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率领大军行进,辎重甚多,行至易城便已足足花去一月。
郭嘉忧心如焚,力陈兵贵神速,当轻装简行。
大军遂在易城卸下辎重,终于在五月到达无终。
怎料此时进入雨季,道路泥泞,浅不通车马,深不行舟船,导致军队再难行动。
这雨足足下了两个月未停,隐士田畴经牵招举荐,欣然响应。
田畴向他们献计改道卢龙塞,从平冈城进行突袭柳城。
郭嘉大喜,拿出舆图同他校对:“等的就是这个!当真可以带我们走这条路么?!”
”原来你们早有准备!”田畴也非常意外,他即刻指点着舆图为众人讲解,“此路陷坏两百余年,外人难知。虽然行进有难度,然某可带你们避开山中险要,走小路突袭柳城,蹋顿定然想不到!”
周不疑见缝插针,提议道:“不若我们先假意退兵,使其松懈,实则暗入徐无山,取道卢龙塞!”
田畴目光转向这个十七岁的少年,感慨道:“曹公手下的少年都有这样的见识!”
于是曹操采纳他们的意见,大军开拔,往后撤去,以后勤部队为掩,进入徐无山,沿濡水北上,在白檀休整,向东行进平冈城。
然而,当大军离开平冈城进入荒原草地时,事情开始不对劲,郭嘉和牵招命人按图索骥,竟遍寻水源不得。
此图是他俩和周不疑一起绘制的,前面的群山峻岭的小道尚且与田畴所带有七八分重叠,此间消息乃牵招亲自打听,万不该有这般纰漏。
田畴细察舆图,蹙眉道:“某虽未曾来过此处,然对水源分布规律稍通一二,此图所示……与我所知全然不同。”
众人大惊,牵招急翻竹简信息核对,这才惊觉图文相悖!
郭嘉心下一凛,展开自己的帛布原件查看,顿时也傻了眼——这笔迹断然非周不疑所书!
“校事府……竟有内鬼!”郭嘉暗暗悔恨,自己怎如此大意,不曾多花点心思关注。
曹操勃然大怒:“待回邺城,孤定彻查校事府!”
可眼前困境更甚,进退两难,也不免让他心生退意。
郭嘉强压下自己翻涌的气血,为曹操稳住心神:“明公莫忧,我等有过经验,不过是再来一次,加之在本地测绘,当更简单些。”
曹操当然信他能做到,只是看着一连几日未曾放晴的天,仍有疑虑,“奉孝观星而测尚需晴夜,然今粮草殆尽,饮水无着……”
“至少柳城方向是对的!我等且进,水源亦铺开搜寻。”郭嘉继续鼓励他。
曹操心下一沉,终下决心:“……好,便依奉孝所计,不论生死,你我与共,亦无憾矣!”
又几日艰难行军,耗尽水粮,甚至到了山穷水尽杀马自救的地步。
这天终于放晴,可白日酷热难当,入夜又寒气刺骨,这番折腾让本就躯体羸弱的郭嘉在当夜便发起高烧来。
营地里,寒风撕扯着篝火。
郭嘉裹着单薄斗篷,仍坚持在营外架起星盘,欲与牵招、周不疑重修舆图。
曹操闻其咳嗽不止,急步寻来。
“奉孝!让文直操持即可,你病体未愈,岂能再受风寒!”
周不疑忧心忡忡回禀:“司空,我等已劝过师父……可……”
郭嘉抬手拭去唇边血渍,语气却有几分淡然:“无妨,文直尚欠火候,此图关乎全军生死,嘉须亲力亲为。”
曹操待要再劝,郭嘉却抬手止住,眸光在篝火映照下异常坚定:“若明公携军尽殁于此,不止邺城、许都,天下必将重陷大乱!嘉必竭尽残躯,助明公踏平乌桓,辟此生路!”言毕,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喘。
曹操眼中满是痛惜,解下自己厚重的裘衣,裹在他身上:“可你的身体……”
郭嘉也不客气,自己紧了紧裘衣,勾起苦涩的笑容:“若以嘉一命,能换明公与数万将士生还……已是莫大幸事……”
他望向曹操忧切的目光,复又强自振作,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况嘉曾许诺于妻、于妹,必见明公平定四海……岂能轻易倒下?”
