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丞相府中。
诸葛亮面前的案上整齐地陈列着各种各样的文书,而在案几的正中央,则摆着一份由吴国使者送来的官方文书,文书中赫然写着他们的盟友已经建立朝代自封吴皇。
而此时的议事厅中,诸葛亮的幕僚成员们也正在厅中喋喋不休地痛骂、是的、痛骂吴主称帝的事情。
“……孙权这小子,当年靠曹丕好骗才有个吴王的名头,现在居然敢自己当皇帝!这叫什么事?匡扶汉室、匡扶汉室共御曹敌这承诺给狗吃了!”丞相长史杨仪痛骂,完全不见他平日里处理军务时的耐心,“就说那吴狗就是吴狗。就该用打狗棍一棒子打飞。”
“冷静点,冷静点,”在杨仪身旁的费祎拍拍他,尝试着安抚道,“去年石亭之战,吴军刚打了场大胜仗,士气正旺着呢。咱敢趁机去打狗,曹贼就敢趁机来打汉中,到时候两边夹击可不得了。”
“那有什么?那吴狗要不是抢了荆州,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打洞呢!”
此时,末位的主簿犹豫了一下,说:“我早上从陛下那边回来时,听陛下在叹气,说‘曹丕当皇帝了,孙权也当皇帝了,都不把我大汉当回事。’宫里也有人跟着议论,说咱们要是认了孙权,汉室的脸面就没了。”
“陛下真说了这句话吗?”
这时,一个声音从主位上传来,音量不高,却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安静下来,整齐地看向声音的源头。
“是,我确实听到了。”
“……”声音的源头轻声叹气,将吴国使者带来的文书放到一旁,缓缓地站起身,“都先回去做事吧,我去拜见陛下。下次早朝,我会跟陛下一起与诸位商量这事。文伟,你也准备下,到时候你来为陛下汇报这件事。”
说着,他便大步地走出了议事厅。
诸葛亮自然也不满孙权称帝的事情,但也不至于气到和杨仪一样失了理智。荆州没了,先帝不在了,追随先帝以来的众将也先后离去,能够一同怀念往昔的人渐渐变少。
去年尚且有赵云,如今连赵云也在妻子孩子的陪伴下悄然离世。
他走出丞相府时,蝉鸣正在外面此起彼伏的响个不停,分不清哪几声来自于哪几只蝉。
2,
走进东宫时,东宫里正飘着淡淡的茶香,那茶一闻便知道是吴主跟着公文书一起送来的礼物。
刚迈进殿门,就听见一阵仓促地、剧烈的响动,抬眼一看,本该高高在上的小皇帝此时正用身子压在案上,听见一阵清脆掉落声,一枚小东西便咕噜噜地一路滚向诸葛亮的脚边。
“相、相父,您怎么来了。”
诸葛亮弯下腰,捡起那枚棋子,语气倒是温和:“不必惊慌,我只是想来和陛下讨论下下次早朝的事情。正好我也突然想下棋了,我陪陛下下一把吧。”
听完这句话,刘禅才尴尬地挠挠头,将身子从案上移开。原本坐在他对面的郭攸之慌忙让出位置,伫立一旁。
诸葛亮与刘禅对面坐定,他先拈起一颗黑子落下,目光停留在棋盘上,不经意地问道:“陛下最近该是听说孙仲谋称帝的事了吧?心里可有想法?”
刘禅捏着白子的手顿了顿,眼神有点犹豫,频频瞄向诸葛亮,见他没有抬头,才将棋子落下:“听说了,昨天杨将军说,孙权这是僭逆,该派兵去打,还说要报夷陵的仇。可陈尚书又说,现在不能打,吴军刚赢了曹魏,士气正盛,咱们要是跟吴国闹僵,曹魏肯定会趁机来打汉中。”
他每说一句,都抬头瞄一眼诸葛亮,像个等着老师判对错的学生。诸葛亮没直接回答,只是又落了颗棋子:“那陛下您是怎么想的?”
只见刘禅立刻正襟危坐,音量渐低,犹豫着说:“我……我不想打。”
“为何?”
“相父您说过,孙权如今坐拥三大州,扬州、荆州、交州,实力强劲,当年曹丕趁着父皇和孙权打仗三路南下,也没有拿下吴国一片土地,反而折损不少兵力。去年他们又打跑了曹休,我不觉得我们能打赢。”
“打不赢,所以不想打吗?”
刘禅身子一僵,瞄向诸葛亮,却无法从对方镇定自若的脸上得到答案。
诸葛亮只是又落下一子,将刘禅的白子逼到了角落:“陛下觉得,先帝当年夷陵战败后,为什么会同意跟吴国讲和?”
“打不过只能投降吗?”
