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家庄残兵被强行打散编入队伍的消息,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疲惫而惶恐的扈家庄内漾开了一圈微妙的涟漪。有人暗赞三娘子手段果决,免除了后患;也有人私下非议,觉得她过于凉薄,不念旧情。但这些声音,很快便被更沉重的现实压了下去。
梁山的兵马并未如预想中那般立刻发动更猛烈的攻击,他们如同经验丰富的猎手,在撕开猎物的第一道防线后,选择了围而不攻,只是将扈家庄围得水泄不通。游骑哨探如同幽灵般在庄外旷野游弋,切断了一切对外的联系。庄内派出的几波求援信使,皆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绝望的气氛,如同冬日里无孔不入的寒气,一点点渗透进庄内每一个角落。
更令人心悸的是,每当夜幕降临,庄外便会传来隐隐约约、若有若无的哭泣声,时而凄厉,时而哀婉,夹杂着风声,如同枉死鬼魂的索命之音,搅得守夜的庄客们毛骨悚然,心神不宁。
“是……是祝家庄那些枉死的人在哭……”有胆小的庄客面色惨白地低语,“他们怨气不散,来找替身了……”
流言如同瘟疫般悄然蔓延,庄内的士气,在血战的疲惫与这无形的精神折磨下,不可避免地滑向低谷。
扈三娘站在冰冷的庄墙上,听着风中那诡异的“鬼哭”,秀眉紧蹙。她自然不信什么鬼神索命,这分明是梁山贼寇的攻心之计!利用祝家庄新破、人心惶惶的时机,以诡秘手段制造恐慌,动摇军心。
“陈教头,”她唤来值守的陈教头,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清晰,“传令下去,此乃梁山贼人装神弄鬼,惑乱人心之举!再有敢散布谣言、动摇军心者,斩!”
“是!”陈教头领命,但脸上忧色未褪,“三娘子,道理虽如此,可这声音……着实瘆人,弟兄们心里发毛啊。”
扈三娘沉默片刻,目光扫过墙头那些在寒风中缩着脖子、眼神闪烁的庄客,心中了然。光靠严令,无法驱散恐惧。
是夜,她没有回房休息,而是命人在庄墙之上,正对那“鬼哭”传来方向最显眼处,支起一口大锅,架起柴火。又让人搬来几坛庄内珍藏的、本是预备庆功或年节所用的烈酒。
熊熊火光燃起,驱散了周遭的黑暗与寒意,也吸引了许多惊疑不定的目光。
扈三娘亲自拍开酒坛泥封,将那清冽如泉的烈酒,“汩汩”地倾入锅中。浓郁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压过了空气中的血腥与焦糊气。
她舀起一瓢滚烫的酒液,注入一个粗陶大碗,双手捧起,面向墙外漆黑的夜空,朗声道:“扈家庄的弟兄们!”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竖起耳朵的庄客耳中。
“我知道,大家累了,怕了!外面是杀人不眨眼的梁山草寇,还有这不知是人是鬼的哭嚎!”她目光如炬,扫过众人,“我们被困在这里,援兵无望,前途未卜!”
她的话,直接戳中了每个人心中最深的恐惧,墙头一片死寂,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锅中美酒翻滚的微响。
“但是!”扈三娘话锋陡然一转,声音拔高,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铿锵,“我们身后,是什么?!”
她伸手指向庄内那片在夜色中沉寂的屋舍:“是我们的父母妻儿!是我们的祖宗基业!是我们扈家庄数百口人安身立命的所在!”
“梁山贼寇要夺我们的家!杀我们的人!毁我们的一切!那装神弄鬼的鼠辈,想让我们未战先怯,自乱阵脚!”
“你们告诉我!”她将手中酒碗高高举起,滚烫的酒气氤氲了她冰冷而坚定的面容,“我们是引颈就戮的羔羊,还是护家卫土的丈夫、儿子、父亲?!”
