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举起手。
恍惚间,你觉得眼前画面与记忆重叠。
当受到不公待遇,你因种种原因无法光明正大地反抗,试图用“平行宇宙”的解释来给现宇宙的自己一个合理结局:碾压成肉泥的电梯,捅入皮肉的烧饼,口中不断呕吐覆盖眼球的囊肿粘液与被腐蚀掉的恶臭口腔。
科学上称之为海马效应,况且你自幼开始就喜欢胡思乱想——用老家的话解释,你这孩子整日不知好好念书,就爱作妖。
你又看到一个科普,说“这属于孩子的自我保护机制,他太难消化眼前的事,于是大脑自动选择性遗忘”。听着比老家话顺耳,你决定相信这条解释。
并非作妖,童年有太多是你无法承受的龌龊,那时你无法凭一己之力消化,大脑选择性替你遗忘。
你好像嗅出家乡的味道。
那是股很奇妙气息,混合阳光、盐与井底晃动森凉,碾碎苔藓后缠在指尖的腥。
你忽然觉得很安心。
后背、四肢、脖颈被无形力度托住,飘柔柔的,几乎升到半空,全身仿佛躺入毛茸茸动物里,舒服得令你尾椎发颤,你不由得眯起眼,眼睫轻抖:“我要不先换身衣服?”
“……”
众人面面相觑,场面寂静。
这幕场景,落在警官眼里,却是说不出的怪诞:他们接到一起命案报警,电话那头女声哆嗦,接线员好半天才搞明白地址,却对她口中所说的惨烈不以为然。普通人没见过太多残忍的刑事场面,一时无法接受刻意夸大其词,比比皆是。
等闻到空气中弥漫的浓郁血腥味,经验丰富的老刑警目光一凛,以他多年经验判断在场至少有三名犯罪嫌疑人。
他做好了激烈斗争的准备。
结果,等待他们的却是一位让人很难将他与杀人凶手关联的消瘦青年。地面上的尸体至少有二百六十斤重,而他呢?一米七八的身高,目视体重或许都不达标,刚刚洗完澡,发丝乖顺垂在脸侧,几滴水珠下移,没入他白皙不见半点脖纹的脖颈。
老刑警眉毛拧成疙瘩。
不,不对。
纵使最罪大恶极的囚犯,被抓了正着时也无法做到面不改色,他甚至流露无比惬意的、舒适微笑,气质干净而单纯,若非横在房中央的肥壮尸体,恐怕会误以为闯入某富家少爷卧房。
老刑警挥挥手指。
“目标身上无武器!”
“目标未抵抗!”
接连两声,喊回你神智。你抬头,那黝黑枪.口朝你靠近。
你未免心中困惑。
你像小时候被老校工尾随那般,视线平静,也不知道怕,目不转睛盯着他们。
为什么会想到小时候的事?
你默默思索,多半是因黑色的洞吧,枪.口与老校工的眼眶重合,缄默的特警与伫立不言不语的玉米杆让你将两者联系紧密。
“等等,受害者还有生命体征!!”
“受害者存活!受害者存活确认!”
“快!!医疗救援!!”
那些枪.杆子慢慢上抬,周身压迫感却未消失,刑警小队形成了包围圈,一步步地朝你逼近。他们从头到脚全副武装,你仅系着条浴巾与赤.裸别无二样,这种不平等目光审视令你再次联想到物质匮乏的童年。
只不过,故事新增一个角色。
你之前学着与父母、老师、同学尊称他是老校工,老校工勤勤恳恳工作数十年,将全部的青春与热血奉献给了学校,是被大家写进作文的素材、模板、典范。
他是打击人口拐卖的素材,是人渣中人渣的模板,是足以枪毙的恋童癖的典范。
老家在乡村里,位于平原地区,农田种满玉米,节穗层层叠叠,叶子都要互相打护不见青天。你还没玉米杆子高,却已经学会紧握起地面石块,用尖端对准校工的眼。
老校工堆笑:“乖乖,乖乖,怎么了?不认识叔叔了,叔叔前些天还去过你家里。”
你依旧高举着手。
石头尖有白沫,你收紧力度,小手指勒出红痕,你学着母亲骂街。
老校工面容扭曲,你的行径破坏他对孩子纯真无暇的幻想。
“小兔崽子!你娘都不敢反抗我,你滚过来!让你爷爷我爽完,你还能夹着屁股回家喝你老娘熬的稀粥!”老校工扑过来,他撞翻你,□□挤压感使得你四肢哆嗦,你胳膊一寸寸卸力,你第一次感受到力量悬殊之下的无助与恐慌。
你嗅到老校工的烟臭味,不过很快被阳光的香气压过去。
小小的孩子不懂老头为何要脱裤子,但小小的孩子觉得恶心,小小的孩子没有力气反抗,无助地把石子刺入老校工的眼球,就像他脑海中幻想的那样。
你听到塞满死肉的气球刺破的声音,噗呲一下,血液飞溅,本应喷到你眼睫、衣领与胸前的血点子,离奇悬停距你两厘米处。
你屏住呼吸:“……”
老校工喘息声粗重。
他颤抖着伸手,食指粗大,试探性摸索布满褶皱的脸,破烂成泥的眼肉被他胡乱抹到鼻头脸颊,一点点
老校工咆哮,他眯眼,血液炙热,烘得面皮滚烫,孩子的面容在粘稠腥气中扭曲。
全村乃至整个屯,都知道刘家那卖肉的媳妇生了个比闺女还漂亮的男娃娃,水灵灵的,但此时此刻,老校工看着金童硬生生蠕动出四眼八嘴,整张脸变为虫腹,竖裂开变成唇,吐出比头发丝还小的游蛇乱钻。
他扯住脸哀嚎。
你躲开。
