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呼唤,如同石子落入静湖,瞬间激荡开了层层令人心悸的涟漪。
周瑜一贯的冷静与自持,都在看见那画中人容颜的刹那被焚烧殆尽。
燕燕她……
她还活着!!
而且。
她长大了。
就像……
如今的他也长大了,再不似当年一般稚气未脱。
周瑜一双柳叶眼里那骇人的、近乎癫狂的目光炽热燃烧,仿佛是要直接焚尽手中画卷——
将那红衣笑靥的女子从笔墨丹青之中生生拖拽到他的眼前!
一旁的孙策也被这从未在他这位至交好友身上见过的、近乎于全然失态的狂喜彻底震住了。
公瑾他……
怎会如此?
他分明自小就是江东最熠熠生辉的那颗星辰,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周瑜,是无数闺阁女子日思夜想的周家玉郎!
这样的他。
怎会失魂落魄到如此地步?
方才公瑾那声近乎撕心裂肺的呼喊,直直地叫得他的心也猛地一揪。
他知道……
他这位好友在痛!
又悲又喜,又急又痛。
孙策目光锐利,直直地扫过了那副红衣女子的画卷,只见画上女子一袭红衣,如火如荼。
是个极美极飒的女子。
想来……该是不同寻常!
不过也对。
能被他那兄弟周公瑾搁在心里这么些年的,又怎会是什么寻常的女子?
只是。
燕燕?
自此之前,他竟从未从公瑾口中听到过这个名字。
孙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将眼神移向了周瑜那紧握画卷指节用力到泛白,正如握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颤抖着的手上。
“公瑾……”
他缓缓开口轻唤,声音中带着疑惑不解,却未曾有半分的质问。
见周瑜朝他看来,孙策便勾唇一笑,挑眉鼓励道:
“去吧!”
“无论是什么,现在就去吧!”
周瑜的声音哑的厉害,狂喜的光芒与歉意的挣扎在他那双柳叶眼中疯狂交织、撕扯,却迟迟未能分出高下。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一般,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
一边是多年苦寻、历经千难万险才换来那可能的失而复得,一边是至交之妹、近在咫尺此刻却不知所踪了的鲜活生命。
巨大的情感撕扯让周瑜几乎站不稳身子。
燕燕,还是小香宝?
他真的……
不知道该怎么选!
周瑜眼中那巨大的挣扎和疯长的愧疚被孙策悉数收于眼底。
多年相交。
他实在是太了解他这位至交好友了!
若非情难自禁,公瑾绝不会如此失态,更不会在明知小香宝下落不明的情况下还被另一个消息攫了心神。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燕燕”这个名字,对他而言太过重要。
重要到早已超越生死,成为了他刻入骨髓的执念!
既是如此……
作为兄弟,他又怎能让他为难?
“公瑾!”
孙策的声音低沉有力,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他猛地上前一步,伸手拍了拍周瑜紧绷着的肩头,侧身背对着他立在一旁。
“别这副样子!”
“失魂落魄的,都不像你了……”
孙策扯了扯嘴角,勾起了一抹豪迈中又带着几分无奈的弧度:
“我孙伯符的妹妹,难不成还非得指着你周公瑾才能找回来?”
“别把自己想的那么重要,我又不是离了你……”
那句“我又不是离了你就不行了”孙策终是未曾说出口。
他顿了一顿,选择了改口换个说法:
“唉,江东双璧就是江东双璧,我孙伯符可不能没了你周公瑾!”
“过去不能,现在不能,以后——更不能!”
说到这里,孙策语气一转,又换回了那副吊儿郎当、没个正形的样子:
“但是呢!”
“找妹妹这么个小事儿我一个人还是没问题的。”
“说不定你那边的事儿还没完,我那大馋丫头妹妹闻着鸡腿的香味儿自己个儿就回来了……”
周瑜当然知道孙策这话是在宽慰自己,但心中还是好受了不少。
他轻叹了一口气,神色挣扎地望向了孙策,似乎是想要开口再说些什么。
可却见孙策目光灼灼,眼神中传递的尽是兄弟之间无需言说的支持与信任。
一瞬间。
周瑜便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必说了!
他不必说,他自会懂。
就像此刻……
他仅仅是一个眼神,他便明白了他想说什么一样。
孙策又是抬手郑重地拍了拍周瑜的肩,用手上的力道向他传达着自己的鼓励。
“别犹豫了,快去吧!”
“等了这么多年才有了消息,若是因此错过了,岂不是可惜?”
说完这句,不等周瑜回应,孙策便猛地收回了手,大步流星地朝着黑暗之中寻他那小妹而去。
刚走了几步,他又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顿住了步子,扭头冲着周瑜挑眉笑道:
“对了!”
