤的热度。
那温度并非来自物理层面,而是源于昨夜脆弱连接时传递过来的、属于另一个生命的悸动与包容。
昨夜梦魇的碎片如同潮水退去后留在沙滩上的残骸,模糊却沉重,带着咸涩的痛苦气息。
他清楚地记得那灭顶的、几乎要将灵魂撕碎的愧疚与恐慌,更记得在深渊中急速坠落、即将被黑暗吞噬时,
那只被他如同濒死之人般紧紧抓住、却未曾挣扎逃离的手,
以及手臂上传来的、稳定而轻柔的、带着某种奇异韵律的拍抚,像灯塔的光芒,穿透浓雾,指引着方向。
那不是梦。
那是真实发生过的,在他这间象征着绝对掌控和冰冷的公寓里。
那个叫“Lin”的女孩,在他最不堪、最脆弱,连自己都无法直视、恨不得彻底抹去的时刻,
不仅见证了他的狼狈与崩溃,并且以一种沉默的、近乎本能的姿态,给予了包容与安抚,没有流露出任何惊诧、厌恶或是不耐。
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暗流汹涌的深潭的石子,在他素来以理性和冷静筑起的心湖里,激荡起一圈圈复杂而陌生的涟漪。
有被人窥见最深层软弱的愠怒与不适,有对那份意料之外安抚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陌生依赖,
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某种他习惯并赖以生存的、将人与工具清晰划分的平衡被彻底打破后的无措与失重感。
而“平安”这个名字,从他潜意识最深处挣脱束缚,经由他自己梦呓的唇齿间,
不受控制地逸出,清晰地回荡在昨夜寂静的客厅里,也必然毫无遗漏地落入了近在咫尺的她的耳中。
她会怎么想?
一个突兀的、充满寓意的名字,与他失控的噩梦紧密相连,这背后显然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
陆沉舟站在宽阔冰冷的落地窗前,晨曦为远处林立的高楼勾勒出坚硬而冰冷的轮廓,却无法照亮他眼底翻涌的深沉与复杂。
他需要重新评估、定义他与“Lin”之间的关系。
她不再仅仅是一个提供有效服务、可以用金钱精准衡量的“工具”或“供应商”。
她无意中,或者说,是被他强行拉入了那片他封印已久、不允许任何人靠近的核心创伤区,
并且以一种他完全无法预料、也无法用逻辑解释的方式,介入了他的私人情感领域,留下了一道模糊却无法忽视的痕迹。
林晚晚几乎是心神恍惚地逃回“彩虹桥”的,仿佛身后有无形的追兵。
一夜无眠。
眼皮沉重酸涩,大脑却异常清醒,甚至可以说是亢奋。
手腕上那一圈无形的、属于陆沉舟的握痕,明明物理痕迹早已消失,却仿佛依旧在隐隐发烫,带着他掌心的湿冷和用力过度后的僵硬感,烙印在她的神经末梢。
耳边反复地、不受控制地回响着他昨夜在梦魇深处,用那种破碎而痛苦的语调呼喊出的那几个字
——“快跑……平安……”
平安。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了锈、却依旧锋利的钥匙,猝不及防地强行打开了她记忆深处那个被时间尘封、上了重锁的盒子。
姐姐林晓那比阳光还灿烂明媚的笑容,那只毛发金黄油亮、总是喜欢咧着嘴、尾巴摇得像螺旋桨一样欢快的金毛犬平安,还有那张被姐姐小心翼翼珍藏在相册最里页、偶尔有年轻时期陆沉舟青涩身影入镜的泛黄照片……
所有那些温暖而遥远的画面,此刻纷至沓来,异常清晰,与昨夜那个在昂贵沙发上被梦魇折磨、痛苦挣扎、展现出前所未有脆弱面的男人重叠在一起,形成了一种令人心慌意乱的鲜明对比。
一个清晰的,却也让她心惊肉跳、背脊发凉的结论,逐渐浮出水面,不容她逃避:
陆沉舟内心深处那道无法愈合、持续流血的创伤,他与“平安”之间那段不为人知的过往,极有可能就是他长期饱受严重失眠折磨、性格变得暴躁易怒、精神濒临崩溃的重要根源之一,甚至可能就是那个最核心的症结。
而他梦呓中那强烈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和深重的愧疚,无比清晰地暗示着“平安”的最终结局,恐怕并非寿终正寝、安然离去那么简单。
姐姐当年只是单纯地将平安托付给他照顾,后来似乎就因为各自忙碌的生活而渐渐断了频繁联系,再后来……姐姐不幸病重离世,她也从此无从得知平安的确切下落,只隐约听说好像是走失了。
难道……平安的走失,或者更糟的,死亡,与陆沉舟有直接关系?
