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你看这家国天下,纷乱繁华,谁退场、谁唱罢?
终末时寂寂深宫,丝竹喑哑,谁点相思、谁种桃花?
01.
古人有云,春困秋乏夏打盹,冬日围炉正好眠。
打住。
冰盆边正绣帕子的小丫头眼睁睁看着尊贵雍雅的女帝陛下丢下折子蹭到榻上摸鱼,没好气道,“陛下,您都是陛下了,怎么还偷懒呢?国师大人知道了要气死了。”
苏来仪用书掩唇打了个呵欠,歪在榻上动了动,靠着引枕调整了个更舒适的姿势,懒懒笑道,“你不告状,他上哪儿知道去?我在老师跟前一向是最乖巧的学生了。再说了,他那个人,别说‘气死’了,你见过他皱一下眉头么,当然,也有可能是我这个学生太听话太优秀了他没机会生气。”
小丫头无语,“演戏您倒是乐在其中,奴婢看国师大人根本就知道您压根儿没拿他当老师看。”
“瞧你说的,我对老师的才学那绝对是发自内心地景仰的。”苏来仪挑挑眉,一本正经道,“但你也要体谅体谅我,他就比我大那么几岁,长得还那么祸国殃民,看在他那张脸的份儿上我也不好意思真拿他当老师啊。你想想我小时候那些胡子花白的老先生,把国师和他们相提并论你良心过意得去吗?”
“奴婢过意不过意得去不重要,重要的是您这话传出去太傅大人他们又要气死了。”小丫头撇了撇嘴。
“嗨呀还是那句话,打哪儿传出去?好知夏别拘着我了,你到底是我的婢女还是国师的啊?我折子看了一大半儿了,就打个盹儿,这能叫偷懒吗?劳逸结合的事儿怎么能算偷懒呢?你都不知道今儿朝堂上那些人有多难缠,我就不明白了,他们明明起得比我还早,还在宫门外站了一会儿,怎么就那么精神呢?”苏来仪往下滑了滑,拉了拉搭在肚子上的薄被,深深地叹了口气,十分惆怅。
“清早还挺冷的,大概就是被冻精神的吧,人一热就乏。”知夏嘴上这么说,还是很心疼你地将帘子放了下来,转去外间绣帕子了。
苏来仪侧过身蜷起来,脸颊在枕头上蹭了蹭,愉快地会周公去了。
朦朦胧胧间,她似乎听见外间有人说话。
“……是……没睡一会儿,小半个时辰吧……诺……”
苏来仪把被子拉过头顶,整个人缩进榻里,含糊了一声,“什么时候了?”
半睡半醒间声音极低,像一句梦呓,听不太清,却真有个温和动听的声音答了她一句,“差一刻午时。”
不急不缓的脚步声渐近,苏来仪其实还没清醒多少,脑子里却知道这个人是刻意放重了脚步让她听见。
一只手将被子拉下露出她闷得有些晕红的脸,又在脖颈处掖了掖,“睡好了么?”
苏来仪“唔”了一声,闭着眼转了转眼珠,缓缓睁开又眨了眨,榻边微微俯身的男子一袭白衣胜雪,见她醒来微微一笑,如莲轻绽。
果然是国师来了。
雍尚水德,水德属黑,因此极纯极致的黑色服饰只有寥寥几人有资格穿着,普通人只能穿深深浅浅的灰。
而且说是几人,其实不过三人,帝,后,国师。在女帝尚未立元君之时,国中唯有她和国师能着黑色,对于国师来说实在是莫大殊荣。
但眼前这个人成日里都是一身素白,好似压根儿没把那份帝王之外独一份的资格放在心上。
都说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但苏来仪也不得不承认,白衣极衬他温润如玉、慈和若水的风姿,宛如谪仙。
帝京多少女子为这袭白衣如痴如狂你也有所耳闻,甚至写出了“除却君身三重雪,天下谁人配白衣”这样的词句,搞得其他男子嫉恨又无法,毕竟确实比不过。
思绪胡乱飘到这里,她不禁弯了弯唇。
“看来是真的休息好了。”带着些微笑意的语声泠泠落下,清如扣玉。
她鼓了鼓嘴,坐起身,娇蛮道,“老师又打趣我。”
“臣不敢。”喻文州直起身子退开两步,行云流水云淡风轻的姿态看不出半丝“不敢”的意味。
苏来仪掀开薄被下地,毕竟只是在书房的榻上小憩,睡的时间不久,她睡姿也很安分,仪容没什么乱的,否则喻文州也不会就这么进来。
他是太上皇为她登基做的准备中最大的一枚砝码,深得信任。虽说从她十二岁第一次见他开始几乎日日相伴,至今已是第七年,关系亲密远超寻常君臣师生,但自她及笄以来喻文州明显开始逐渐避嫌,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对,两人都适应良好。
“我只是觉得早朝时间实在也太早了,有时候他们吵得久了,我坐在龙椅上都犯困,这样效率很低的啊!”苏来仪接过逢春呈上的帕子和漱口水稍作整理,坐到书桌前摊开剩下的折子,一边看一边抱怨,“就没人想过早朝时间延迟一个时辰吗?半个时辰也行啊!”
