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靠在临街的窗边,受困稷下学堂后院中的百里东君苦于无法短时间内精进武力的郁结恼怒之言,隐隐伴风雨携而来……
夕辞轻轻浅浅地笑了起来。
说来也是怪哉,遇见小东君后她总不由回想起从前——
那时的叶云还不叫叶鼎之,更不是叶小凡。
他只是定远侯府中无忧无虑的小公子,人生最大的烦恼大概是无法在一夜之间成为新一代剑仙,名扬天下,自在江湖。可后来…… 后来一切急转直下,祸事如滔天巨浪掀翻诺大的定远侯府。威名远播功勋显赫的柱国大将军,一夕之间,遭人构陷抄家,满门处死。
小公子成了隐姓埋名在外飘零的叶小凡。如今,回到这里要做问鼎天启的叶鼎之。
暮春的雨已于窗外连绵数日,丝丝缕缕霏霏不绝,在耳边缠绕出几分倦懒愁绪……
“人生苦远游,多是悲登眺。”她低声吁嘘着,下方街道中的红衣少侠映入眼帘。
那打伞的少侠似是觉察到了阿辞的目光,此刻正抬头神采飞扬地向她挥手。
都说少年意气是世间最锋利的剑,她看着眼前如此恣意无拘的叶云,难以言喻地情绪翻涌。她不能自抑的,替叶云感觉酸楚难过…… 这个人一直很孤独,就算身处人流涌动的喧闹市集,也像是随时只能任风东西的浮萍,漂泊无依,命运飘忽。
此时他凝望的神色,专注得仿佛只容得见她一个。因她是叶云唯一能够抓在手心的,天地之间,世上万物,他们仅剩彼此。
可她永远无法设身处地、感同身受叶云的痛苦,她早就已经死了,肉身腐烂,余留白骨…… 总有一天她会真正离开这人世、彻底化为尘土,留下叶云一个人,永远困在破败萧索的定远侯府,困在被迫流亡的路上,困在奸人所害满门惨死的仇恨里。
就算以身入局报仇雪恨又能如何,仇人之死不会让少年郎含冤的亲人回到他身边,亦不会让时光倒流一切恢复如初……
他还是那个小小年纪满门获罪、家破人亡,得上位者一点虚情假意的怜悯,流放苦寒之地,艰苦度日挣扎求生,几经波折堪堪捡回一条性命的孩童。
她回来的时候叶云已经独自捱过所有艰辛苦楚,他有好好的长大,有了一个护他教他、对他很好的师父。
她的存在,其实并没有帮助到叶云。说不定,反而会叫他更痛苦……
意识到这点的夕辞身体微颤,难以忍受地闭上双眼。
……
偶然在柳月公子府邸喝茶那天,她起先去了一趟影宗的万卷楼。尽管心底其实无比知晓李先生是不会骗她的,可还是……
那记录着叶羽字样的卷册,她找到了也看见了,近在眼前的真相,触手可及,于是她伸出手…… 卷宗上所记录的内容,与先生告诉她的几无出入,甚至多了许多——
北离的定远侯柱国大将军叶羽,曾是北阙名门望族出身。在北阙的皇位争斗中站错了队,遭受迫害不得已逃往了北离…… 机缘结识彼时还是皇子的太安帝萧重景,后与镇西侯百里洛陈,三人结拜为异姓兄弟,情同手足。
叶羽与百里洛陈二人,共同辅佐不善武艺的皇子萧重景打天下建功业,助其成功夺得皇位。在太安帝登基后,为其平定天下之乱,为北离开疆拓土……
北阙虽国小却狼子野心不息,屡次在北离边境作乱,更是联合实力强劲的西楚攻打北离。后来百里洛陈灭了西楚,叶羽也大败北阙。
然,叶羽在追击战败的北阙余孽时不明缘由拖慢行军,由此以玥风城为首的一干北阙皇族得以逃脱。太安帝本就对其深有忌惮,恐其权势威望过重,此举加剧帝心疑虑其存在通敌叛国之嫌。青王萧燮揣测圣意,捏造证据,将定远侯叶羽定罪谋逆……
她看得出来,记录消息的人存在自己的偏颇,笔下的字句无法公正。