是因为他的疏忽大意?
照顾不周?
还是……发生了某种更难以启齿的意外?
这个猜测让她不寒而栗,心底泛起阵阵寒意。
一方面,如果平安的不幸真的是因为他的过失直接导致的,那他无疑严重辜负了姐姐当年那份沉甸甸的信任与托付,这让她本能地感到一种为姐姐和平安而生的愤怒与难过。
可另一方面,昨夜他紧握她的手时,那传递过来的无法作假的颤抖、无助和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的依赖,又让她无法硬起心肠,将他与一个冷酷无情、故意遗弃或伤害宠物的人完全划上等号。
巨大的矛盾感像两条方向相反的绳索,剧烈地撕扯着她的内心和良知。
对姐姐和平安的忠诚与怀念,与对那个意外向她展示了最真实脆弱一面、并因此在她心里悄然滋生出不受控制的复杂情愫(其中包含怜惜,或许还有些别的)的男人,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在她心中激烈交战,让她无所适从,备受煎熬。
她该怎么办?
装作什么都未曾发生,什么都未曾听见,继续维持这早已摇摇欲坠、如履薄冰的谎言,只把他当作一个单纯的、支付丰厚报酬的客户,保持安全的距离?
还是……鼓起巨大的勇气,找个看似不经意的机会,试探着、迂回地问一问关于“平安”的事?
哪怕只是确认一下它最终的归宿?
后者风险极大,无异于在悬崖边缘疯狂试探,很可能直接引爆她伪装身份这颗巨型炸弹,导致一切彻底失控,万劫不复。
可前者,那颗名为“平安”的种子已经伴随着昨夜紧握的手和痛苦的呓语,深深种下,在她心里迅速生根发芽,盘根错节,让她再也无法轻易地视而不见,自欺欺人。
这种强烈的心神不宁,直接反映在了她接下来的日常工作之中。
...
下午在为一只因意外误食异物而离世的宠物兔进行遗体清理和整理时,她罕见地走了神,动作比平时慢了好几拍,眼神也有些飘忽不定,失去了往日的专注与温柔。
连一向迟钝的助手阿哲都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异常,趁着间隙关切地低声询问:
“店长,你没事吧?看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啊?哦,我没事,”
林晚晚猛地回过神,像是被从某个遥远的思绪中强行拉回现实,慌忙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带着疲惫的笑容,试图搪塞过去,
“可能就是昨晚有点没睡好,精神不太集中。不用担心。”
她低下头,继续手中的工作,却感觉那工具重若千钧。
下一次去陆沉舟公寓进行例行“治疗”时,林晚晚的心情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复杂、沉重和紧张,仿佛奔赴的不是一场交易,而是一个前途未卜的审判。
她既害怕面对他,害怕他会主动提起昨晚那尴尬而越界的一幕,或者更糟,直接追问她是否听到了“平安”这个名字以及其中的含义;
然而,在心底某个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和面对的角落,又隐隐怀着一丝微弱的、想要确认他此刻精神状态是否好转的期待,或者说,是想要再次验证昨夜那个脆弱瞬间的真实性。
出乎她的意料,陆沉舟表现得异常……平静。
一种近乎诡异的、仿佛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的平静。
他甚至比平时更早地准备好了“治疗”所需的环境,客厅的灯光被他调得比往常更加昏暗、柔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被刻意营造出来的、浓度过高的舒缓香氛气息。
见到她抱着元宝进门时,他的目光在她脸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邃如同古井,却没有任何预想中的质问或探究的锐利锋芒,反而笼罩着一种……难以解读的、万籁俱寂般的沉寂,仿佛昨夜那个失控的他已被彻底封存。
“昨晚,”
他开口,声音比平时显得更加低沉沙哑些许,听不出丝毫情绪的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打扰到你了。”
不是疑问,而是直接的、不容置疑的陈述。
他没有任何迂回,直接承认了昨晚的失态,却也将它轻描淡写地归结为一次“打扰”。
林晚晚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抱着元宝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引得元宝不满地“喵呜”了一声。
她连忙摇头,声音因为紧张而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
“没、没有。陆先生您……您还好吗?”