“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
“关于这位燕燕姑娘的事情,你可不许再瞒我了啊!”
目光中,孙策眉梢微挑,眼角带笑,整个人正痞气十足地冲他开着玩笑。
见此一幕,周瑜眼角竟不自觉地多了几分湿意。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语气中是不容置疑的承诺和笃定:
“一定!”
“到时候我一定……把一切都告诉你!”
孙策闻言再不犹豫,回首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入了回廊的黑暗中。
哎呀妈呀!
这一天天的事儿啊事儿啊的。
真就搞不完了呗?
庐江那边的硬仗还没拿下,古寺里那书院的事还没解决。
结果现在……
他妹咋还又不见了呢!
倘若这是他自家府邸,那他就算是闭着眼睛也能把他那爱躲猫猫的妹妹从犄角旮旯里揪出来。
但是。
这是周府!
所以孙策是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妹到底是如何在守卫森严的周府里说不见就不见了的。
他寻思着……
最近他也没惹她啊!
那小家伙应该也不至于因为之前鸡腿的事情闹脾气。
故意玩失踪让他担惊受怕吧?
孙策的脚步在周府里错综复杂的回廊和庭院间疾走,还时不时飞身到屋檐上去观察这暗夜之中整个静寂府邸的动静。
他的目光如鹰隼一般扫过每一处阴影、每一丛花木,却依旧没有发现分毫可疑的迹象。
是的。
他不认为这次小香宝的失踪是他妹在故意耍小孩子脾气。
毕竟……
她完全没理由啊!
而且他妹早不失踪、晚不失踪,偏偏在这个他们打算带她去城外古寺,尝试探寻诡谲书院内部秘密的时候失踪。
这就很难不让人怀疑:
是背后有势力在暗中阻拦他们探寻真相了!
思及此,孙策的眉头不由得又皱紧了些,眼神中隐隐约约透露出几分杀意。
会是谁呢?
不但与那书院的事情有关,竟还有胆子掳走他孙伯符的妹妹,明目张胆地同他作对?
好啊!
可真是……
好得很啊!
孙策极轻盈地施展轻功在周府中四处飞跃,凭借着他出色的目力和听力观察着府中有无外人闯入的蛛丝马迹。
他选择刻意压低声音,自己亲自搜寻,就是为了尽可能地保密,避免打草惊蛇。
毕竟。
敌在暗,他们在明。
他又怎么知道……
那些人会不会对小香宝不利呢?
时间就这样一点一点的流逝,随着孙策搜寻的逐渐深入和一无所获的结果,他的心也渐渐地沉了下来。
恐惧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缓缓地漫上了他的心头,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花园没有。
水榭没有。
井里没有。
没有!
什么都没有!
究竟是什么样的高手,才能悄无声息地闯入周府。
不但掳走了他自小习武的妹妹,还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留下?
若是这样的话……
小香宝现在。
真的还好好的吗?
这个想法冒出来的瞬间,孙策便觉得浑身发冷,一股寒意从他的脊骨直直地冲上了他的头顶。
冷静!
千万要冷静。
孙策在心中狠狠地咒骂着自己,强迫自己压下那几乎要吞噬掉他理智的恐慌情绪。
小香宝她……
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她分明说过,她这辈子赖定了他这个哥哥了,要他养她一辈子,还要他把全天下的糖葫芦都买给她吃呢!
所以……
她怎么能出事呢?
不会的!
一定不会的。
那丫头嘴巴那么馋,哪怕是为了多吃几根糖葫芦,她也会好好的、健健康康的活着的!
他还等着……
今后他真的成就了大业,让她过上那日日大鱼大肉,身身绫罗绸缎的日子呢!
他还想亲眼看看——
她究竟能不能把他给吃穷了、穿垮了呢!
所以。
小香宝怎么能出事呢?
他孙伯符唯一的、捧在心尖尖上的妹妹。
又怎么能够……出事呢?
这一可怖想法如一股极其浓郁沉重的黑暗,瞬间将孙策整个人吞噬殆尽。
呵。
又是这令人窒息的、失去掌控的恐惧么?
他可……太熟悉了!
眼前的黑暗陡然扭曲变形,将孙策直直地压回了——
父亲亡故的那天。
浓重的血腥味混着泥土的气息猛地灌入了孙策的鼻腔,耳边也好似传来了战场上震耳欲聋的拼杀声。
他脚下所立之地,似乎已不再是周府僻静的庭院,而是岘山竹林的战场。
“嗖——”
一声极其突兀、极其刺耳的破空声划过孙策的耳边。
多年的征战经验,让他一下子就意识到这是箭矢划破空气的声音。
几乎是下意识地,孙策目眦欲裂地张口嘶吼道:
“父亲小心!”