虽然如他所说,绘制轻车熟路,但毕竟荒原寒风,夜更深一刻,郭嘉的头也更重一分。
他咳得撕心裂肺,那熟悉厌恶的腥甜感几番上涌,依旧强撑着精神调整星盘,与牵招校对着接下来的每一处潜在水源。
当周不疑落下最后一笔,郭嘉紧绷的弦骤然松懈,呕出一口鲜血后,彻底昏厥过去。
这夜过后,郭嘉被独自安置在主力大军中的行辕,曹操先行率前军急行。
补给队伍根据新舆图当真在牵招所探之处掘地三十余丈才挖出水来,为大军续上希望。
这等绝处逢生,让大军得以喘息,最终走出了荒原。
曹军一路行至白狼山,与乌桓踏顿遭遇战。
此战张辽骁勇,力斩踏顿,获得俘虏二十余万,浩浩荡荡开进柳城。
苦尽甘来,让张辽等人信心大增,期待着曹操下令直取辽东公孙康,彻底剿灭袁氏。
曹操有些犹豫。
一方面公孙康和袁氏近在眼前,另一方面,轻装的虎豹骑到底在荒原一行中折损战力。
见曹操举棋不定,郭嘉在周不疑的搀扶下,加入到军议中来。
“辽东路远且寒,我军疲敝未得休……袁熙、袁尚投奔公孙康,虽寄人篱下,但袁氏声望尚在,公孙康外宽待而内忌之……此时若我们强攻,反倒让他们团结对抗……示之以退,公孙康必惧袁氏反噬。”
郭嘉此言,为曹操如醍醐灌顶,抚掌称道:“奉孝此言,惊醒孤矣,深得我心!”
因此依郭嘉之策,下令大军徐徐退兵。
果不其然,在退兵不久,公孙康便派人送来袁熙袁尚的头颅,曹操大喜,当即下令封公孙康为襄平侯。
回程路上,他们途径碣石山,曹操率众登上仙台顶,豪情万丈,挥笔写下“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的宽广心境。
郭嘉虽在山下等他,却望着那高山、那背影感慨良多。
此番一战,河北终于得平,自己也算是尽了一分力?这可算得离太平又近一分?说怿,这回嘉当真没再欺瞒你了罢?
曹操回至行辕,探手试着郭嘉冰凉的额温,“奉孝可有好些?”
郭嘉已然失了精气,虚弱地回握他的手:“明公莫计较这些……上郡、代郡尚有乌桓残余,明公尽管先行……只是……荆州……嘉怕是……再难陪明公了……”
曹操不忍,却也明白郭嘉意思。他留下一小队亲兵护卫,让周不疑贴身照料。
临行前,他靠在行辕上握着郭嘉的手不愿松开:“奉孝……千万珍重!孤在邺城,待卿归来!”
郭嘉眼含笑意缓缓眨了眨眼,“嘉亦无憾矣……”
曹操走后,每日遣快马折返询问郭嘉状况,可驿卒带回的消息一日比一日沉重。
周不疑捧着邓结过去留下的方子,在城里寻医问药,守在郭嘉榻边。
郭嘉闻着熟悉的药味,心中微动。看着周不疑也被折腾得清瘦了的脸颊,他向周不疑摆摆手:“文直……不必再费心了……斯人已逝,药石无救,我已经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
当他们终于再回到易城时,这日稍有转暖的天气,竟让郭嘉有些精神重生。
周不疑给郭嘉择了间带院子的清静驿馆住下,让护卫们各自散去。
这夜几乎无风,郭嘉独自起身,整了整自己灰白的枯发,裹上曹操留的裘衣,来到院中独坐廊下。
他仰起头,看着冬夜寂寥的星空,恍然间又想起初平三年腊月在邓宅三楼观星阁的事——彼时邓结正为进山寻药矿而忧,郭嘉为了安慰她,推窗指着一颗明亮的孤星对她道:“姑娘二月生人,天医星见寅。天医星既明,定当无忧。”
他这么想着,目光又不自觉地望向那个方向,寅位上空,竟仍有一颗孤星忽明忽暗地闪烁着。
“说怿……”他正这么呢喃着。
忽听耳边响起熟悉的一声——
“奉孝。”
郭嘉只觉得自己的眼皮越发沉重,“你是来接我了么……真好……”
他在闭眼前,好似真的看见了那张熟悉温柔的脸。
“原来快死的时候……当真能……瞧见你……”
曹操在刚收下代郡和上郡的两部乌桓降众不久,便得到易城传来的郭嘉死讯。
原本胜利的喜悦,被这噩耗带来的悲伤瞬间占据。
他在私下哀悼完郭嘉后,回到邺城的第一件事便是打算要去彻查舆图之事。
只是不想他尚未踏进司空府,就看到一个身影跪在他府邸前负荆请罪。
“卢洪?!”曹操的怒火中已燃起杀意。
“主公!洪有罪!万死难辞其咎!”卢洪重重地叩首。
曹操强压怒火,带他入府,要他道清原委。
卢洪向曹操请罪,是在大军攻破柳城的消息传回邺城后,他的妻子青梧向他主动坦白,是自己修改了郭嘉给卢洪的舆图原本,换了假舆图。
“竟然是她?!”曹操又惊又怒,拍着桌案吼道:“她一个小小的婢女!她的命是孤给的、奴籍是孤给她去的,甚至让她一举成为官夫人!她怎敢如此?!”
