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第4份offer
荀彧醒来的时候,身后已经没有追兵了。
驴车洒脱地奔向深山,刘晞凭着一个月来和这座山建立的“感情”,七扭八拐地带着追兵兜圈,最后彻底消失在这片苍茫的森林中。
脖颈侧、后背上,脸上,是一种从未感受过的痒意,身下好像有什么东西搁在腰间,荀彧的手向身侧摸去,是一把暖烘烘的稻草。
他长于高门之中,睡在锦罗绸缎之间,何曾有过这般体验?荀彧下意识地得握住手边的稻穗,谷粒上有硬硬的须毛,一根一根扎的人手疼,让他的思绪逐渐清晰起来。
他被人抢了。
他被一个来路不明的少年抢了。
他被一个来路不明的少年喊着公达啊公达啊以一个屈辱的姿势抢了!
多年来的教养让他没有一醒来就问候少年的祖宗,他按下胸中翻涌的情绪。无论如何担忧京中局势,现下孤身一人,不知细情,还需蛰伏。
荀彧睁开双眼,对上了少年的目光。
那个“绑匪”少年懒洋洋地蜷在车辕上,一条腿耷拉在车板外,随着驴车的颠簸轻轻摇晃,另一条腿则随意地曲起,手臂自然地架在膝上,撑着下巴,歪着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
见他醒来,对方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匪气和得意。
刘晞看着自己一手抢到的人才,自然哪里都满意。
他面如冠玉,行止有度,按聘聘那边的话叫什么来着?门面担当!日后一亮相谁人不夸她品味高。
他口才极佳,当时她蹲在房顶,虽听不真切,却知道他三言两语将门口那官员说的哑口无言,想必日后寻常政务也能迎刃有余!
更重要的是,公达虽为SSR级谋士,但与她有故,若她表明身份,想来招揽亦不困难。
免费的就是最好的!
“公达兄,你可算醒了!”刘晞蹭到荀彧身边,抬手想要拍拍他的肩,却又想到他身体不适,手在空中顿了一蹲。
荀彧直起身,不动声色地躲开刘晞的手,没有纠正她的称呼,而是扶正了因颠簸而歪斜的头冠,理顺了微皱的衣襟,确保容仪无误之后,才抬起眼,脸上带着一丝如沐春风的笑容:“多谢少侠‘搭救’。只是萍水相逢,不知少侠如何称呼?”
那个“搭救”,被他念得意味深长。
“史无拘,公达叫我无拘便可。”刘晞浑不在意荀彧隐隐的疏离,又凑近了些,指着知琴,压低声音道“公达可还记得一个月前,承明殿……”
一个月前,皇宫……荀彧心中飞速梳理所有可能,莫非和弘农王及汉阳公主被鸠杀相关?
此为国难,荀彧心中蓦地一沉,看向刘晞的目光温和了几分,带着探寻之意。
“自是记得。少侠莫非就是……”荀彧斟酌着开口,试图引导这少年说出更多线索。
然而,他话音未落,旁边的丛林中突然传出一阵沙沙的异响,刘晞抬手止住他的话,按住腰间的剑。
哼哧哼哧的喘息声伴着逐渐清晰的脚步声,只见一头青面獠牙的野猪从灌木丛中窜出,直冲驴车车厢而来!
刘晞将荀彧和知琴护在身后,反手引弓,射向野猪。
野猪背部中箭,嚎叫一声,非但未退,反而凶性大发,调转方向,冲着前方拉车的驴子奔去。刘晞见状立刻跳向猪背,长剑插入野猪的脖子,可为时已晚——
野猪因惯性来不及刹车,直直撞向驴子,伴随着一丝悲怆的长鸣,整个车身猛地向下一沉,随即在一阵令人牙酸的木料摩擦声中,轰然向一侧倒下!
