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先于视觉恢复的。
嘈杂的人声,锣鼓与唢呐尖锐的喜庆调子,还有一股浓烈到呛人的檀香混合着脂粉气味,蛮横地钻入感官。
仇青樱——不,现在,或许是仇琼英了——猛地睁开眼。
入目是一片晃动的、刺目的红。凤冠的珠翠流苏随着她抬头的动作泠泠作响,沉重得几乎要压断她纤细的颈椎。视线下移,是绣着繁复龙凤呈祥纹样的绯色嫁衣,广袖之下,一双柔荑被牢牢缚在身前,打了个死结。
绑定?大婚?
记忆如潮水般轰然涌入,属于现代女医生仇青樱的二十八年人生,与《水浒传》中那个命运多舛、武艺超群的“琼矢镞”仇琼英的十六年记忆疯狂交织、对撞,几乎要撕裂她的灵魂。
她,仇青樱,中二病晚期兼重度恐婚恐育的医学狗,毕生梦想是亲眼见一见梁山泊的忠义堂,摸一摸好汉们的兵器。怎么就在一场连环追尾的车祸后,穿进了这本倒背如流的书里?
还偏偏穿成了开局即被指定婚姻、未来丈夫即将战死、自己最终郁郁而终的琼英郡主!
而且,是正在与“没羽箭”张清拜堂成亲的这个节骨眼!
“不……不可能!”她内心在咆哮,喉咙却因极度的震惊和原主残留的悲愤而发不出声音。原著里,仇琼英父母早亡,被田虎掳去认作义女,此番与张清联姻,本就是田虎笼络梁山好汉的手段之一。而张清,亦是奉命行事。
这婚姻,从一开始就是权谋与利益的产物,与她的个人意志毫无关系。
凭什么?!
一股不属于她,又或者说,此刻已完全属于她的滔天怨愤与不甘,如同岩浆般在胸腔内奔涌。她仇青樱,好不容易来到这个梦寐以求的江湖,不是来走原著剧情,当个悲剧符号的!
她要改写命运,不止是自己的,还有那些被“招安”二字坑死的梁山好汉们的!
剧烈的情绪波动让她浑身颤抖,手腕上的绳索勒得更紧。她能感觉到身边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即使隔着盖头,也能感受到那股属于军人的挺拔与肃穆。是张清。
司礼官尖细的声音高高扬起:“二拜高堂——”
身体被身旁的侍女半强迫地按着转身,向下弯腰。就在这一刹那,属于现代医生的冷静理智强行压下了翻腾的情绪。恐婚?那就逃!
电光石火间,一个计划在她脑中成型。利用医学知识,制造一个无法被质疑的、必须中断婚礼的紧急状况!
她迅速回忆着生理学知识。血管迷走性晕厥——通过特定方式刺激,导致心率减慢,血压下降,引发短暂性脑供血不足,从而昏厥。症状逼真,且不易被这个时代的医者识破。
机会只有一次。
在“夫妻对拜”的唱礼声响起,她即将被再次按着弯腰的瞬间,仇琼英——此刻起,她彻底认同了这个身份——猛地深吸一口气,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精准地屏住呼吸,同时极度收缩腹部肌肉,模仿瓦氏动作(Valsalva maneuver),并对颈动脉窦区域(脖颈侧方)进行隐秘且快速的按压。
心跳在瞬间飙高,随即,一股强烈的眩晕感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眼前那片刺目的红色开始旋转、变暗,耳鸣声取代了所有的喧嚣。
“……娘子?”身旁似乎传来一声低沉而带着一丝疑惑的呼唤,是张清的声音。
但她已无暇顾及。
“呃……”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呻丨吟从盖头下逸出,她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毫无征兆地向后倒去。
“郡主!”
“新娘子怎么了?!”
“快!快扶住!”
惊呼声、桌椅碰撞声、杯盘碎裂声瞬间炸开,喜庆的乐声戛然而止。整个喜堂乱作一团。
在她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秒,她感觉到一只有力的手臂及时揽住了她的腰,避免了她的后脑与地面亲密接触。那手臂稳定而灼热,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力量感。
是张清。
……
再次恢复意识时,周遭是压抑的啜泣和低沉的议论。
“郡主这是怎么了?白日里还好好的……”
“莫非是旧疾复发?”
“嘘!莫要胡说,冲了喜气!”
琼英(此后均用此名)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铺着大红鸳鸯被的奢华拔步床上。房间里挤满了人,田虎那故作焦急的胖脸,几个束手无策的医官,还有一群惶惶不安的侍女仆妇。
“水……”她发出微弱的声音,嗓音干涩沙哑。
“醒了!郡主醒了!”贴身侍女云璧惊喜地叫道,连忙端来温水。
田虎凑上前,堆起虚伪的关切:“我的儿,你可算醒了!真是吓煞为父了!感觉如何?医官,快给郡主瞧瞧!”
