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职]雨濯红莲 第35章 第 35 章

昆仑，又号昆崚，在西海戌地，北海亥地，去岸十三万里。山外有神陆吾，人面虎身，有文有尾，通体皆白。上有木禾，其修五寻，珠树、玉树、旋树、不死树在西，沙棠、琅玕在东，绛树在南，碧树、瑶树在北。仙山福地，珍怪灵兽，奇花异草，多集于此。

叶修虽说在昆仑山外重创了江波涛和周泽楷，让二人伤的伤昏的昏，可他自己也没讨到什么便宜。

如今他人浑身是血，正斜靠在一棵百年琼树下，五道深可见骨的爪痕在胸前格外醒目。

他的伤情并不乐观。龙族异于常人的愈合速度在周泽楷的抓伤下竟无济于事。失血不止带来的虚弱令他面无血色，头脑晕眩意识不清，耳畔吵闹的嗡鸣声几乎盖过了周遭万灵的窃窃私语。

万龙之首的烛龙，其血骨皮肉皆是世间上等的珍宝。服之莫说长生不老，就是登仙封神亦不在话下。

它们嗅到了他的血气，惶恐于他的身份，惊讶于他受了伤，也同样觊觎着他的力量。

为此蠢蠢欲动的山野猛兽源源不断地朝这边涌来。群魔环伺，虎视眈眈，却又无一敢踏近叶修周身三丈之内的范围中去。

那里正直挺挺地插着一柄长枪。

寒锋凛利，盛气逼人。

神武却邪。

三界之内唯一一把以龙骨炼化的神器。

它们已然深切见识过不自量力的下场。那堆积如矮坡土丘恰能合围一周的粉尘，便是被挫骨扬灰的证明。

可另一把为他们所忌惮的千机伞却不在此处。

它不见了。

意识到这点的叶修未做出什么举动，对周遭那群丑陋精怪更视若无睹。他只是沉默着将眉头颦起，目光直上那偶有白云飞掠的碧空，似是在担心什么。

世人皆知昆仑山顶有琼华堂室。紫翠丹房外一片锦云烛日，散朱霞九光，乃西王母的仙居。

尊上常年避世超尘，不闻外事许久。

哪知这一日梧桐梢动，风卷清唳鸣啼入室，荡得那檐下占风铎叮铃作响，和出一曲凄婉的绕梁乐。她灵感隐有所动，翩翩然踏出仙居朝屋外望去，就见一婉曲秀丽的凤凰魂影口衔纸伞，正颤颤歪歪地栖在她的梧桐树上。

首如锦鸡，头如藤云，翅如仙鹤。赤羽藏金，鸣动八风，体态婀娜。那对黑曜石般的眼珠灵动温润，凝望他人时却是湿漉漉地似将垂下泪来。

西王母认，于心不忍而哀怜道：“小凤凰，一别千年，桑田沧海。应龙命陨，天地同悲。昆仑山的万灵前些日子告知了我你哥哥故去的消息，逝者往矣，生者戚戚。你既已无实体，何不就此归去忘川？”

赤羽流金浮动，苏沐橙振翅从梧桐树上一跃而下，掠地化成人形踉踉跄跄地扑倒在西王母面前。叶修重伤，她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先前华美的罗裙破烂不堪，连魂影也淡薄了许多。千机伞直撞断生镰，如不是有她在伞中镇器，只怕早已被折作两段废铁。

魂魄自是不会破皮流血，更不会感受到皮开肉绽的疼痛。可仅是这一路以原形闯过护山的九霞流光，苏沐橙便已气力空乏魄心动荡。她仰头，眸光凄楚地望着西王母，面色惶惶欲泣。

“苏沐橙无意打扰尊上清静，只是今日斗胆想向尊上借无妄樽一用。我自知哥哥盗取琅玕木诛杀青龙拂了您的颜面，苏家人本不该出现在昆仑山。可我祭魂镇伞，现下已没有办法捞取漓泉水救人。沐橙已失去了一个哥哥，不能眼睁睁地再失去另外一个。叶修伤重，还请尊上宽宏，他日苏沐橙重获真身，自当做牛做马！”