事发突然,荀彧猝不及防,若非刘晞反应奇快,一把扣住他的手臂将他从车里带了出来,他怕是要和地面来个亲密接触了。
“郎君,这驴子……怕是不行了。”知琴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
她蹲在轰然倒地的驴子身边,手足无措。在逃离追杀之后,刘晞带着知琴立刻处理起这头驴的伤口,可术业有专攻,知琴虽能医人,但于动物还是头一回,只能先抹上匆忙制作的草药,再简单包扎了事。
可因那头野猪这样一撞,驴子原本未处理好的伤口如今又重新迸裂,鲜血染红了身下的杂草。
天色逐渐暗淡,此处距大牛寨还有百里,旁边亦无村庄,唯一的脚力也废了。更糟糕的是,“荀攸”还在病中,根本无法长途跋涉。
袭击的野猪已经没了气息,但浓重的血腥味开始在渐冷的空气中弥漫。
“奇怪,”刘晞皱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的密林,心中疑窦丛生。野猪嗅觉灵敏,通常会避开人踪,方才那头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引着,目标明确得反常。
她走到驴车翻倒处,俯身查看,随即猛地掀开车厢上厚厚的稻草。只见底下木板的缝隙处夹着几根赤色草叶,其旁板子被洇染成深色,散发着一股奇异的甜香。
“这是……”知琴也凑了过来,“这是追香草,民间一般都编成草结挂在车上,用来辟邪驱虫。”
荀彧走近,捏出一根赤色草叶,低头轻嗅,随即了然:“此物在乡野或可驱虫,但在深山之中,它的气味对某些兽类而言,不啻于无法抗拒的佳肴。”
知琴脸色发白,是她疏忽了。
天色将暗,夜晚的森林,可能还隐藏着更多的危机。知琴看着这头粗重喘息的驴子,眼中满是不忍与自责,声音发颤地问道“郎君,我们应该怎么办?”
刘晞走到那头倒地的驴子旁,俯下身,轻轻抚摸着它因剧痛而颤抖的脖颈。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刘晞贴在驴子耳边,声音格外的轻,仿佛在安抚一个即将远行的战友,“若非有你,我们都逃不出来。辛苦你了。”
驴子似乎听懂了她的话,发出一声低低的、满足的哀鸣。它粗重地喘息着,每一次起伏,都是生命将近的无力。它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蹭了蹭刘晞的手,眼中似有水光闪动。
荀彧靠在树干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幕。那少年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线条显得格外柔和,眼中满是温情。
然而,下一刻——
“锵!”
一声清越的剑鸣。
剑光如水,一闪而逝。
驴子的哀鸣戛然而止,巨大的头颅缓缓垂下,彻底失去了生息。
没有半分迟疑。
知琴捂住了嘴,眼中满是不忍。
刘晞随即走到野猪尸体旁,用剑利落地划开猪腹,对知琴道:“知琴,过来帮忙,把内脏掏出来,扔远些,能引开一些东西。猪肉是今晚的口粮。”
荀彧也走了过来,站在刘晞身后,她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地响起,混杂在风吹过林叶的沙沙声中:
“先生可是觉得,我太过冷血?”
荀彧摇了摇头,因风寒声音略显沙哑:“《礼记》有云,‘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少侠方才之举,看似无情,实则……是大仁慈。”
刘晞的身体一僵,扭过头,看向荀彧。
荀彧迎着她的目光,继续说道:“让其在痛苦中缓慢死去,是为不仁。弃之于野,任由豺狼啃食,是为不义。少侠既感其功,又解其苦,此虽非圣人之道,却是乱世求生之法。”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只是未曾想过,行此雷霆手段者,亦会是方才……柔声慰之之人。”
此前飞叶传书,小字问药,让他以为对方只是一个天真烂漫空有武力的莽撞少年。
但事实并非如此。
刘晞看着他。
她忽然笑了,笑容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明亮。
“先生过誉了。”她走向车厢,“我可没想这么多。”
刘晞利落地割下几块最好的猪肉,快速说道:“此地血腥气太重,不能久留。知琴,带上能用的东西。我们必须在天黑前找到一处背风的庇护所,生火过夜。”
幸好,今日的霉运可能都在知琴找车这件事上了,天黑之前,他们成功找到了一处山洞。
夜色,浓浓得盖了下来。
火堆噼啪作响,驱散了些许寒意和黑暗。刘晞和荀彧围火而坐,知琴早已靠在洞壁上,累得睡着了,脑袋一点一点的。
“先生之前,似有话未言尽。”刘晞倚在稻草堆旁,姿态随意,笑着看向对面正襟危坐的荀彧。
“咳咳……无事,”荀彧掩口轻咳两声,才缓声道,“在下想说,少侠应是弘农王殿下的……故人?”