在这种时候竟还有心思提及所谓公正,这太讽刺了…… 她如此漠然,以一种近似冷眼旁观的冰冷态度,意图评断昔日叶府的恩怨是非,冷血而让人心寒。
连她,都觉得自己可怕……
……
她,或许真的不该回来……
知晓事实真相不会令她触动。她永远不能深切感受那份冤屈、愤怒与痛苦,因为作为人的情感早就随着□□一同消亡。
如今的夕辞,是一个装模作样维系着人的形貌的鬼魅,存在却也不存在。所有的一切都是虚幻,皮囊下是空洞虚无……
她死了。
她是一缕幽魂。
是真真正正的鬼魅。
屋外雨声飒飒,风也呼啸。突然的狂风将窗扇吹得吱呀作响,雨珠落进房内打湿地面一片……
这几日她总忍不住自问,自己回来的意义是什么呢?执着的要爬回这人间为了什么?当初一意孤行,不惜将师父多年教导用在歧路,是否是她少时一叶障目的妄执。
这般想着,夕辞慢慢垂下了眸,情绪掩于睫羽之下,兀自出了神……
有人进了屋子,走向她停下,而后俯身轻轻依偎在她侧旁,“在想什么?”耳畔这人的语气也是轻的。
阿辞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习以为常的未再追问,只是用自己的脸微微蹭着对方的发丝,像通人性的兽以动作表露亲昵……
“雨势横急,关上窗吧。”说完叶鼎之伸手,以一种将人拢在怀中的姿态,合上半开的窗扉,把风雨一同关在了屋外。
潮气从他的衣摆浸染上对方裙裾,他们谁都没再有动作,他在她身后安静的一同看着雨点在窗纱上洇散的形状……
阿辞以为将情绪藏得很好,可叶鼎之想,自己要比她所认为的了解她——自来到天启城后,阿辞…有了秘密。
他总爱问眼前人在想什么,并非真的全然无所察觉,而是想看看,这次对方会拿些什么顾而言他的话来搪塞…… 搪塞的借口各有不同,他听得多的,自是也能从其声中辨出些关窍二三。
这是他们一贯相处的方式。忧其忧患与口不应心交织,因为太过亲密而教人无端生出的恶习。
可无论是什么,他总会找出的,阿辞掩藏起来、不愿他知晓的东西。百次千次、嗜此不疲……
因为,世间所有一切之中,他们只有彼此。
从来无需向谁证明,从出生时或者说在那以前,他们就已经是这天地间最亲密无间的两个…… 他全然拥有着阿辞,阿辞也拥有着全部的他。
这不是什么承诺,而是一种基于事实的陈述。
就像他与阿辞其实多年前便已明白,为叶府沉冤昭雪是不可能之事——他的父亲叶羽没有谋逆,也不可能谋逆。返京之时父亲手中还握有重兵精锐,明明可以杀出天启,却因对帝王的愚忠选择束手就擒…… 威名显赫的柱国大将军从此永远都只能背负着莫须有的污名,忠魂蒙冤、深埋地下……
如今他以身入局,誓要仇人以血偿还叶府满门惨死之冤屈。
萧燮作为有封号的王爷,又身处天子脚下的皇城天启,身边定是高手随行、层层把守。以他现在的武学境界,要接近与他有血海深仇的萧燮,只有先想办法成为对方门客,后面才能寻得更好的报仇时机。所以现下,他需要在不久后的学堂大考中崭露头角……
前路虽多险阻与未知,万幸他还有阿辞相伴…… 想到这儿,叶鼎之眼中的阴戾冷冽缓缓退却,因仇恨而下意识攥紧的拳头也随之放松。
他无比庆幸自己还有阿辞。他们,还有彼此。
……
*
见到古风小生要用古词(bushi)别玩梗了!
让北阙人叶羽去打北阙,这一招太高!太安帝你这老头果然是玩弄权谋的行家。怪不得一个传位圣旨搞出两代悲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