苏沐橙说着一声哽咽，泪珠便顺着这位温婉姑娘的脸颊无声滑落。她曾坚定地对着叶修说过永不后悔，可而今，她倒是恨极了这一无用处的自己。

檐上玉铎忽摇，流风无声递上新的讯息。西王母了然叹气，雪臂如藕徐抬，虚抚上苏沐橙的头顶，边用仙力帮她稳固身形边温声道：“烛龙在我昆仑山外诛杀腾蛇取皮，本犯了无可原谅的杀孽。按理来说，我若此时将无妄樽交给你，只怕会引得昆仑山万灵不满。可青龙也好，腾蛇也罢，都是你哥哥和烛龙的过错，与你这小凤凰又有何干呢。若天帝有难，只怕我这个当妹妹的，也会像你一般罢。”

说着，西王母翻手唤出一个晶莹剔透的杯子放在千机伞上，面上端起忧天悯人的慈悲相，柔声道：“无妄樽虽可助你盛装疗伤的漓泉水，可当年被你哥哥诛杀的青龙却是冤魂不散，盘踞在无极渊底做了恶鬼。漓泉眼就在那处，你怕是难逃一场恶战。造化弄人，我便也无需你当牛做马。若能斩除那魔龙，你便取了漓泉水救人去吧。自此之后，龙族一脉再不得踏入我昆仑境半步。”

西王母语罢拂袖，昆仑山雾茫茫翻腾，九霞流光幕倏然裂开一道缝隙，放眼望去，云霞尽头竟是直通山侧无极渊。

苏沐橙见状，哪里还不明白西王母的意思。

“九天乐凰，拜谢尊上。”她抬手一把抹去眼角残留的泪花，俯身朝西王母郑重一拜，用千机伞小心容纳好无妄樽，片刻也不肯耽搁地又化成凤凰飞走了。

峡谷深且昏黑，山壁陡峭，深入之后更是阴森可怖。尚未近无极渊底，那阴狠疯狂的恶意便已扑面而来。

“死吧。去死吧。你该死。来到这里的都会死。你也不例外。”

那足以令人狂躁的厉鬼呓语随风回荡不绝。苏沐橙本就是游魂，更易受到这些浑浊的鬼煞之气侵染。她仅在这重重黑雾之间振翅几个来回，便坚持不住从半空跌落，重重摔进了无极渊底。

千机伞触地发出一声雄浑的嗡鸣，骤然惊扰了原本在此处蛰伏的怨鬼恶魂们。

“是千机伞！应龙来了！是不是他要清缴我们了？！”

一时间慌乱错杂的惊叫嘶喊此起彼伏，不具形体的怨鬼们争相奔逃。谷底阴风盘旋不断，无皮骨相，恶面獠牙，凹陷的眼窝还挂着俩赤红的眼珠子。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阴寒之地，简直如同一堆点了火的诡异烛头浮空飞舞。

“冷静！”一声凶厉的呵斥于苏沐橙前方不远处响起，谷底即刻鸦雀无声，安静非常。

众游魂纷纷朝两侧退避，似是惊恐畏惧。

一团混沌的浊气来势汹汹。更确切地说，是冲千机伞而来。

“苏——沐——秋——”一字一句，哥哥的名字被那不知身份的黑雾咬牙切齿地挤出。那欲将对方碎尸万段的恨意透过锥心彻骨的寒冷直直地刺到苏沐橙身上，让她无需再去猜测对方的身份——

孟章。被哥哥剥皮抽筋扔下无极渊的青龙。

对方见到苏沐橙的落魄模样还愣怔了片刻，像是不可思议。很快，苏沐橙那泛黑浅淡的魂色又令他从惊疑迅速转为欣喜。残缺森然的龙型骨架自黑雾之中剥离，龙颚大张发出畅快阴沉的笑声：“苍天有眼。苏沐秋害我性命，今日他妹妹沦落至此，我孟章的仇终是能报了！”

听他笑的苏沐橙也笑了，阴风如梳拨开青丝露出她苍白无惧的面容，眸光明灼如炬火，星点煌煌可燎原。她人抬手召回千机伞，顿将脊背挺得笔直，蔑声道：“你生时尚且不是我的对手，而今死了，一孤魂尔尔，还妄奈我凤族如何！”