是啊……我已经是故人了。刘晞心下发苦,唇角的弧度微不可查地垂下,但很快又恢复如常,“先生慧眼。想来,先生也忆起当日之事了。”
她站起身,郑重地对荀彧行了一礼:“多谢先生当日出手相助。”她当初昏倒在路边,若非荀攸及时将她送回宫中,并设法出城,以李儒之多疑,她很可能因此暴露。
荀彧连忙起身避开,他并非公达,如何当得起这份因救命之恩而行的大礼?他伸手扶起刘晞,火光照在他清俊如玉的脸上,神情有几分复杂。
“所以,先生可莫要再担心我是歹人了。”刘晞见荀彧接近,顺势一把握住他的手腕,目光炯炯。
她可是注意到了,荀彧醒来时身体紧绷,以及方才言谈间一闪而逝的疏离。虽然这副警惕的模样很可爱,但身为“主公”,还是要时刻关心未来下属的情绪的,尤其这种还没正式“入职”的。
荀彧身体一僵,想抽回手,但对方力气出奇的大,挣扎无果,只能任其握着,他偏过头,不去看那少年火热的目光,开口道:“我知少侠并无恶意,只是我骤然消失,恐那董卓爪牙见疑,祸及家人……”
他正欲借此机会,澄清自己并非荀攸,却听刘晞忽然大笑起来。她拍了拍他的手,豪气干云地挥手道:“先生多虑了!救你之时,我特意扮作强人,朝那县令高喊,是我‘史无拘’劫了你!一来为我扬名,二来,也是为了让那国贼不会迁怒于先生!”
荀彧呼吸一滞,这确实解了他的后顾之忧,只是他没想到这少年竟然如此胆大,敢公然于此反抗权势滔天的董卓。
他转过头,目光第一次正式与刘晞交汇。
她眼底汹涌着的情绪仿佛就要喷薄而出,但又被她风轻云淡的笑容掩住。
从董卓手中抢人,此举固可扬名,但亦是将自己置于烈火之上炙烤。她既与弘农王有关,想必是刚从一个火坑里爬出,为何不选择韬光养晦,反而要让自己再次暴露在世人眼前?
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无知?是艺高人胆大的莽撞?还是……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的疯狂?
他的目光落在刘晞那双真诚而火热的眼眸上。他本可在此刻澄清一切,抽身而退。但……为何要澄清呢?
这少年行事虽乖张,却有仁心,有决断,更有……一股搅动风云的悍勇之气。
“那不知少侠劫攸,所为何事?”荀彧声音有些喑哑。
“我不是一开始就说了吗?”刘晞笑道,“我是你未来的主公。”
“我要你,助我成就大事。”
荀彧紧紧盯着刘晞,他前半生循规蹈矩,所见之人或熟读经典,满口诗书,或汲汲名利,为一官半职奔波劳碌,但国难将至,隐逸退缩者多,激浊扬清者少。
如斯赌徒——
“颍川荀氏,可从不助无名之辈。”荀彧缓缓开口。
“跟我上山。”刘晞迎向荀彧的目光,松开了手,眼中满是势在必得,“我会让你知道,我的名字,日后定会传遍大江南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