这一声喝问,如同惊雷,炸响在众人心头!许多庄客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握紧了手中的兵器。
“这碗酒,”扈三娘目光灼灼,声音里带着一种感染人心的力量,“敬昨夜战死的英魂!他们用血告诉我们,退一步,就是家破人亡!”
她将碗中烈酒,缓缓洒在墙头冰冷的地面上,酒液渗入青砖,如同血誓。
她又舀起一瓢,注入碗中,再次举起:“这一碗,敬此刻仍站在这里,没有退缩的每一位弟兄!孤堡寒宵,肝胆相照!只要我们还有一口气在,扈家庄的旗,就不能倒!”
说完,她仰起头,“咕咚咕咚”将碗中辛辣的烈酒一饮而尽!酒液如火线般滚入喉中,烧起一股豪气,驱散了身体的寒意与疲惫,苍白的脸颊也泛起一丝红晕。
“拿碗来!”她将空碗往地上一掷,摔得粉碎!
早已被这番话语和举动激得热血沸腾的扈成,立刻抱着一摞粗陶碗上前分发。陈教头率先接过一碗,学着扈三娘的样子,仰头灌下,抹了把嘴,吼道:“誓与庄子共存亡!”
“誓与庄子共存亡!”
“跟三娘子干了!”
墙头上,无论是老兵还是新编入的祝家庄残兵,此刻都被这同仇敌忾的气氛所感染,纷纷接过酒碗,将那滚烫的烈酒灌入喉中。辛辣的滋味刺激着味蕾,更点燃了胸中那股被恐惧压抑已久的血性!
火光跳跃,映照着一张张因酒精和激动而泛红的脸庞,眼神中的恐惧与迷茫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所取代。
玉壶光转,映照的不是风花雪月,而是寒夜中凝聚的肝胆!
那庄外的“鬼哭”声,不知何时,似乎也变得微弱、遥远,不再那么令人心悸。
扈三娘看着重新燃起斗志的庄客,心中稍稍一松。但这还不够。她知道,梁山不会给他们太多喘息之机。
果然,次日黎明,天色未亮,庄外便响起了沉闷的战鼓声!
这一次,梁山不再试探,也不再玩弄诡计。黑压压的兵马如同潮水般涌来,当先一人,豹头环眼,燕颔虎须,手持丈八蛇矛,正是那八十万禁军教头,豹子头——林冲!
而在林冲身侧,还有数条气势不凡的好汉,其中一人,身形魁梧如铁塔,手持禅杖,正是花和尚鲁智深!另一人,身躯凛凛,眼射寒星,乃是行者武松!
梁山主力,终于要动真格的了!
庄墙之上,刚刚被烈酒点燃的热血,在看到这阵势时,也不由得为之一窒。林冲、鲁智深、武松……这些名字,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威慑!
扈三娘深吸一口气,拔刀出鞘,冰凉的刀锋贴着她因饮酒而微微发热的脸颊,带来一丝清醒。
她知道,决定扈家庄命运的时刻,到了。
“弓箭手!上火箭!”她厉声下令,“目标,敌军后队辎重!”
“扈成!带人检查所有陷坑、警铃,确保万无一失!”
“陈教头!组织敢死队,备好火油,听我号令!”
一道道命令迅速下达,庄墙之上再次忙碌起来,只是这一次,少了几分慌乱,多了几分悲壮的秩序。
她目光越过潮水般涌来的敌军,望向那杆“替天行道”的大旗,以及旗下那个面沉如水的黑矮汉子——宋江。
就是这个人,将决定她,以及这庄内数百人的命运。
不。
扈三娘握紧了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命运,该由自己来争!
她转头,对身后一名亲信庄客低声吩咐了几句。那庄客面露惊愕,随即重重点头,迅速消失在墙下。
那是她最后的布置,一步险棋,关乎她个人能否挣脱那既定的、屈辱的结局。
战鼓声越来越急,如同催命的符咒。
林冲的蛇矛,已然指向庄门。
扈三娘玉手扬起,声音穿透云霄:
“迎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