她嘴上虽这样说，却自知实力不胜以往，硬碰硬非明智之举。奈何时间紧迫人命关天，漓泉井口就在孟章来路不远的前方，谷底狭小难以施展，气力将竭的她别无选择。

心路辗转之际，骨龙那遒劲有力的身躯携磅礴贯日的力量，骤然向她冲来。尺长的冰锥于苏沐橙周身外刹那凝结，如针似箭，角度刁钻数量密集，端的是退路断绝的咄咄杀意。

苏沐橙仰身错步唤出熊熊赤焰。淬火流金的虚幻凤翼凭空立现，长翼内折骤将夺命的锥雨尽然隔绝。霎时间高热沸水生白雾，水汽翻滚如浪潮。一柄锋利的尖枪趁机破雾而出，寒铁流光急掠枪身，直迎青龙面门而去。

青龙尖利的爪狠厉挥落，乍一看动作徐徐，却可撕风裂雨。爪击破空划出凛利的半月气劲，背负幻翼的苏沐橙旋枪挥腕但将千机伞轮舞，骇人的力道直震得苏沐橙虎口发麻，利器碰撞的嗡鸣更堪比惊涛裂岸，轰然在谷底炸响。

眼见彼此距离越杀越近，青龙陡然发力一把死攥上千机伞尖，龙口暴张怒喷寒潮。噬骨阴气一朝释放便铺天盖地朝前方肆虐，粗壮冰棱锋利如獠牙自山崖峭壁逆生交错，顷刻间目光所及之处霜天雪地，冰封万里。

苏沐橙早在孟章张口那一刻就做出了反应，腰间用力猛抓伞柄向上翻转，足尖轻点踏伞借力径直朝上方飞了出去。扰动的风旋不可避免地切割着苏沐橙的魂影，她强忍着生撕活剥的痛楚奋力冲出了寒潮的包围圈。

青龙是铁了心的要置苏沐橙于死地，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她失了武器援助的瞬间机会。更为汹涌的力量从他所在之处凝聚，怒雷撕裂穹宇游走天地，层积密布的黑云骤然笼罩上空，下起肆虐人间的狂风暴雨。

雨势如万马奔腾，卷挟绝对斩杀的透骨死气。

苏沐橙的眸愈发的冷，她注视着已然面目全非打算与她同归于尽的孟章，在极近分崩离析的护罩之中伸开了她的双臂。千机伞因感知到器魂的意图而于青龙手中剧烈震颤，只见刺目的红光于苏沐橙所在之处霎时暴涨，身形巨大的凤凰引颈长鸣，赤红色的火焰加身，炽亮灼热如一轮旭日。

接着，这轮太阳就直直地撞向了匍匐于谷底伺机待发的青龙。

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轰然碰撞，冰与火相交迸发出千层气浪疯狂朝四面八方扩散冲击。消散的火羽，焚尽的骸骨，连同天空的乌云和身侧的山壁都在这摧枯拉朽的啸风中被碾碎成尘。

一时间地动山摇，整个昆仑境地的万灵都发出摇摆不定的沙响喊叫，更不用说先前在此吵闹的厉鬼。它们悚然色变，哭嚎间便灰飞烟灭，浊息燃荡无存。

山谷被砸成了一个巨大的深坑，赤色的火焰尚且不知停歇的燃烧着，流淌泉水的井口却是安然无恙。

倒不是那口井有多特别，只是那里原本没有人，现在却立着一个“人”。

一个面色冰冷唇边染血，却横抱着一位姑娘的男人。

幽蓝色的冥蝶成群攀附在那姑娘的身上，数量之多几乎要将她埋没。但也正因如此，那姑娘透明到快要消逝的轮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原状。狼狈的脸蛋上双眸紧阖，露出原本乖巧又纤弱的模样。

她的脑袋抵在他的肩膀上，睫羽微颤，眼见着是要醒过来。

“叶……秋？”苏沐橙的魂影甚是虚弱，尽管有叶秋用自己的冥息供养着，说起话来还是气若游丝的，像是不多时就要消散。

“嗯。”叶秋应了一声，知她疑惑，便开口解释道：“你为他，我总是该来。”

“你受伤了？”

苏沐橙自然留意到他唇边刺眼的血痕，倏然瞪大了眼，正惊于何人能将冥君重伤，就听叶秋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天罚。”

