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寥秋风尚还未侵入市集,依旧是熙熙攘攘,只是行人衣襟又叠复了几层,或粗朴或矜贵,贫贱富贵,兴望倾颓尽大可观知。
陈平张良都换上了时新的雅士文人的装束,青玉竹节簪,纹绣直裾袍,皆是清新明快的色泽。
腰上束着的宽宽罗带绣的篆体铭文并非常见的“福寿安康”“万事如意”这样的吉祥话 而是“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之类老庄辞论。
系的佩玉小巧,璞玉浑然,寥寥数笔勾雕,却更彰其精致意远,丝绦陆离。鹤氅轻披,鞋履闲适。那鹤氅是去年制的,费了些周章,檐下屋里的小乌鹊,终是没被摧残 ,叫得还颇为欢快。
集市里向来热闹,因为人多,人多的地方总归是有人气的。有人气,自然也就温暖,晕暖了犹沾早寒的羽尖,秋气肃杀而又寒凉,却未若冬寒彻骨,暂免了狐裘羔衣。《诗》曰:“羊裘逍遥,狐裘以朝。”
他有件狐皮的天马裘,很是油光水滑,也很是宽大,郭嘉方来的那几年每逢冬寒,他用那天马裘随意便可将他包裹起来,像张小被子。现下他长大了,已经不能这么包裹着,一同在午后炉火边昏昏欲睡了。
他长大了好些,自己枯寂的双臂终不若放开。
张良和他并肩而行,只是静默着不语,迎面一个似农似道的人向他们大步踏来。那人身材颇为魁壮,一身衣裳却有些不伦不类,似是道袍又有些怪异,发髻上缠着条川岭黄土色泽的巾子。
“两位道长留步!”那汉子站到张良陈平面前兀自站定,撑着两条胳膊,打算随时拦下他们,不想眼前二人当真立定。
“不知这位有何见教?”两人中较为清雅飘渺的一位问道。
“吾名张曼成,大贤良师座下弟子,吾师有话命我传给两位道长。”那粗犷的汉子生硬的醒了半个礼。
“尊师何人?”另外一位形貌好似剔透而不浅薄的青玉的发问。
“大贤良师张角,留侯张良十二世孙。”
......
陈平有礼的注视着张曼成,没有表现出一丝想笑的意思,心里却在勾画着张良现在心里的表情。这家伙是知道他们两个将离颍川过于悲愁,特地来消遣排解他们吧。那还真是,一点都不感谢他。
“尊师有何指教?”却是张良开的口,声音清疏间却可闻平稳。
“我师言,”张曼成顿了顿,站直了身子,压低了声音却字正腔圆:“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嗯......”张良陈平都沉吟了,发丝披拂,略掩了神色,张曼成自以为不动声色地观察对面两人的神色,殊不知对面两人也借着乌丝悄悄观察他。
“吾师另命我问两位道长有何见地?”终究还是张曼成先沉不住气了。
“这个,先让我想想......”陈平以袖掩面:“你先替我去做一件事,我便告诉你......”微黯却箫咽瑟冷,拂的他不想拒绝,也不能拒绝。
陈平望向了一旁盘红飞彩的酒楼。“这样你先去头号的雅间里寻找一个穿着百蝶穿花大红圆领袍十五六岁的公子,名叫郭潼的......”