不如说他此刻更气的是,就因为这样一个小小的婢女,竟害得自己和大军差点折损于外,害得自己最心爱的谋士已然客死他乡,至今灵体未归。
“她说……她知道邓夫人因祭酒和……和……”卢洪有些不敢说下去,偷看了眼曹操,咬着牙继续,“和司空……而死,故而希望……希望……二人折损途中。”
“荒谬!她一介婢女,怎会有如此胆量、又怎懂舆图?!”
“洪亦是如此质问!”卢洪急道,“青梧只是痛哭,说她恨意难平……我原本问可否有他人指使,或可设法开脱……”
卢洪说这话虽然有所心虚,但是他知道这会对曹操隐瞒也没有任何好处。
“但她只是摇头,说不知道指使者何人。”
“不知道?!”曹操怀疑地眯起眼睛。
“是,她说是在邓夫人停殡那晚,一个头发全白的貌美妇人独自来灵前同她搭话。”卢洪眼神恳切,不似作假,“她说自己也受过邓夫人恩惠,与青梧一样厌恶‘害死’邓夫人的人……”
卢洪顿了顿,见曹操在认真思索,便又继续道:“那妇人还拉着青梧去了郭宅后罩房。青梧说她当时看到后罩房里的一座空白灵牌,默默淌泪,坚定了她们的想法。”
“白发妇人?空白灵牌?”曹操疑窦更深,可眼底似乎能看穿什么。
“那女子上完香,将舆图之事交给青梧后便离开了,故青梧当真不知其下落!”
卢洪看曹操平静下来,想着还有一线开脱机会,率先拦下责任:“……因此青梧在得知我军攻下柳城,自认难逃一死,不愿连累洪……然洪身为校事府校尉,未察枕边人被人策反,致使大军险遭覆灭……更使祭酒……”
说到郭嘉,他到底还是泄了气,再次将额头重重磕在地上,“……洪自知罪无可赦,我夫妇二人唯求一死,请主公降罪!”
曹操居高临下地看着俯首请罪的卢洪,一声短促的冷笑,带着看透人心的杀意:“你以为自己负荆请罪,主动揽下一切,孤就会放过你们?就能替奉孝偿命吗?!”
他逼近卢洪,“正好……你也是当年奉孝从阳翟老宅带来的‘家人’,青梧也曾闹着要进他那宅院,你二人,便一同往生陪他去罢!”
