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初平四年(193年)。
“最近过得怎么样?哎呀,好可爱的弟弟。”
“多亏神女的符水,这孩子已经好多了,来,说‘谢谢姐姐’。”
“谢谢姐姐。”
朝旭颇有小大人模样地抬手摸摸不过四五岁的孩子的脑袋,她的眼睛不敢去看男孩子肩膀上的那处已经结疤的、黝黑的伤疤。
她第一次见到这个男孩子时,他的母亲也信了那道士的说辞,道士的第一根针已经扎进孩子的肩膀了,她阻止的话语才来得及说出口。
好在那时的她已经因为勤于“神女”之事,得到了不少群众的支持,这才让她能够救下这个孩子。
“最近有什么不舒服的吗?说给姐姐听听?”
“最近,最近呢……”
朝旭轻车熟路地捧着握住孩童的手,以温和的态度询问其病情和精神状态,在她的旁边,四哥岁恭煞有其事地接过递来的少得可怜的、仅仅是象征性收取的五铢钱,然后再备好符水与用一点米煮几乎是水的粥。等到问询结束后,朝旭再再小大人似的拍拍对方的肩膀,将那碗粥递给了男孩和他的母亲。
这样的工作重复了一次又一次,直到从太阳升起到落下,一日的“祈福”才算结束。
岁恭抖来一件宽大的衣服挡住他人的视线,两人再一起回到城边的一个小木屋中。在他们的木屋里,星泽翘着二郎腿坐在屋里,面前摆着做好的晚饭还有明日要用的米。
“星泽,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家,我们攒的钱够寄信回家了,快写信给爹爹来接我们吧!我想回家了。”
“好,你和岁恭先回,我留下。”
“为什么!”朝旭一听兄长不想和他们一起离开,立刻急了眼,“我们是一家人吧,是那陆太守不肯放人吗?”
“陆太守赏识我,想留下我,我想想这样也好,留下来就不用见阿爹那张臭脸,也自在。”
“陆太守,赏识你吗?但是,但是一家人要一起,这是妈妈死前说的话,这也是你以前一直坚持的事情。”
“人是会变的,不要再说了,吃饭。”
朝旭还想说什么,却被岁恭在桌子上拉拉衣袖,他似乎有别的打算。
次日,是“神女的休沐日”,朝旭被岁恭学着城里妇人的样子画了个妆,她本来就长着一张有亲和力的漂亮脸蛋——当然,这也是她能够被相信是“神女”的重要原因——化妆后,这个11岁的女孩子变得更加可爱,岁恭十分满意自己的杰作,捧着她的脸欣赏了好半天,随后,他拉着她的手,小心地朝着城里的那个大宅子走去。
“我们要去做什么?”
“嘘。”
朝旭顺着岁恭的目光看去,在那宅子的后门,赫然站着兄长星泽与一个看起来与朝旭一般大的男孩子,兄长的个子比那男孩高出许多,此时却弓着背、低着头,完全是一副低人一等的模样,完全看不出什么“陆太守赏识他”的迹象。
“......这是今天的欠条,等我弟弟妹妹回去,我就想办法还上。”
“不用还,我们知道,你们拿走的粮食除了自己吃外,全部给了百姓,既然如此,那就是做善事,既然是善事,就不需要还。”那男孩子仰着头,说道,“不管是以什么名义,只要是帮助百姓,我们都很乐意。”
“那不行,借的东西就必须归还,我父亲没教过我有借无还的规矩。”
“那这欠条我就先收下了,按辈分,咱俩是同辈,你的母亲是我父亲的族姐妹,我应当喊你一声‘哥哥’。其实只要让祖父寄信给童申叔叔,确认了身份,自然就会把你们放入宅里,”男孩子似乎用余光看向躲在墙角、鬼鬼祟祟的两个人,“在陆氏的宅子里生活,总好过在那个废弃的小木屋里吧。”
“你们哪有那么好心,到时候,你们肯定要让我妹妹去联姻。”星泽的脸上露出了不屑,“大家族的女孩子都是这个命运,你们认她,就是为了哪天让她为了你们的利益联姻。”
“哈哈,祖父倒是更想直接让我们兑现我们父母定下的婚事。”那男孩却愉快地笑起来,这一笑,刚才那副成熟的模样瞬间荡然无存,“未婚夫帮助未婚妻,理所当然。”
“想都别想!”星泽的态度瞬间强硬起来,“我妹妹要嫁给谁,应该由她自己决定!要卖给你们,有我一人就足够了!”