叶秋虽与叶修同为龙祖，管辖之地却有不同。一主阴，一主阳，平日各司其职相安无事。一朝越界，便总要有凌驾于三界之上的冥冥力量裁罚。

叶修斗不过天，尚且要受所爱离别之苦。叶秋自是也不能逃脱天理命数。

只要叶秋踏入阳间，他便只得发挥出自己三成的法力。这是代价，也是上苍对于他这等无上神明的制约。

青丘一战，他本不该管。

今日的人，他原也不能救。

近来频繁往返阴阳两界触怒了上苍，叶秋才一脚踏上阳间的地面，锥心刺骨的痛楚便接踵而至，气血剧烈翻涌，生生叫他一口吐出鲜血来。

苏沐橙知此限制却不想这般严重，挣扎着就要从叶秋怀中下来。

叶秋：“别动。”

他不许苏沐橙挣扎，自己倒是身子一晃，咳嗽着半跪到了地上。

天罚的侵蚀还没有停止。只要他还在阳间，他就得承受这样的苦。

他这一跪，苏沐橙自然跌落下来。好在叶秋已经给了她足够的气力，即便暂时断开供养也不至于魂飞魄散。

苏沐橙惊惶地扶住叶秋，满眼尽是担忧：“你不要留在这里，回去，快回到冥界去。”

叶秋固执起来跟她哥一样，倔牛似的，八匹马拉都拉不动。

他的表情臭的很，对于苏沐橙的话充耳不闻，手却死攥着她的手腕，将神力源源不断地从两人碰触的地方传递过去。

苏沐橙气急，又没有办法，只得深吸一口气站直身子，沉下面色唤他的名：

“叶秋。”

叶秋懒懒地抬了下眼皮，示意他在听，但听完不一定有所为。

苏沐橙：“我答应过你，会照顾好叶修。我能为哥哥死一次，就能为叶修死第二次。”

叶秋：“我也答应过苏沐秋，你若为叶修而伤，本君定不会袖手旁观。”

“再者，”叶秋斩钉截铁的话音一转，忽而放轻：“你若真死了，兄长和我总归要难过。”

苏沐橙看着惨无血色的叶秋，一时半刻有些恍惚。

她在哥哥还没有遇见叶修之前就死了，魂魄寄生在千机伞中，唯有叶秋一人可以触碰到她。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彼此触碰之间获得的那么一星半点的温度，才能教她有痴人说梦般，活着的感觉。

苏沐橙红了眼睛，水汽蒙上眼眸氤氲了眼前的视野，泪珠儿啪嗒啪嗒地往下滚。

水珠蓦地砸在叶秋握着她的手背上，叶秋顺势抬眼望去，这姑娘又分明是笑着的。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从叶秋口中溜出，轻飘飘的，不多时便随着他起身的动作消散无影。

他将攥在她手腕的手放在苏沐橙的头上轻轻拍了几下。像很久很久以前，阴阳分隔在即，叶修对着年幼的他所做的那样。

“再忍忍。就快到了……”

苏沐橙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叶秋没有立刻回答她，他负手朝井口走了去。冥蝶跟随着他呼啦啦地捧着无极樽从井内打出水来，又翩翩然飞回来置于苏沐橙手中。

两个人彼此之间隔着几步远，这一次叶秋没有再走回来。

于彻底被蝶群湮没的刹那，冥府的阎君用他那清冷的嗓音再度启口：“故人重逢。”

那是冥界极其罕见的一场雨。

滢透温润，沁人心脾。

雨落之处，和风涤荡，枯木逢春，遍地生花。

苏沐秋就在如是温暖的甘霖当中踏花而来，将千机伞交给了他。

“叶秋，”九天的贪狼星君弯眼笑得和煦，眸中却有千万般不舍，“千年之咒已落，记得帮我放在阿修身旁。我的宝贝妹妹，就拜托给你们啦。”

也是这样的苏沐秋，上一刻还在用漫不经心的玩笑话问他“叶秋啊叶秋，你能为叶修做到什么地步呢？”，眨眼就换作认真得不容言谎的眼神死盯着他问道：“你能为他去死吗？”

——我能。

叶秋猛然从跨越两界的狭缝黑暗之中睁开眼睛，龙目镀金，乍亮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