曹操独自来到郭宅,穿过后院,进入后罩房,点上烛火,对灵牌逐一查看。
最下一层第一个便是那空白灵牌,他又仔细验过其余灵牌,在里头甚至能找到他认识的人:王垕、徐他……忽地想起徐他死时搜出的那枚玉璧下系的香囊,郭嘉说过那是邓结故意给的。
看来邓氏对自己认识的、经手的,都会有所在意……若是如此,在她眼中,空白灵牌不应该是一个,而是两个才对
——当年她亲手将董贵人腹中胎儿取出,这胎儿必死无疑,可那贵人……
曹操眼睛骤然发亮,直奔邺狱。
阴暗潮湿的牢房深处,华佗正对着烛火提笔疾书。
“华元化!”曹操声如惊雷,猛地推开牢门,气势沉沉地走进来。
华佗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手一抖,在简上留下一笔墨点。
“冲儿的药,你琢磨得如何了?”曹操压着嗓子,先问此事。
华佗放下手中墨笔,缓缓回身,隔着牢笼,跪在曹操面前,低头道:“司空明鉴,冲公子这病……乃先天之疾,老夫倾尽毕生所学,亦无法参透……”
“那先前的朱砂之疗,你为何着人减去了?你不知道他又开始浮肿了么?!”环氏自知曹操回程,便每日派人向曹操送去曹冲近况。
华佗长叹一声,“我不愿再喂公子那等饮鸩止渴的毒物了……没有朱砂,公子合该休养得更好些。”
“华——元——化——!”
曹操震怒地拍上牢柱,随即又强忍住心中怒气,翻出他的来意:“……好,此事暂且不论,孤且问你,你行医半生,可曾救过什么……该死之人?!”
他木然抬头,不知道曹操所谓为何,只是苦涩地讥讽道:“司空如此问,那老夫在许都、邺城确实救过不少司空眼中‘该死的人’——只要他们稍不顺你意,大约都算得上罢?”
“那已死的人呢?!”曹操不愿同他纠缠这等事,更近一步,怒视着华佗,“那本该死了,却又被你救活了的!”
华佗身子一僵,闪烁其词,“……司空这是何意?老夫可没有这等起死回生的本事。”
“何意?”曹操冷笑,“去岁接触你的‘天子使者’,不是还有个漏网之鱼?可是一个白发女人?!”
华佗脸色一下变得难看,身体不禁往后缩了缩,不敢答话。
曹操心中了然,“果然!那人莫不就是……董贵人?!”
华佗张着嘴抬头看他,眼中充斥着恐惧。
曹操冷哼一声,在牢前来回踱步,“当场邓氏说甚么用麻沸散减轻她的痛苦,可卢洪说她用完麻沸散便身下见血……可你也曾对孕妇用过麻沸散助产,可见麻沸散不该对胎儿有害?!”
他在脑中盘算着这些信息,继续质问华佗:“当日她还特地唤你去奉孝家中,是不是就是让你去城外义庄救董贵人?!”
华佗被曹操那突然投射来的眼神刺得全身发麻,冷汗涔涔,无法辩驳。
“竟是如此……果然如此!”曹操怒到发笑,那瘆人的笑声回荡在狭小的牢房里,“好一个邓氏!瞒过奉孝、在孤眼皮子底下跟你玩这出‘仁义’戏码!”
他说着,心中怒火更甚,声音也随之拔高:“你们可知!就是你们这份‘仁义’!害得孤差点死在远征途中!害得数万大军险遭覆灭!害得天下濒临重陷大乱!更已经害得……奉孝因此而死!”
“什么?!”华佗听到这话终于如梦初醒,猛地扑到牢柱上,干枯的手指紧紧地扒着木柱,“奉孝死了?!那、那义君呢?!”
曹操哈哈大笑,“还没人告诉你罢?!你的好徒儿,早就死了!就在她见过你的第二天——要孤说,她真该死!便是她害的奉孝、害的我等!”
“义君……早就……”华佗颓然瘫坐在地,老泪纵横,“他二人竟然都……”
“元化,你告诉我,那董贵人在哪,孤依旧可以放你出来,你仍待府内,专替冲儿安心研究。”
华佗茫然地摇头:“我当真不知……我救活她后,给了她符传和钱财,就让她自己走了……再找上我也是去岁的事,我才得知那药会让她青丝染白……可校事府的人打断了我们的谈话,她没有留下信息就逃走了,我当真不知她下落……”
曹操见他这幅模样不像说假话,长叹一口气,“好,倒也无妨,天涯海角,总归能揪出来!倒是你,在这呆得可倦了?孤再给你次机会——”
华佗知道他意所指定然是曹冲的事,只好深深磕下一头:“老夫罪孽深重,万不能再害公子……”
“好啊、好!”曹操冷笑着退开两步,“你以为你不救我儿,你还有命活么?!”
“孤要杀你!都不需要给你编织任何罪名!你道你为何一直被囚禁于此?!你以为孤真需要你甚么药方?!你的妻女徒弟,也早死啦!死绝了!你自己孤身一人身陷囹圄,且看你还能在这里苟活几日!”