校工的脸隐在暗处变得浑浊,你个头又小,看不清他五官,后退两三步站到清冷月光里。农村土路边没有监控,干爽月亮悬在你头顶,红色的,弯弯落下一盏灯。
你仰起头,凝视它。
它咧嘴一笑。
以你为中心点,前后左右方圆百米,除去密密夯夯的玉米杆,遮天蔽日的雾气拔地而起,如瀑如布,吞噬周围一切光景。
田路尽头的电线杆倒立,绳比蟒粗,蜿蜿蜒蜒,唯独月亮,静静悬在你头顶。
那雾凝聚成团,幻化成镰刀,顶端颜色变深,发出叽咕、叽咕的捏踩声音,捏爆鱼泡后的动静,伴随细密爆裂,你看到有数以百万的乌压飞蝇悬在老校工头顶不足十厘米处,嗡嗡声震碎他气管、肺和心脏。
老校工却无法再开口求救,他每进行一次呼吸,蚊虫化为蜈蚣状,从他身体每个孔洞接连不断来回爬出,从耳朵钻进变成血窟窿的眼,再被舌头推出来虫团。
幼小的你静静站着,以为老校工的遭遇不过是你的一场梦。
等第二天刚蒙蒙亮,村口传来狼嚎,老校工横尸荒野,被野狗吃掉了脸。又有人说撞见你跟老校工鬼混,压倒近一公里的玉米杆子,那户人家拍手跺脚骂娘。十里八乡的全都嚷嚷开,说八岁的孩子哪有力气去杀六十岁老人,搞不清是老不死的吃醉酒摔倒在路边。
可全村人目光时有时无落在你身上。
他们讥笑,他们说:婊.子生出来的还是婊.子,伪装老实人嫁过来,还没骟的猪都比她身上的味淡。
小小的你听懂了。
你看向母亲。
你被她撕扯,身体东倒西歪,你趴在家里院落的大水缸边,手臂下垂,鼻尖距离水面仅一呼之隔。井水的冰凉与水苔混合席卷你鼻腔,你又闻到洒满盐巴的阳光气息。
你捂住头,胳膊拼命上抬,干瘦胳膊肘凸出嶙峋的骨头,你尝试离开水缸,结果被人抓住,你以为自己会死掉,你无力地举起双手,你祈求对方能放你一条生路。
十六年过去了,你仍旧举着手。
由于幻想后竟然未回到原本世界,你意识尚未归离,整个人目光游离茫然,警官冲向前,两人押得你肩胛骨生疼,可你忘记挣脱,愣愣凝视医疗担架上的中年领导。
他扭曲着。
他挣扎着。
他十根手指齐齐放入嘴巴,他哀嚎,但发不出丁点声音。
口腔已不存在半块血肉,可伴随着连续呼吸,胸膛血液翻涌,好似涨潮退潮,声音呕哑嘲哳,带出一堆翻涌白泡的腥臭液体。
医护人员哪见过这等场面,他们强忍着恶心呕意,用器具固定住中年领导,伴随后者疯狂朝你伸手,你无法给眼前场面一个确切形容,你看向警官们。
“要抓起来我吗?”你听见自己带笑的嗓音,情景之下,太像挑衅。
所以,当他们用巧劲把你压得腰深深低下后背高耸,动作之下浴巾滑落脚边。
刚巧不巧,被那中年领导瞧见,他不再拼命往骷髅嘴里塞手指,而是直勾勾地,盯住你不着衣缕的下身。
他咧嘴,或者是大笑,拍着手,血液喷撒在医护人员的袖口。
他身影消失在你的视野。
有人扔来浴袍把你从头到脚盖住,靴子砸地声清脆,空气磁场起微妙变化,你研究酒厅地板花纹,设想需要多少血液才能将这里覆盖。
“……”
下秒,你肩膀的重力被皮靴主人轻轻拂开,你听见周围人群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错愕呼唤,你懒得抬头,盯着人锋利裤边,思绪游离无定。
“你做的。”
“这么残忍的手段,反社会人格?”
“罪名成立,无期、死刑,二选一。”
嗓音听着极年轻,就是语调冰冰冷,怪渗人,你不喜欢。
“队、队长!队长!!”
出声的是个新兵蛋子,急急忙忙:“犯罪嫌疑人不是他!是先前组织酒局的人事,局里面让咱们赶紧收队!”
“……”
自然,你等不到应得的道歉。
你慢吞吞地穿好浴袍。
离开前,有位刑警环顾四周吸鼻子:“奇怪了,怎么会有种盐巴味儿……”
清洁工尚未就位。
酒厅角落,窗帘布料一动不动,你后背攀附熟悉的冰冷压感,似整张未熟透的烙饼,黏糊、发沉,压得你头晕脑胀,等后退几步,你蹙眉咬牙,低声怒骂声:“滚开!”
岂料,那压感停顿两秒,非但未离开,犹如脱缰野马,几乎以山峦倒塌的趋势!
你躲闪不及,整个身体失去重心连连后退,咚一声前趴到未来得及撤掉的酒桌。
刚洗干净的身体被泼洒的酒所攀附。
你恶心得低声咒骂。
食物凉透,剩余酒水的冰感令你倒抽凉气阴沉了脸。你收拢浴带,踏过血液,再次回到浴室镜子前。
门外有警卫喊话清场,需要你离开。
你环顾四周,找不到先前衣物,打开水龙头拧到底,水流声盖过前者喧嚣,你重重吐出口浊气。
作为第一目击者,你暂时被限制出行。
你被请离公司,等待复职通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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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