她问得小心翼翼,目光试探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看向他,试图从那平静无波的面容上找出些许蛛丝马迹。
陆沉舟几乎是在她问话的同时,便刻意地避开了她的视线,转身走到沙发旁习惯的位置坐下,将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语气淡漠地下了指令:
“老毛病而已。不必在意。开始吧。”
说完,他便径直闭上了眼睛,摆出了一副拒绝再有任何形式交流的、自我封闭的防御姿态。
林晚晚所有在脑海中预演了无数遍的、或是出于真诚关心,或是出于谨慎试探的话语,瞬间都被这堵无形的、冰冷的墙牢牢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不想谈。
他拒绝沟通。
他用一层坚不可摧的、散发着寒气的冰墙,将昨晚那个失控的、脆弱的自己,连同“平安”这个禁忌的名字,一起重新深深地封存了起来,不允许任何人,包括他自己,再去触碰。
这种刻意的、近乎决绝的回避,反而更加证实了林晚晚内心的猜测
——“平安”是他绝对不愿触碰的禁区,是与他严重失眠密切相关的、一道血淋淋的、从未真正愈合过的伤疤。
他不仅在防备她这个潜在的知情者,更是在拼命地防备和压抑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试图将它永远埋藏在黑暗之中。
接下来的“治疗”过程,在一种极其微妙、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进行。
元宝依旧尽职尽责地发出它那稳定而治愈的呼噜声,
林晚晚也依旧用她那刻意练习过的、轻柔舒缓的语调引导着呼吸和放松,但两人之间流动的空气,却仿佛凝固了一般,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那份因昨夜意外而产生的无形连接与微妙张力,并未因为他的回避而消失,反而因为此刻刻意的、欲盖弥彰的疏离与沉默,变得更加清晰、更加沉重,如同房间里一头看不见的大象。
林晚晚能清晰地感觉到,沙发上的陆沉舟虽然闭着眼,身体姿态却并未像往常那样真正放松下来,进入接受安抚的状态。
他的睫毛偶尔会无法控制地轻微颤动,泄露着内心的不平静;
放在沙发扶手上的那只有力的手,手指也始终微微蜷曲着,维持着一种随时准备抵御外界侵入的、紧绷的防御姿态。
他在防备。
不仅仅是防备她这个窥见了他秘密的“外人”?
更是在防备那段被他亲手封印、却依旧在他潜意识里兴风作浪的、不堪回首的往事?
“治疗”结束时,陆沉舟依旧没有多言,只是依照惯例,微微颔首,示意她可以离开。
但在林晚晚抱着已经重新钻进猫包的元宝,准备像逃离般快步走向门口时,
他背对着她,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石子投入寂静的湖面,清晰地、一字不落地传入她耳中:
“有些过去,并不值得提起。”
林晚晚的脚步瞬间顿住,背影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仿佛被这句话钉在了原地。
他没有明说,但她瞬间就听懂了他话语中冰冷的潜台词:
关于昨晚发生的一切,关于他失控的梦呓,关于那个被他呼喊出的名字“平安”,所有这一切,就此翻篇,永远封存,不要试图追问,不要试图探究。
这是一种明确的、带着寒意的警告,划清界限,维护他自己的秘密领地。
或许,在某种程度上,这也是一种……变相的保护?
保护他自己那片不容侵犯的私人禁地,或许,也在用一种扭曲的方式,保护着她这个意外的闯入者,不让她进一步涉足那片隐藏着巨大痛苦和未知危险的雷区?
林晚晚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勇气转身去看他此刻的表情,只是对着空气,低低地、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回应:
“……我明白”
她抱着沉重的猫包,几乎是仓皇地、脚步凌乱地逃离了这个让她感到无比压抑和困惑的空间。
电梯下行时,狭小密闭的空间里只有她急促的呼吸声,她看着光滑金属壁上自己那模糊不清、带着慌乱和迷茫的倒影,
心里乱成一团纠缠不清的麻线,找不到任何头绪。
他知道了。
他一定知道她听到了“平安”,知道她窥见了他最不堪、最不愿意暴露于人前的一面。
但他选择了沉默,选择了用冰冷的墙壁将自己重新包裹起来,选择维持表面那摇摇欲坠的平静假象。
这场始于一个荒谬谎言、建立在金钱交易之上的脆弱关系,
因为一个尘封的名字,一场失控的梦魇,一次越界的紧握,已经彻底偏离了最初设定的、简单纯粹的轨道,不可逆转地滑向了一个更加幽深、更加复杂、更加不可预测的危险方向。
而“平安”这个名字,如同一个无声的、充满悲伤的幽魂,横亘在他们之间,
成为了一个两人心照不宣、彼此戒备、却谁也不敢也不愿再轻易触碰的、巨大的秘密。
它深深地连接着沉重而痛苦的过去,也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
预示着未来某个时刻可能到来的、更加剧烈、足以摧毁一切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