卖是什么意思?兄长不是因为被赏识,才留下的吗?
朝旭一瞬间晃了神。
那男孩居然也没有因为星泽的怒火而生气,反而笑了好一会儿,随后,他指指墙角的两个人:“那边两个也出来吧。”
“星泽,陆议公子,不好意思啊。”岁恭赔笑着,牵着朝旭的手,用身体挡住陆议看向朝旭的眼睛,“昨天妹妹和星泽起了点矛盾,我担心一家人产生什么不可化解的矛盾,就今天带妹妹来看看。”
星泽整个人都因为事情暴露整个人都红了起来,让朝旭想起了以前在出海打鱼的三叔那里见过的、煮熟的虾。
但他的那一句话,却确确实实使他们前一晚产生的隔阂荡然无存。
“你刚才那些话,都是故意激我的吗?”
“至少家人的矛盾化解了,不是吗?”陆议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星泽,“不过我第一次看你红成这样,还挺有趣的。哥哥。”
“我不是你哥,你不要这样喊我。”
“我们虽为异姓,但你们有我们陆家的血脉 ,便是陆家人。你如果实在介意......”陆议似乎想到了个坏点子,“对了,我娶了朝旭,是不是就可以喊你‘哥哥’了?......哎呀,我开玩笑的,不要在我家后门把我拎起来,被看到了多不好。”
星泽这才把手从陆议的衣领放下,而朝旭,她从岁恭的背后探出头,好奇地注视着那个逗自己兄长的男孩子,或许是盯得时间有点久,陆议发现了她的目光,三两步走到她面前,却突然停在了半路。
“别担心,我没有那个意思。”他说,“过几日祖父要送我们去吴郡吴县,祖父与袁术不和,他认为不久的将来,袁术定会派人来攻打这里,如果你们不介意,我可以向祖父说情,一起去吴郡(1)。当然,你们也可以回自己家,我不拦着。只是,星泽欠了我们不少钱,我们不能这么放走他,所以只有你们能走。”
这一刻,朝旭终于回过神来,比起先质问兄长为什么欺骗她,她知道自己应该想办法把哥哥要回来:“我们把钱还给你,把星泽还给我们。”
“那你们回家的钱就不够了。”
朝旭顿时语塞了,她不甘心地低下头,然后下意识用手去抠翘起的皮肤。
“最好的办法就是和我们一起走。”陆议说,“我能向祖父说情带上你们,是因为你们确实也有我们陆氏一族的血统,既然如此,就是我们陆家的人。我们陆家自然会保护自家人,等到了安全的地方,你们再存钱回去也不迟。”
“岁恭,朝旭,你们回家,我留下,等我赚够钱,我会想办法回去。”听了好一会儿后,星泽开口了,“活下去比离家距离更重要。”
“不行,一家人就是要在一起。娘走之前,也是拉着我们的手这么交代的。我们一起留下,虽然会苦一点,但只要三个人在一起就可以。”
“不要任性了!”星泽第一次朝朝旭发出怒吼。
“没了粮食我们也还有符可以撑一段时间 ,”朝旭被星泽震慑住不到半秒,立刻倔强地反驳他,“本来那个符水就是假的,喝了符水能够好转就是心理作用。只要在他们发现之前凑到钱就可以了!”
朝旭也是太过着急,她没有发现自己脱口而出的事情,正是自己一直反对的“欺骗”。
“不许任性!”星泽也不甘示弱,“这里不是家里,我是你们兄长,我就得对你们的生命负责!难道你觉得以我们的力量,被发现是招摇撞骗之后,还能活着离开吗?”
“那个,我觉得你们说的都——”
“闭嘴!”
夹在中间的岁恭欲言又止。
其实兄妹吵架,到最后都不是争个道理,是争个气势。朝旭已经知道星泽是为了她和岁恭好,就是话已经说出口,没有个台阶她实在是不想让步。
“别在人家门口吵,要吵回家吵去!(方言)”
夹在中间的岁恭决定顶着哥哥和妹妹的气势也发个火,用方言的方式。
平常不发火的人发起火来,恐怖程度不亚于母亲突然喊全名。
“对不起......”果然,兄妹俩瞬间低下了头。
“不如这样如何,”觉得能看见兄妹吵架很有趣的陆议,在看完全程之后提出了自己的建议,“我还是建议你们跟我们一起走,这样三个人也能在一起,到了那边再决定。我们肯定会带星泽走,多带你们两个不过是多两双筷子的事情。这次离开的都是小孩子,大人们肯定不放心我们一群小孩子,就算有仆人,也是一群小孩子。所以等袁术离开,我们多半还会回来,当然你们也可以在这里等我们回来?”
