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了,你还在怪我。”凤姨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就沾染上了深沉的哀戚,“你知道的,我母亲只是无名无分的外室。当年我能以干女的身份回到帅府已经很不容易。我那些个姊妹,哪个不是出身高贵,可到最后谁又能做得了主呢?”
叔父把脸别向我看不到的那一边,没有吭声。凤姨起身走到叔父背后,抱住他,带着哭腔。
“天鸿,我也是身不由己。”
“刘夫人,请你自重。”叔父一动不动。
凤姨并不放弃,反而搂得更紧。“天鸿,原谅我。这些年我其实一直都没有忘记你。”
“松手。”叔父低声呵斥着,却并没有试图摆脱她缠绕上来的纤细的手。凤姨就势扯住了叔父的领带,扯近了,吻了上去。我本以为叔父会推开她,可是他没有。凤姨就这样跨坐在了他的腿上,菟丝花一样。
叔父的呼吸开始变得粗重。我紧紧闭上双眼,犹豫着要不要离开这儿,却担心会惹出什么动静被人发现。正纠结不定,我又听见凤姨带着低喘的娇嗔。
“你们男人最是虚伪!”她向上蹭坐,搂他更紧,“天鸿,你好好考虑一下这件事。刘晏舟老了,他儿子是个窝囊废,到时候刘家赵家,还不都是你的。”
“如果放在十年前,哪怕是两年前,我怎么都会答应。”叔父冷冷一笑,眼神却并没有立即从凤姨雪白的颈子上移开,“你那个倒霉哥哥现在已经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如果换你是我,一个是日薄西山的鞍山布厂,一个是背靠洋人的上海商界头羊,你选哪个?”
“赵天鸿,”凤姨脸色一变,推开叔父坐直了,敛净了方才的小意温柔,“你侄女可是有把柄在我手上。难道你就不怕她落个声名狼藉,到头来砸在你自己手里?”
“我知道那些小报记者是你安排的,刘晏舟可没你那些弯弯绕的花花肠子。”叔父半抬起眼睨着凤姨愠怒的脸,用他松软肥厚的手熟练地掏出雪茄点了,“可如果欧阳老板说这是假新闻,恶意诋毁他们即将过门的少夫人,又有哪家报馆有那么肥的胆子敢发?”
凤姨陡然站起身来,漂亮的丹凤眼里爆裂着怒火:“赵天鸿,你个趋炎附势忘恩负义的小人!你敢说,你们一家当年就没得过大帅的照顾?没有我爹你能有今天?!”
“是又如何?反正他死活不认我这个女婿——皇姑屯的火车一炸,从前的恩恩怨怨就烟消云散了。”叔父缓缓吐出一口白雾,对着凤姨,“水性杨花,两面三刀,难道你又比我高贵么?”
“赵天鸿,你会为你今天的决定付出代价的!”
“啪”的一声,一个响亮的耳光落在叔父脸上,他却哈哈大笑起来。是时,刘老爷才迤迤然推门进来,尚未来得及觉察自家夫人脸色难看,只淡淡问了一句叔父在笑些什么。
叔父笑意不减,反而更加夸张,仰靠在椅背上,掸了掸烟灰:“方才同刘夫人讲起,鄙人从前养了一只鹦鹉,灵嘴巧舌,招人喜欢,我特意给它打了个金丝的笼子。等到这只鹦鹉老了,羽毛失了从前的光彩,我又养了只名贵的画眉,想要腾笼换鸟,谁想到这只老鹦鹉竟然不乐意了,张口骂我!刘先生,您说这事可笑不可笑......”
叔父乐得摇头晃脑,而刘老爷只是默然。不多时,刘老爷携了一旁面色铁青的夫人回了。
寒暄道别的话余音尚未消散,客厅的门一关上,叔父便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我回过神来,松了一口气,刚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偷溜回去,还没来得及动作,只听身后叔父朗声道:“丫头,我不知道你在这躲了多久。该听的,不该听的,反正你今日都知道了,我也没有必要瞒你。难得欧阳少爷对你一往情深,你是一定要做欧阳家的儿媳妇的。明天傍晚礼查饭店,你同欧阳少爷见一面。好自为之。”
叔父甚至都没有朝我这边看上一眼。他撂下这句话,背过手,踱着方步走了。
我浑身一软,瘫坐在楼梯上,大气都不敢出。冷汗浸透了我的丝袍,我死命用手捂着嘴,对抗着胃里的翻江倒海,压抑着呕吐的**。
我的视线逐渐变得模糊,最后只剩从大敞四开的门那边透过来的白花花的一片光。
“到此就该把城进,为什么在城外犹豫不定、进退两难,为的是何情......”
叔父嘶哑的老生唱腔飘飘渺渺传来,愈发地远了。这是失去意识前我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我是在一片争吵声中醒来的。
“不行,小姐还没醒,你不能进去。”
“霜儿姐,你别为难我。如果今天小姐不能准时赴约,老爷怪罪下来,不是彩屏我能担得起的。”
“她人都什么样了?你难道看不见么?!”