陈平拉着张良在茶坊找了个位子坐下,长久的同隐山林,安慰的话自不消说,到是有几分打趣的意味,陈平先恭喜张良多了几个子孙,张良推辞着反赞陈平才思敏捷,出谋用计信手捻来。老搭档知己克着沉重,松快的说了会闲话,顺带窃听酒楼里的鸡飞狗跳。
那张曼成居然顶着家仆的追打,伙计的喝骂跳进了茶摊。看着他横七竖八的头发,扯的褴褛的衣裳,不等他说话,陈平抢先说:“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这便是我的回答,自有玄机,无须深想,原话转述与令师便是。”语毕便一阵风烟般拉着不由莞尔的张良消失了。
这些时日事多繁忙,张良陈平都忙的脚不沾地,以至于荀家慈明下帖子来请若安君时,陈平竟有些诧然。
到了荀爽宅院,荀爽的两个儿子荀表荀棐正一个立于门前,一个立在庭院里,正暗自揣度荀慈明这次的大架势,也诧异两子的出现,自从荀爽二嫁荀采,致荀采自戕殉情,他两个儿子对这个爹便是恭敬而疏离。难得见两子在父亲家帮着迎客。
见他来,荀表荀棐向前来迎,相互见礼后当进屋见荀爽时,荀家二子却拽住他的手,捏紧了紧,随即松开。陈平微一颔首便面色如常进了屋。
荀爽正在煮茶,茶方煮好,冒着雾烟被盛进茶瓯里,又被放上了陈平面前的案几,挤走了棋枰。
“看来慈明这次,并非来找意品茗对弈。这茶倒是煮得好啊,深得意真传。”陈平笑的自然得令旁人意外而又不意外。
荀慈明和往常无二的询问他收拢迁徙的事宜,提到将芜的院子,即荒的良田,似是一如往昔的评议时事,忧至憾惜。
直至荀爽:“爽欲为伐柯。”陈平轻抓着银镂茱萸纹香熏球转了转,心下至少有八分了然。
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
没有斧子怎么砍伐斧子柄?没有媒人怎么迎娶妻子?
他静静的听着荀爽说起他那侄女,或是说宗族之女,隔了好几道,论辈分算他侄女。但巧的是那女子他却从前有些耳闻,说不上一脸懵。
于是乎,荀爽表示要为她与郭嘉做媒时,他没有惊诧,只有计量。
眉头蹙起又舒张,仿是新采的椿芽,他终是道:“此事本当由阿嘉伯父安排,但郭公近来家事繁杂,自当由可靠长辈议定。”他顿了顿:“此事意自当转于公房。”
“爽便候着若安佳音了。”荀爽秉着名士风度,似是忽略了两个儿子喷薄欲出的不满目光。
荀表荀棐正兀自那厢愤着,暗香疏影,应玉人立。荀彧款步而来,步履委委佗佗,如山如河。
见荀彧来,两人收起郁愤,尽量显出几分轻松,妹妹荀采姻缘不幸,堂兄荀彧亦是不幸,唐衡恶贯满盈,罄竹难书,文若却被逼着娶他大了他十岁不止的女儿。
若安君他们幼时也时常见,也为荀家子侄启过蒙,也见他为文若这门破婚事不平。这回是忧虑自家老头又犯了糊涂坑了老友,才急急回来了,不料文若竟也在。
文若对这门婚事并不情愿,他们都知道,所以才在这事上了议程时,独身去了阳翟。所以也便有意无意的避免在荀爽面前提到昏嫁的事。
荀彧听了些许,两兄弟也没再瞒着,略一犹豫便将知道的说了。荀彧默默听完,瘦影横梢,幽香不知何处向,平远千里。那一时,两人竟觉衾寒枕冷,寂寞洲头。
陈平出了门,溜达着回椒丘,转过个拐角时,巷口一袭白衣若云烟,似是潇潇雨后的风,如是拂松踏月。
陈平示意张良扶着他,张良拢于袖中的手攥住陈平小臂,又顺势滑下舒开他攥着的手,将略长的玄蓝挑线镶边白里衣袖拢好,相携着静默的走回家。
进了屋,张良反手掩上门:“仲端?”