他的声音中夹杂着担心、着急与惊诧,但更多的却是无力。
无能……为力。
因为他知道,无论他怎么想,也无论他怎么做。
这支冰冷的箭矢都会毫不犹豫地刺穿他父亲的身体,带走他的生命!
就像许多年前的那天一样。
孙策闭上了眼,无声地勾了勾唇,笑容极其勉强,又极其苦涩。
这样的场景,他早已在梦里见了无数次。
此前……
他还偶尔心存幻想,想着要拦下这支箭,救下他的父亲。
哪怕是……
以身挡箭,代父受死。
他也在所不惜!
只是后来,噩梦中一次次的尝试终于让他醒悟。
没有用的。
不管他想多少个办法,做多少的事情,也都是没有用的!
因为……
这支箭来自过去。
那个他未曾参与也无力更改的过去!
所以无论他是否愿意,他都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
他的父亲死了。
他一直认为顶天立地、英勇无比的父亲。
就那样轻而易举地死于流矢,死于黄祖手下一无名小卒之手。
他的父亲……真的死了。
死在很多很多年前的过去!
死在那个他拼尽全力也无法改变的瞬间!
这种沉重的、刻骨铭心的无力感如同一具冰冷的枷锁一般,紧紧地勒住了孙策的灵魂。
勒得他动弹不得。
勒得他无法呼吸。
眼睁睁地看着至亲逝去,却又无能为力。
这……是他心底里最深的伤痛!
也是他烙在灵魂深处、永远也无法愈合的伤疤。
所以。
这样的痛苦——
他不想也不会再承受一次了!
过去无法更改。
但现在……
他还大有可为!
思及此,孙策猛地睁开了眼眸,那双原本被痛苦和回忆占据的眸子此刻竟爆发出如熊熊燃烧的烈火一般焚尽一切的炽热和疯狂。
只见他身形如电,急急地奔向了周瑜房间所在的方向——
那是小香宝在周府内的居所。
正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说不定那暗中之人偏就“反其道而行之”,带着小香宝一起藏在那里呢?
不过片刻的功夫。
孙策便已闪身,轻手轻脚地摸进了那房间所在的院落。
而后,他猛地飞身而出,撞开了那扇虚掩着的房门。
其力度之大,带起的劲风甚至还卷起了地上的几片落叶。
孙策大步跨入屋内,锐利的目光如刀锋一般瞬间扫过了房间的每个角落。
桌椅整齐。
屏风静立。
床榻微乱。
一切看起来都无比的正常,没有丝毫打斗或是挣扎过的痕迹。
但是……
在这个时候,这种正常反而是最大的不正常!
他那小妹可是有武功的,虽说年纪小力气差点,但也不至于凭空被人绑了却连挣扎都不能挣扎一下。
而发生这样的事情,便就只有一种可能——
对面武功极高。
且以压倒性的优势掳走了小香宝!
只有这样……
才能解释为何小香宝的失踪未在周府里闹出丝毫动静,以及对方因何能够不留破绽地在周府掳走一个大活人。
但是这样一来。
那个匆匆跑来的仆妇又是如何得知他家小妹不见了的呢?
她是碰巧看见了什么吗?
不。
不对!
若是如此,那毫无武功的仆妇,不可能不被那暗中之人发现并杀人灭口。
所以就只能是……
有人故意放那愚蠢仆妇过来通风报信!
想到这里,孙策更是皱紧了眉头,不自觉地开口怒骂那个不但什么都说不明白耽误了他们的时间还吐了一地恶心呕吐物的愚蠢仆妇:
“没用的东西!”
定是对方看出了她的无用,这才故意放她过来示威,以表达对他们的嘲讽。
呵呵。
这也太张狂了吧?
孙策胸中怒火翻涌,无处宣泄,便猛地抬起一脚,踹向了一旁好端端摆着的无辜圆凳。
“哐当——”
圆凳应声而飞,翻滚着撞向了柜角,发出了一连串刺耳的噪音。
然而……
就在那圆凳撞向柜角的瞬间,一抹与周遭灰暗全然不同的、刺目的惨白却猛然撞进了孙策的视线。
那自柜子上方掉下、如今正缓缓飘落的——
好像是一封信!
孙策的瞳孔骤然收缩,表情也猛地凝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地愣在了原地。
下一秒。
他却又似猛然惊醒一般,如捕食的猎豹似的飞快地冲了过去,稳稳地接住了那封即将掉在地上的信件,将其狠狠地攥入了手中。
信件冰冷粗糙,甚至都没加个信封。
孙策展开信件的动作也十分粗暴,显然是迫切地想要瞧见那信的内容。
终于……
冰凉惨淡的月光下,信上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的字迹狰狞地刺入了孙策的眼帘:
“千万不要去古寺,你会死在那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