一个老医官战战兢兢地上前,琼英配合地伸出手腕。老医官凝神诊了半晌,眉头紧锁,最终对着田虎躬身道:“大王,郡主脉象虚浮紊乱,似惊似悸,气血逆冲……此乃,此乃邪风入体,心神受扰之兆啊!需得静养,万不可再受刺激,否则……恐有厥脱之危!”
琼英心中冷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邪风入体”、“心神受扰”,诊断得恰到好处。
她适时地露出惊恐脆弱的神情,紧紧抓住云璧的手,泪水涟涟:“义父……我……我方才看见好多血……好多……好可怕……”她开始胡言乱语,将一些战场血腥的场景碎片化地描述出来,配合着身体的微微颤抖,将一个受惊过度、精神濒临崩溃的弱质女流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田虎的脸色变了又变。他需要这场联姻来巩固与梁山的关系,但若新娘子在婚礼上暴毙,那便是弄巧成拙,与梁山结仇了。他看向一直沉默地站在床尾阴影处的张清。
张清穿着一身大红喜服,身姿依旧挺拔,但脸上没什么表情,只一双锐利的眼睛,沉静地看着床上“脆弱”的她,目光里带着审视,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琼英心中警铃微作。这个男人,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她必须尽快行动。
“义父……”她气若游丝,“孩儿想……想去城外的慈云庵静养几日……求佛祖保佑,驱除邪祟……否则,孩儿怕是……怕是活不成了……”她说着,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仿佛要把心肺都咳出来。
慈云庵,是她早就选好的目标。原著中曾提及,位于城西十里外,香火不旺,易于脱身。
田虎犹豫不决。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张清忽然开口了,声音平静无波:“大王,郡主玉体为重。既然医官也言需静养,去庵堂清静几日,或有益处。末将……愿护送郡主前往,以确保安全。”
他的提议合情合理,既体现了对未婚妻的关切,也顾全了大局。
田虎看了看“奄奄一息”的琼英,又看了看神色沉稳的张清,最终咬了咬牙:“也罢!就依我儿!张清,你点一队精干亲兵,护送郡主去慈云庵,务必保证郡主安全!”
“末将领命。”张清抱拳,目光再次扫过床上的琼英,那眼神深邃,仿佛能穿透她精心伪装的表象。
琼英心中冷笑:护送?监视还差不多。不过,只要出了这牢笼般的王府,机会就来了!
……
一个时辰后,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在数十名精锐骑兵的护卫下,驶出了城门。张清骑着白马,行在马车侧前方,身姿笔挺,目不斜视。
马车内,琼英靠坐在软垫上,脸上哪还有半分病容。她悄悄掀开车帘一角,观察着外面的地形和护卫分布。很好,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她褪下繁复的嫁衣和外袍,露出里面早已穿好的利落劲装。又从嫁妆箱子的暗格里,摸出几锭金银、一把锋利的匕首,以及——几枚小巧玲珑、打磨得极为光滑的石子。
这是原主仇琼英的傍身绝技,“琼矢镞”的飞石。肌肉记忆还在,手指捻起石子的触感,熟悉得令人心颤。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暮色四合,远处的慈云山轮廓在夕阳下显得静谧而幽深。
就在车队行至一处林木茂密、道路狭窄之地时,琼英知道,时机到了。
她深吸一口气,猛地用匕首划开车厢后壁的绸布,身形如同灵猫般悄无声息地钻了出去,落地一个翻滚,便隐入了道旁半人高的草丛中。
几乎在她落地的同时,前方马背上的张清似有所觉,猛地回头,厉声喝道:“停车!”
整个车队瞬间一滞。
“郡主何在?!”张清策马来到车旁,声音冷冽。
车内无人应答。侍女云璧颤抖着掀开车帘,看着空荡荡的车厢和破裂的后壁,发出一声尖叫:“郡主!郡主不见了!”
“搜!”张清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但眼神瞬间锐利如鹰隼,“她跑不远!以马车为中心,方圆百步,仔细搜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亲兵们立刻散开,火把被点燃,脚步声、呼喝声、刀剑出鞘声打破了山林的寂静。
琼英屏住呼吸,蜷缩在一丛茂密的灌木之后,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能听到士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亮已经能映照到她藏身的草丛。
完了吗?刚穿越就要被抓回去?
不!绝不!
她咬紧牙关,悄悄握紧了手中的石子。就算暴露,也要拼死一搏!
就在这时,一只大手毫无预兆地从她身后的黑暗中伸出,猛地捂住了她的嘴!另一只手则紧紧箍住了她的腰,将她整个人向后拖去!
琼英魂飞魄散,奋力挣扎,却撼动不了那铁钳般的手臂分毫。
一个低沉而带着一丝戏谑的声音,贴着她的耳畔响起,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颈侧:
“郡主殿下,你这逃婚的伎俩,未免也太小看我张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