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场的新规推行得并不顺畅。
陈教头虽碍于扈三娘的威势应承下来,心底却存着几分敷衍。那些操练了半辈子的庄客,更觉这“攻防演练”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扮贼寇的一方觉得憋屈,攻庄不得法度;守庄的一方又嫌麻烦,应对漫不经心。几日下来,场面混乱多于实效,反倒惹得怨声载道。
这日演练,石勇被分在“贼寇”一方。他仗着气力,扛着根包了布头的木棍,呼喝着就往庄门模型冲,全然不讲章法,被几个“守庄”的庄客轻易用叉竿抵住,推了个趔趄。
“直娘贼!这劳什子演练,有个鸟用!”石勇摔了一身土,臊得面皮紫涨,将木棍往地上一掼,怒道,“真刀真枪干便是,学那娘们儿绣花般扭捏作态!”
这话含沙射影,场中霎时一静,所有目光都悄悄瞟向了场边负手而立的扈三娘。
她今日未着裙衫,只穿了一身利落的青色箭袖,头发用一根银簪高高束起,更显得脖颈修长,身姿如松。面对石勇的公然挑衅,她脸上不见半分怒色,只淡淡道:“所以,你觉得战场上,只凭一股蛮力便能取胜?”
石勇梗着脖子:“总好过这般耍弄!”
“好。”扈三娘点了点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全场,“那我便与你‘真刀真枪’地试一次。”
她说着,缓步走向兵器架,却不是取她惯用的日月双刀,而是提起了一杆训练用的白蜡木长枪,枪头同样以厚布包裹。她随手挽了个枪花,指向石勇:“你,尽全力攻来。若能碰到我衣角,便算你赢,此后校场操练,悉听尊便。”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石勇是庄上有名的力士,拳脚功夫扎实,三娘子虽武艺高强,毕竟是女子,气力上先天吃亏,竟敢如此托大?
石勇也是一怔,随即眼中涌起被轻视的怒火,低吼一声:“三娘子小心了!”便如蛮牛般冲了过来,碗口大的拳头带着风声,直捣扈三娘面门。
扈三娘却不硬接,脚下步伐一错,身形如风中弱柳,轻盈地避过拳锋。石勇一击落空,变拳为掌,横削她脖颈。扈三娘腰肢后仰,几乎与地面平行,手中长枪却如毒蛇出洞,悄无声息地点向石勇肋下空门。
石勇大惊,慌忙回防,扈三娘的枪尖却已收回,仿佛从未动过。她步法灵动,绕着石勇游走,长枪或点、或刺、或扫,每每攻其必救,角度刁钻。石勇空有一身力气,却如同巨熊拍打蜂鸟,连她的衣角都摸不到,反而被那神出鬼没的枪杆连连点中手臂、肩胛,虽不致命,却阵阵酸麻。
不过十来个回合,石勇已是气喘吁吁,破绽百出。扈三娘瞅准一个机会,枪杆闪电般探出,在他脚踝处轻轻一绊。石勇下盘不稳,“噗通”一声,再次摔倒在地,比方才更加狼狈。
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看得分明,三娘子根本未用全力,甚至可说闲庭信步,便将庄上最强的力士玩弄于股掌之间。那精妙的步法,那精准的时机把握,那四两拨千斤的巧劲,绝非他们平日所练的粗浅功夫可比。
扈三娘收枪而立,气息匀停,目光扫过全场每一个面露惊愕的庄客:“现在,还有人觉得这‘耍弄’无用吗?沙场搏命,力强者胜,不假。但若力不如人,便只能引颈就戮?智、巧、变,有时比蛮力更重要。今日我若枪头是铁,他已死了三次。”
她声音清冷,却字字砸在众人心头:“我让你们演练,不是让你们耍弄,是让你们在贼寇刀砍过来时,能多一分活命的机会!是让你们身后的父母妻儿,能因你们今日多流的一滴汗,他日少流一滴血!”
石勇趴在地上,面如死灰,半晌,挣扎着爬起来,对着扈三娘深深一揖,哑声道:“三娘子……是小人鼠目寸光!小人……服了!”