“死……死了?!都死了?!”华佗惊恐地看着曹操,泪流不止。
他冲门外一招手,命人打开牢门,将他案上的竹简尽数收走,丢在火盆中。
“不——我的青囊书——”华佗所有的希望湮灭,发出一声极其凄厉的嚎叫,猛地从地上弹起,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自己的头颅撞向那冰冷坚硬的石墙。
闷响过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曹操冷冷地看着,也失了所有力气。
他转过身,挥挥手,让狱卒锁上牢门。
“没死,继续关着。死绝了,便丢出去。”
建安十三年五月,没了华佗的续命,曹冲到底还是夭折了。
他承载了曹操太多的期待,终究如流星般,追随郭嘉陨落。
此间寂寥,除了曹操,便是周不疑能懂。
他曾私下同曹冲玩笑,将来他二人会如郭嘉和曹操一般,做对相互坦诚的君臣至交。
只是不想这一年不到,他二人竟相继离去。
曹丕在入府时得见失去郭嘉和曹冲的周不疑,心中暗忖机会已至,迫不及待向曹操请恩,希望将他赐予自己身边作陪。
曹操只是冷冷地审视他,“你……制不住他。”
甚至直接唤来周不疑本人,问他道:“文直,仓舒已死,现在你是愿同子桓作陪,还是同子建作陪?”
周不疑何等精明,曹操故意引出曹植同曹丕放一起,看似让他做选择,不过是在刻意制造夺嫡之争,隐埋随时可以杀他的理由。
周不疑摇摇头,目光空洞,“师父仓舒皆去,再无人懂不疑——这便赐我,随他们去罢。”
他闭上眼,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解脱的弧度,慷慨赴死。理想已灭,生亦何欢。
曹操很满意他的选择,对着曹丕一展手,仿佛在同他说,“你看,这是他自己选择的。”
曹丕原想再劝,曹操抬手一拦,周不疑被人带了出去。
“子桓,你也莫忧。奉孝曾经举荐过河内司马仲达——过去他尚有理由拒,如今,为父定然替你将他征来赔给你,如何?”
曹丕这才得以填补心中一块空白,在数月后,迎来他的天命之人。
十二月,轰轰烈烈的赤壁之战失利,曹操在长江边上烧着布帛祭奠郭嘉,哀叹着“郭奉孝在,不使孤至此”。
倘若这话尚且算作他在给自己的失利找借口,可看着那被卷上半空的点点星火,曹操想起郭嘉同他最后一眼的“嘉亦无憾矣”,不禁潸然垂泪,流露出心底的真情,失声痛哭:“哀哉奉孝!痛哉奉孝!惜哉奉孝!”
寒风腊月,荀维趁着返乡之际,同陈群绕道去了趟阳翟。
“好歹也回来了,去看看他们罢。”荀维向丈夫如此提议,准备了祭品来到郭嘉夫妇的墓前。
只是不想他们刚下车,远远便瞧着那孤坟前已经来了两人。
一位是身着素衣的妇人,正默默擦拭着墓碑。
旁边是一名身形挺拔的少年,约莫十三四岁,正在清理墓边的杂草。
荀维心中诧异,不曾见过这二人,上前温声问道:“敢问夫人和公子是……?”
那妇人闻声抬头,眼神清澈却不言语,随即看向少年。
少年略显局促地转过身,对着荀维和陈群恭敬一揖,吃力地开口道:“晚、晚辈邓慕,这是家、家母……陆氏。我、我们是来祭奠、祭奠姑父……与姑姑的。”
“邓慕?!你就是慕儿?!”荀维眼睛一亮,她听过邓结提过这个侄子,生于建安二年会稽郡,后因邓昭行刺孙策计划,被送回新野老家。
“你是邓君的续弦夫人……”荀维打量着陆语,她也知道邓结与陆语之间的龃龉,对她会带儿子来此颇感意外,不过毕竟那么多年过去,恩怨早已随人湮灭,到底是与儿子有血缘关系的人。
陈群也上前拱手致意,肃然道:“原是邓公子与陆夫人。颍川陈群,这位是内子荀氏,今日我们也是来探视故友的。”
邓慕连忙还礼,虽然口吃不甚流利,但态度恭敬有加。
荀维看着少年惶恐的模样,心中荡起一阵怜惜,祭拜过郭嘉夫妇二人后,向他们邀请道:“此地风凉,不若随我们回府稍坐?”