此话一出,旁边的郭攸之立刻冷汗直冒。
“……”诸葛亮无声叹气,“先帝知道,仇能缓,但蜀汉的根基不能丢。”说完,他话锋一转,“对了,臣上个月让陛下读的《汉书》,读到‘韩信联彭越破项羽’那段了吗?”
刘禅的眼神瞬间飘了,声音越来越小:“读、读了,就是有些地方没太记住。”
诸葛亮看他这模样,没戳破,只是落下最后一颗黑子,赢了这局。
他站起身,朝刘禅拱了拱手:“陛下要是记不清,回头再翻翻,里头的道理,对眼下的事有用。下次早朝,臣会奏请议事孙权称帝一事,陛下到时候听听群臣的说法就好。”
刘禅赶紧点头,看着诸葛亮走出东宫,才慌忙推着郭攸之:“快把《汉书》拿过来,我得赶紧补几页!”
3,
诸葛亮回到家时,刚脱了鞋,就见一小身影飞奔而来,径直撞进他的怀里,还没来得及看清,就听脚边传来奶声奶气的一声:“阿翁!快陪我玩!”
“好好好,阿翁这就来。”
他的脸上带上了笑意。
……
诸葛瞻确实是他的儿子,但并非寻常人家的孩子的诞生,是在某一天早上,由成为仙女的前妻送来的。
那天早上,黄月英问他:“你知道女娲造人的传说吗?我们仙人也可以做到,只不过需要父亲的头发和母亲的头发来确认孩子的父母。”
于是,诸葛亮让正要抬手取发的黄月英稍等片刻,转身回自己的卧室,在里侧的枕头边上一顿摸索后,取来了妻子落下的一缕头发。
“请用这根头发和我的头发吧。”
从中诞生的孩子,便是诸葛瞻。黄月英还十分好心地将孩子捏的大了一些,不需要诸葛亮从襁褓开始照顾。
只是当她离开时,眼底愣是出现了一抹遗憾和惋惜。
……
最近诸葛亮让乳娘教诸葛瞻玩“谷物分类”的游戏,顾名思义便是将两种不同的谷物放在浅底木盘中,让孩子把两种谷物分别取出放在另外的两个小碗中。
来到诸葛瞻的房间里时,那孩子的乳娘正将诸葛瞻分得乱七八糟的两小碗谷物倒回木盘中,见诸葛亮出现,便解释道:“丞相,小公子说,想和阿翁一起玩。”
“好,那阿翁看看,小瞻是怎么分类的,好不好呀?”
“好!”
诸葛亮不会在意诸葛瞻分错一两个谷类,他更在意诸葛瞻是否有专注于这件事,随着游戏的结束和夜幕的降临,府里的侍女端着熬制好的安神汤走来,轻声道:“丞相,这是您今日的安神汤。”
其实他不爱喝这苦汤,可近来琐事繁多,什么都亲力亲为,到了夜里就不免难以睡稳,只能借着汤安神。
诸葛瞻看见稀奇东西,便凑上来闻,一边闻一边问:“阿翁这是什么,好臭!”
“这是能让阿翁睡好觉的东西哦。”
“哦。”
小脑袋似懂非懂地点头,伸着手指想去沾,被诸葛亮眼疾手快地挡下。
“等你长大了就能喝了。”
4,
数日后的早朝,天还没有亮起,朝堂正前方的广场上已经陆陆续续有文武百官出现,每逢遇到相熟的人时,都会开始议论。
诸葛亮早早地进入殿内,手持朝笏,静静地站在最前头,眼睛微微眯起,脑子里还在反复地思考着接下去要说的话。
群臣皆自诩为汉臣,曾经说着为大汉效力、共讨曹贼的盟友背叛,自立一方,偏偏南方大多地盘归属于这位盟友,汉国纵使愤怒,也绝不可能打着“讨伐反贼”的旗子,把盟友的地盘拿下。
一个不稳当,就会让曹魏找到机会将两国一网打尽。
愤怒归愤怒,他们都必须冷静下来才行。
群臣就位时,刘禅出现在龙椅前,他瞄向最前方的诸葛亮,眨了几次眼睛,待到对方睁开眼睛时,才宣布朝会开始。
禁军训练,粮草储备,南中进贡,北方近况……
最后,在万众瞩目之下,费祎双手捧着吴国使者带来的文书,神色凝重,道:“陛下,臣有要事奏报。盟友孙权已于建邺称帝,国号为吴,遣使者送书信至成都,言‘愿与蜀共分天下,同拒曹魏’。”
这话一出,殿内立刻炸开锅,纵使诸葛亮早就知道朝中会有何种议论,眼下发生的骂声和反对声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谏议大夫费诗首当其冲,对着刘禅躬身道:“《礼记》有云‘天无二日,民无二王’,我汉国承汉室正统,先帝创业艰辛,只为恢复中原。今若承认孙权帝号,我汉国之名何在?天下义士又如何再信我等?臣亦请陛下拒吴,守正统之道!”