陈平也没遮掩,他也不想对着张良遮掩:“荀慈明终是记挂着阴瑜的过世。”
“可与仲端有关?”张良跪坐下来,平静的问道。
“当然,没有。”陈平回答的很快,也很清楚,伸出两指,拢拢鬓角的发。
“你我无忧矣。不必过多挂念,先来尝尝今年新收的新米吧!”张良叫来了水镜家的小僮。
陈平还没有去拜会郭禧,倒先收到了郭禧的邀约。
他们在雅室会见,桌边煮着茶,炉内焚着香。竹帘上深色的络子微晃,他们从前品茗煮酒,笑叹世事如场大梦,转头即是空,室内也如是。
若安君和水镜先生将行离开颍川这不是什么秘密,郭禧与二人也是多年的交情,许是不舍,一时竟没有开口,若安君陈平也静静地等着,这一时的静,竟非尴尬,而颇令人享受。
“若安,此去经年,许是赶不回嘉儿的及冠礼了。嘉儿的字已然取好,老夫此来,便为来告知若安。”郭禧终是打破了静默,犹如一颗石子投入了碧池水。
“嗯......”他轻轻的应了一声,想端起杯茶掩掩神情,却终是罢了。
“奉孝。”
两字。
应该只有两字。
嘉,美也,善也。
奉,承也。
孝,善事父母者,利亲也,文之本也。
其意甚美,却也只有百善孝为先,能够对得上。
未待他开口,郭禧又接着道:“自古从来便是侍师如父,若安不需介怀。”
陈平笑了笑,支起胳膊摇摇食指:“公房可是和慈明早说定了套我么?没几天前慈明方跟我给奉孝伐柯呢。”
“怎生的不是若安带上慈明打量上我家奉孝了?”郭禧也不正经了,和陈平半笑半正经的说道。
取字,婚娶,两件人生大事,两老友一人一件给办了,自己也不需要再多谋划些什么了。
阿嘉无辜,但不委屈。他并没有失去什么,相反,还能在阳翟郭氏,以至于颍川士林,勉强站稳脚跟。
奉孝......都知道他此去长路漫浩,取这样一个表字,看得出来阳翟郭氏还是想要这个子弟的。这字简意,也看得出郭家长辈对他暂时没有过大的期许,除去孝乃文之始也。
我从前是那么的谋算着你留下,才会在竹林里让你听到你家族对你的提防,养着你就如养着我心爱的狐狸,可你终究不能总做我怀里的狐狸,所以我一直记得你是颍地的士子。纵是万般不舍,我还是要将你还给阳翟郭氏,纵使他们万般不在乎你,他们还是比我更适于扶养你。
花离于枝,即枯。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今,叔伯们总是不大尽心抚养侄子的,郭家是,荀家亦是。不然荀悦年少之时也不至于家贫无书。
恍恍,他似乎明白上苍赐予自己的礼物了,即使家徒四壁,他却在自己身旁,在自己降世之时,欢欢喜喜的守在他身边,为他带来生命中第一缕明曦。
——我的兄长。
张良已经将那个在他们把鹿骨扔出门时直撇嘴的叫徐福的阳翟少年送回了家,指点着收拾东西,却也没有责怪陈平在一旁躲懒。
或者是说陈平是故意把事情都扔给了张良,忙的脚不沾地,也没有时间去细思背离颍川忧苦。
不同于阳武带给陈平的回忆,颍川却是张良之故国,梦之始矣。
非颍之祸,九州浩劫。
羁留颍地徒悲泣,唯有去到利剑所指,祸乱之源,汉之心腑,当今帝都——洛阳。
他带着他一同踏遍颍川每一条街巷,也曾带着他月下桂棹兰桨泛颍水,星河摇光江面清澹,及目,水面清寒,银水莲花染了金边次第而开,灼灼似君眸。月与风携着袖摆尾飘进夜江,随群鱼戏。
舟漂的久了,他渐渐将要入眠,流华空明,又迷醉的舍不得阖目,君解落鹤氅,立在舟头舞剑,晶晶然如明霜拭玉,光华粲粲,如梦如醉,月与水纺纱织绡,被剑光裁成宽袍大袖的衣衫,风华盈满袖。
胧胧,溶溶。
君收剑时斩下他洇水的衣摆,任它逐着月华漂至不见。
他却浅笑在抓住他握剑的手腕:“平自不敢忘,只忧心子房溶进去,分不出来了。”
他们走时,只乘着一乘马车,马车上罩着青纱,一如他跟随荀淑来时。
已经和友人学生作别了,一路上走的也轻快。
将出阳翟地界,车夫挑起帘子轻声叫了一声:“先生。”
陈平微微挑起帘子,却见道旁郭嘉一身青如柳,见马车来,一撩衣裾端正跪下。
陈平从帘缝里瞥了一眼,静静放下帘子,对那车夫轻声道:“一会儿拐过弯,我来驾车,你去跟他说,时事将乱,城外独行颇不安全,让他快回去。”
王事靡盬,非猃狁之故。
终于把第一卷写完了,累死我了,什么都不想说了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成身退,天之道。——《老子?道经》
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庄子?内篇?大宗师》
泉水干了,鱼吐沫互相润湿,何不各自到大江大湖里去更自由。
这两句分别代指张良陈平
天马裘指纯白的裘皮,并不是特指某一裘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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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若君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