“......一家人就是要在一起。”朝旭固执地说。
话已至此,也没有继续说下去的必要。
最后,太阳落山后,回到那个偏僻的小屋里,清点存下的钱,朝旭突然反应过来,他们回家的钱其实已经存够了。
也就是这个瞬间,朝旭终于从今天的事情里找到了那个关键问题:“如果之前就可以借钱,为什么还要我继续演‘神女’骗人?”
“你知道逃难、黑户、女孩子这几个信息加起来意味着什么吗?”星泽的胸口缓慢地起伏着,说道,“你知道有多少人来找我和岁恭来买你吗?”
买……
朝旭愣在原地,她没想到能从兄长口中听到这个字眼,原以为这个字与自己无关,没想到只是没有告诉她。
“你和她说这个做什么?”岁恭往塌上一坐,“我们不是说好把一起这个秘密带进坟里吗?妹妹?怎么了?这个岁数了还要抱着哥哥?”
朝旭没有回答,只是紧紧地抱着他,很久之后才说出一句:“对不起。”
岁恭拍拍她的肩膀,随后又与星泽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几日后,在一个夜晚,陆家送来了一个消息:童智与童曦作为陆康之子陆绩的伴读入府,因迁居需要,两人需即刻收拾行囊随行。
于是,便有了开头的那一幕。
“把神女还回来!”
突然,有人冲出了群众,奔着陆家的侍卫而来,幼小的神女记得她,那是第一个愿意让孩子喝下神女赐予的符水的女人。
“啧。”
时间,在兄长的咋舌中,放慢了。
下一秒,另一支剑被反手抬起,两声剑响之后,朝旭才看清了眼前反握着剑柄、挡下侍卫仓促拔出的的人。
“陆太守?”
“是陆太守?”
“……我不是说了,不许对民众拔剑吗?你怎么听的!”
“属下知罪。”
朝旭抬着头,高大的男人收起配剑,抬手向着身后的群众道歉,与此同时,他的身后跑来了一个朝旭没有见过的、比自己小一些的男孩子。
“姐姐,没事?”
“呃、嗯,你是?”
“阿瑁,陆瑁,陆议的弟弟。”男孩子自我介绍道,“哥哥不放心,让我来看看。”
“你哥哥呢?”
“在马车那边,太守让他带着阿绩,在等我们。”
陆瑁拉住了朝旭的手,引着她往更前方走去。
“——各位,我陆家定为诸位收好这座城池,哪怕需要赌上我陆家所有人的命,只要我们还有人站着,就绝不会让诸位面对袁术!还请各位相信我们!”
身后,陆康太守面对着愤怒的群众进行着宣誓,身前,陆家的马车又小及大,最后出现在眼前。
……
“朝旭,在这辆车,我们一起。就分开一会儿,他们两个个头太大了,你和我们坐,位置宽敞一点。”
朝旭略带紧张地跟着陆议来到马车上,那里除了先一步爬上车的陆瑁外,还坐着一个更小的男孩子。
“他是陆绩,他是我弟弟陆瑁,你刚才见过的(2)。”陆议小声在朝旭耳边提醒。
陆绩看见她上车,眼睛瞬间就移不动了,在她身边挪了两步,看她没有意见,立刻就紧挨着她坐下。
“姐姐,吃橘子吗?”陆绩从怀里摸出一个橘子,小心翼翼地递到她面前,“我妈妈给我的。”
(注释1,参考文献:《三国志卷五十八·吴书十三·陆逊传第十三》陆逊字伯言,吴郡吴人也。本命议,世江东大族。逊少孤,随从祖庐江太守康在官。袁术与康有隙,将攻康,康遣逊及亲戚还吴。)
(注释2,参考文献:《三国志卷五十七·吴书十二·虞陆张骆陆吾朱传第十二》陆瑁字子璋,丞相逊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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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回:避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