邓慕看向母亲,陆语微微点头,露出感激的神情。
在陈府温暖的厅堂中,邓慕向陈群夫妇揭示了建安五年的往事。
当年陆语因要离开虞氏宗族受到阻拦,为保全丈夫邓昭的身份,当着邓慕的面吞下炭火,因此无法再言。而年幼的邓慕目睹母亲受难的过程,让他身心受创,从此言语艰难。
今年因荆北被司空收纳,他们需得随族人一同迁往汝南。但也因此得以有机会来到颍川,为郭嘉夫妇祭扫。
陈群好奇,他随言辞不畅,但谈吐思路清晰,竟也受过族学。
邓慕拱手回道:“幸、幸得姑父托人赠书……阿父留下余财,得以、得以延师父受学。”
听着少年磕磕绊绊却真诚无比的叙述,看着他因努力表达而微红的脸颊,再看看一旁沉默却眼神温柔凝视着儿子的陆语,荀维心中百感交集。
她轻叹一声:“我与你父邓君也有过短暂交集,他是个侠义的豪士,也是奉孝最好的挚友。今日见你,身形已颇具乃父之风,你虽口有不便,然胸中才学积累已可见一斑……假以时日,未必不能达到郭奉孝的境界,是个难得的好苗子啊。”
她这么说着,故意看向陈群。
其实他们二人在郭嘉夫妇去世后探讨过寒门士子出仕的事。
他们不同自己这等士族大家,拥有深远的政治资源,和长久的政治经验,因此容易在政治斗争中深陷其中,或如邓结般无法接受,或如郭嘉般不留后路。
在他们达成这点共识后,陈群提出“九品官人法”的设想,得到了荀维的认可。
这会他们瞧见眼前这个少年当真才华流露,又有些不舍。荀维此意,是在暗示陈群可以稍作推举。
陈群自然明白妻子的意思,微微颔首,邀请邓慕在府内参观。
行至家族宗祠附近,一尊古朴的石碑吸引了邓慕。
“此乃祖父的德政碑。”陈群向他介绍。
邓慕驻足良久,凝视着碑文上的“文为世范,行为士则”,心中翻涌起一阵热浪。
他转身向三人行礼,“陈、陈公、阿母,我……我,我心慕此训,愿以此为名——‘邓范’、‘士则’!”
陈群微微一怔,随即捋须微笑,赞许道:“好志气!邓范邓士则,好名字!士则,你继续勤勉学习,将来群必为你推举一职!”
邓慕大喜,对陈群深深一揖。
只是这会陆语眸光闪动,踌躇半晌,上前拉着邓慕的手,比划着“重名”的意思。
邓慕立刻明白了母亲的提醒,族中已有长辈名叫“邓范”,为避讳,不能再取此名。
少年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但旋即又露出思索的神情。
陈群了然,上前道:“那便改为‘艾’如何?有止乱之意,亦含美好期许——望公子将来也为平息乱世发挥才能。”
少年眼中精光闪烁,再一深揖谢道:“多谢陈公。那今后,我便名为
——邓艾。”[1]
[1]《三国志·邓艾传》:邓艾字士载,义阳棘阳人也。少孤,太祖破荆州,徙汝南,为农民养犊。年十二,随母至颖川。读故太丘长陈寔碑文,言“文为世范,行为士则”,艾遂自名范,字士则。后宗族有与同者,故改焉。
一些自言自语:
这篇作为史实向的结尾,主角出现意外的少,更多的是对配角的结局交代和人物关系的收束,所以字数虽多,然笔力有限,仍显仓促。
对我来说,一开始是想走正剧的路,完全以郭嘉为主角写的一个小说,因为自己水平的关系意外走了言情路线……很搞笑,至少原先想构建的所有点都已经做到了,没有遗憾了。
下一篇会为郭邓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不出意外的话会在劫后余生再构一两篇逍遥小番外,再重启二人关系,从头走起。
感谢能看到这里的每一个人,不论诸君的感观如何,我自觉能为爱发电就是最大的快乐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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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俱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