陈教头脸上也是火辣辣的,此刻再无半分轻视,上前一步,抱拳躬身:“三娘子武艺高强,见识非凡,陈某……心服口服!此后操练,但凭三娘子吩咐!”
经此一役,校场风气为之一肃。庄客们再不敢懈怠,对扈三娘更是敬畏有加。那攻防演练虽依旧生涩,却多了几分认真与思索。
校场立威的消息,自然也传到了扈太公耳中。他听闻女儿竟与庄客动手,初时有些不满,觉得有失体统,但得知结果后,又颇感惊讶与一丝隐忧。女儿近日的变化,实在太大。
这日午后,扈三娘正在房中对照着地图勾画陷阱布置点,秋雁捧着一个锦盒走了进来,面色有些古怪。
“姑娘,祝家庄的彪少爷派人送来的。”
扈三娘头也未抬:“什么东西?”
“是……几匹上好的苏杭彩缎,还有一对赤金缠丝镯子。”秋雁低声道,“送礼的人说,彪少爷感念前几日姑娘在庄主面前为三庄联盟进言,特备薄礼,以表谢意。”
扈三娘执笔的手一顿。为联盟进言?她当时不过是陈述利害,何曾为祝彪说过话?这纨绔子,分明是借机试探,或者,存了别样心思。
她心中冷笑,面上却不露分毫:“知道了,收入库房吧。”
秋雁迟疑了一下,又道:“姑娘……不看看吗?那彩缎颜色极正,衬您……”
“不必了。”扈三娘打断她,语气淡漠,“告诉来人,他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如今庄中正值多事之秋,爹爹与我皆无心于此等奢华之物,还请彪少爷收回。”
她必须从一开始,就断绝任何可能让祝彪产生误会的苗头。这彩缎金镯,看似好意,实则是裹着蜜糖的砒霜,沾上一点,后患无穷。
秋雁应声退下。扈三娘却再无心思勾画地图。祝彪的举动,提醒了她另一重危机——三庄联盟内部的人心鬼蜮。
她走到妆台前,铜镜中映出那张清丽却冷峻的面容。她伸手,缓缓抽下发间的银簪,如云青丝披泻而下。镜中人,眉眼间少了少女的娇柔,多了将领的锐气。
她拿起妆台上的剪刀,冰凉的触感让她指尖微颤。没有丝毫犹豫,她抓住一缕鬓边的长发,剪刀合拢,一缕青丝悄然飘落。她手法极巧,只将过长不便的碎发修剪,从正面看,依旧是未出阁的女儿发式,但鬓角耳后,却已利落无比,再无一丝能影响她执刃挥戈的牵绊。
断发,即是断去那些不必要的柔弱与牵绊。
她看着镜中愈发显得干净利落的自己,眼神锐利如刀。祝彪的纠缠,梁山的威胁,家族的命运……这一切,都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
她必须更快,更谨慎。
接下来的日子,扈三娘更加忙碌。她以“演练所需”为由,动用自己名下的一部分私产,暗中采购了一批铁蒺藜、鹿角木、以及制作陷阱所需的绳索铁钉等物。她亲自挑选了十余名机警可靠的庄客,由她亲自带领,避开旁人耳目,于深夜潜入庄外密林,开始秘密布设第一道预警与阻滞防线。
每一个陷阱的位置,她都反复推敲;每一处暗哨的视角,她都亲自确认。月光下,那双本该调弄脂粉的玉手,沾满了泥土,磨出了新的红痕,她却毫不在意。
她知道,这些准备,或许在真正的风暴来临时,依旧微不足道。
但这是她唯一能做的抗争。
夜深人静时,她偶尔会站在窗前,望向北方漆黑的夜空。那里是梁山的方向,也是……未来那个她此刻尚不知晓的、名为答里孛的公主所在的方向。
命运的丝线,正在无人察觉的暗处,悄然编织。
她握紧了拳,感受着掌心因连日劳作而结出的薄茧。
风暴将至,她已剪断青丝,藏起玉手的柔软,只待霜刃出鞘,搏那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