话音落下时,杨仪也安耐不住,走出队列,高声抗议:“要不是曹丕给孙权封了个吴王,他不过是个将军!现在还敢称帝!臣请陛下下旨,即刻伐吴,正汉室之名,让天下人知道我大汉不容僭逆!”
朝中众臣支持讨伐者人数众多,几乎难以听见另一种声音。
“陛下,臣以为,夷陵一役,我军损兵至今未完全恢复;而吴军去年刚破曹休于石亭,士气正盛。此时若与吴绝盟伐之,曹魏必趁机攻汉中,万万不可。”
以至于当陈震给出不同的观点时,立刻就有人提出质疑。
“你敢替僭逆张目?”孟光心直口快,甚至等不及陈震说出后半句话,骂声就已经到来,“你掌尚书台,管的是汉室文书,今日却畏吴如虎,对得起先帝在天英灵吗?”
“我非畏吴,是惜将士性命!”陈震不得不抬高音量,“孙权称帝虽僭逆,然其意在抗魏,若暂容之,尚可互为掎角;若逼其联魏,我汉腹背受敌,才是真的万劫不复!”
殿内群臣吵作一团,官话和大白话混作一团,但不论是反对伐吴还是支持伐吴,根本思想都是不承认孙权自立一方。
刘禅不安地坐在龙椅上,看着底下争执不休的场面,眼神慌乱,频频看向诸葛亮。
最终,一直沉默着的诸葛亮抬起头来,对上视线,缓缓地眨眼。
“陛下。”诸葛亮开口,“臣非袒护孙氏僭号,亦非畏其兵势,臣与陛下同愤孙氏背汉僭越之举,然今臣以为,正统固当坚守,而大汉社稷存续尤重。若因名分之争而致社稷倾覆,届时复论正统,复有何益?”
此话一出,龙椅上的刘禅稍稍地松了口气。
却见诸葛亮不着声色地问道:“陛下可还记得‘韩信联彭越破项羽’一事吗?”
5,
刘禅立刻坐正,或许是因为提前温习过,他的声音明显大了些、也稳当了些,“楚汉相争之末,项王项羽兵势强盛,汉高祖孤力难敌,乃以裂土分封为约,招诱韩信、彭越二将归合。终使三方兵众聚合,结成联军共抗楚军,奠定汉室基业。”
刘禅的脸上满溢着了“我温习了,相父快夸我”的得意。
“陛下记诵不差。”诸葛亮微微颔首,“当年项羽势大,高祖若独力抗之,必难成事;唯联彭越、韩信之众,才有垓下之胜。今曹魏如昔日项羽,吴汉如当年诸侯,若吴汉相攻,岂不正中曹魏下怀?”
“丞相此言差矣!”费诗再次反驳,语气急切,或许是因为急于反驳,脑子里的官话跟不上他的思想,语句从官话一路滑成了白话,“韩信、彭越虽为诸侯,却未僭号称帝。孙权今日自立为帝,是与陛下分庭抗礼,乃实打实的僭逆!要是承认了他们的名义,那我大汉岂不是成了笑话?该怎么告慰先帝之灵!”
殿内立刻有朝臣附和,言辞激烈、情绪激昂。
诸葛亮却不慌不忙地反问道:“先帝当年兵败夷陵,为何仍愿与吴讲和?先帝深知汉若再亡,便再无‘汉室’可言。今若因‘不承认帝号’而绝盟,届时社稷倾覆,纵使保住‘正统’之名,又有何用?”
正当此时,又有质疑的声音从底下响起:“可承认孙权帝号,天下人会如何看我汉国?”
“当年高祖困于汉中,曾向项羽称臣,难道是忘了‘反秦’之志?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才令越灭吴。今日联吴,非是承认其帝号‘合法’,而是借其力抗魏。待他日兴复中原,再昭告天下,历数孙权僭逆之罪,眼下的‘非议’,与社稷存续相比,孰轻孰重?”
诸葛亮环视一周后,再放缓语气,安抚群臣,道:“先帝永安托孤时,曾对臣言‘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先帝口中的‘贼’,是曹魏。若能灭魏,孙权区区僭逆,弹指可定;若先剑指伐吴,曹魏必趁机南下,先帝毕生心血,必将全毁。还望陛下三思。”
满朝文武终是停下议论,诸葛亮见无人再反驳,便转向刘禅,躬身奏请:“陛下,臣并非不顾正统,而是以社稷为先。若陛下准臣之策,可遣使赴吴签订盟约,明言‘共抗曹魏,互不攻伐’。先保西线安危、专心北伐,待时机成熟,再图大业。”
个人篇(诸葛亮篇之六):联吴抗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