“霜儿姐,你别逼我。”
“要硬闯?那你今天就从我尸体上跨过去!”
......
“小霜,让她进来吧。”我不想难为彩屏。珠儿的死,我至今还愧疚于心。
“可是,小姐?!”霜儿看向我,眼眶红红的,我知道她是心疼我。
我安慰地朝她笑笑。“过来帮我梳洗打扮一下,待会儿你陪我去就是了。”
如果我不这样做,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柳昏花暝,华灯初上。举眼,是暮色里的苏州河。河里终日行着的各色船只,到了傍晚,都停泊在近岸处。船上的人跟岸上的人对视之际,都觉着对方的生活是那么神秘。船家应是正在准备晚饭,不信你看那船头的小炉子都飘起了几缕细烟。女人们一边扇几下炉子,一边呵斥身边玩耍的小孩。还有一两个年轻的妇人正解开几粒衣扣给怀里的婴儿喂奶,引得过桥的学生仔脸上不免有些发烫。侍者引着我穿过堂厅,头顶八角形的大吊灯从镂空的缝隙中透出曼妙的光线,将一切绅士淑女的脸都衬得柔和优雅。在交响乐队演奏的新潮曲子中,在漂亮孔雀图案装饰的拱形玻璃窗边,我见到了我必须要见的人。
见我来,他颇热情地站起身来向我招手致意:“娟儿,你还记得我么?我,欧阳川!”
“我们......见过么?”我把手包放下,他已经极绅士地为我拉开了凳子。
“当然,八年前,在鞍山,你救了我。”看我没有反应,他也不愠恼,反而笑眯眯地鼓起腮帮子朝我使了个相,替我圆场解释道,“你不记得也正常,那时候我还是个小胖子,不是现在这么帅的模样。”
他这么一说,我恍惚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那时候,祖父还在。元宵灯会,我和小霜也去凑热闹。当时我正看中一盏琉璃花灯,要付钱时,突然有人撞了我一下,花灯失手掉在地上,摔得稀碎。我有点生气,抬头看去,却见一个胖墩墩的小子跑得呼哧带喘,满脑门子汗,一边跑还一边指着前面快要消失不见的人影上气不接下气地喊:“抓小偷啊!”
我当即反应过来,追了上去。那小偷似乎并未料到我会追来,情急之下跑错了路,拐进了死巷弄,被我和小霜逼着,退无可退。小胖子终于赶了上来,喘了半天才连出一句不甚完整的话来:“钱......钱你可以......留下,荷包......荷包还我!”
那偷儿递出荷包,小胖子走近了去接,我却看到了正在出窍的刀!
“小心!”我一把拉过小胖子。闪着寒光的刀锋划破朔风,扑了个空。
小霜趁机拧住那厮的胳膊,终于将歹徒制服。
从警署回来的路上,我问小胖子为啥被抢了钱也没关系,却那么在乎那个荷包。他说那个荷包是他娘的遗物。
“多谢女侠!在下欧阳川。”
我看他一板一眼的模样十分有趣,并未当真,顽笑道:“哪里哪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在下洪兴十三妹。”
回忆起当年,我们都忍不住笑了。赴约前的局促和不安就在这笑声里被瓦解了。
“你怎么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了,我都认不出你了。”
老实说,欧阳川的变化可真是不小。赘肉褪去,展露出棱角分明的线条和天生优越的五官。他往那一站,似乎比刘府那位管家还要高,气质也足够出挑。
“当然是凭着本人高度的自律和坚持不懈的努力。”欧阳川颇自豪地甩了下头,额前的刘海就跟着扬了上去,“总不能给女侠你拖后腿。”
“那次去鞍山只是游玩,遗憾没能久留。后来我找人打听,才知道你是赵老爷家的小姐。我尝试寄信给你,可是都被退回了。”
“啊,其实那件事之后不久,我祖父过世,我就搬来这边和叔父一起。”
“所以我从我爹口中得知你在赵伯父这时高兴坏了,一完成学业就特意回来找你!”
“啊......”他的直白袒露和过分热情让我有点尴尬,只好生硬地转移话题,“所以你是学的工商管理?准备回来继承家业的?”
“才不是!我可是有崇高的新闻理想的!我这次回来,只有两个目的:一个是成为一名叱咤报界的著名报人,一个就是娶你为妻!”
我以小霜还在车里等我为由拒绝了欧阳川送我回家的好意。迈出酒店的门,晚风裹着微腥的水汽扑面而来,吹得我有些头疼。
我打开车门,坐进去,一言不发。
“现在回家么,小姐?”
霜儿等着我的回答。
老实说,欧阳川除了有点幼稚、以自我为中心之外,其他方面都还不错。正如同叔父所说,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对叔父来说最合适的人选。
不是对我!
“不!我不回家!”我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喊出这一句,滚烫的泪就从脸颊滑落下来,“我要见刘波!立刻!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