“陛下夜里早些休息不成么?”喻文州站在书桌边,捡了一本奏折扫了几眼放到一边。
“这不是休息时间早晚的问题啊!那么早起还要跟那群老狐狸尔虞我诈,睡得再早也没用!我好累……脑子要废掉了……”苏来仪趴在桌子上可怜兮兮,看他把剩下的奏折一一快速过目分门别类放好。
听到她这么说,他侧眸望了一眼,桃花般温软的眸子里含着笑意,“当真?”
“……”苏来仪摸了摸鼻子,犯困是真,但要说搞不掂那群老狐狸,倒不至于,她只是习惯性夸张为自己争取权益罢了。
但她是什么人,心虚?不存在的。苏来仪眼珠一转,理直气壮道,“当真啊,怎么不当真?老师不上朝难道就不知道那群老狐狸气焰有多嚣张我被他们掣肘成了什么样儿?我可不信。”
“知道倒是知道,只是臣以为那都是陛下故意的呢。”喻文州叩了叩那一摞说正事的奏折,示意她可以开始批了,另一摞纯废话的请安折子被他干脆利落地丢进了废纸篓。
苏来仪不再接他语带深意的话茬儿,免得被他绕进去,只得认命地爬起来继续批折子,一边还不忘撒娇,“老师每次都等我批了大半了才来,就不能一开始就来帮我分类么?我下了朝马不停蹄就一个人来批折子,好冷清好凄凉好无助哦~”
“……”喻文州正准备研墨的动作顿了顿,看了看门口的内侍宫女,眉梢轻挑,“一个人?”
“批折子的确实只有我一个人嘛,那他们又不能帮我看。”苏来仪面不改色地圆了过去,半点儿不带尴尬的,甚至得寸进尺地嘟起嘴扯了扯喻文州的衣袖,“老师~”
喻文州叹气,“陛下登基都大半年了,也不是第一日批折子,先前不是好好的?”
“哪里好了!一点儿都不好!”她拍桌,立刻又可怜巴巴地仰起脸儿,“先前是我在强撑着,知道老师也很忙不好意思打扰,但是夏天好热厚~而且过两天七夕帝京肯定好热闹,老师~”
“……”喻文州无奈刮了下她的鼻梁,“过节才是关键吧?又想溜出去玩?去年中暑折腾得那么可怜还不长记性?”
“我今年绝对等太阳落山了再出去!我保证!”苏来仪连忙竖起手指对天发誓,眨巴着眼,“老师~你就帮帮我吧~”
虽然年纪不大,但父皇只有她一个孩子,并坚定地否决了大臣们过继宗室子的谏议,从小按照帝王的标准培养你,苏来仪在外一向还是高贵优雅风仪天成的,也就在父皇和亦师亦友亦兄的喻文州面前还有点小姑娘的样子,但也很少这么撒娇,及笄后就更少了。
此时刻意软着嗓音糯糯地跟他撒娇,漂亮的小脸儿上满是渴望和恳求,就算明知她大半都是装的,喻文州也有些受不住,毕竟是悉心教导了七年的小姑娘。
“都是皇帝了,也不怕堕了君威。”喻文州按了按额角,无奈笑道。
苏来仪知道他这是答应了,笑嘻嘻道,“老师面前有什么关系嘛~”
02.
有喻文州的帮忙,批折子进度快了许多,虽然七夕当天早朝拖延了一会儿,两人还是在半下午的时候完成了所有的批复。
苏来仪伸了个懒腰,感觉都能听到骨头“咔哒”响了好几声,不由半真半假地叹气,“我算是知道为什么我一满十八岁父皇就丢下满朝文武三千佳丽跑去游山玩水了,每天坐这儿一动不动地批几个时辰折子,我感觉要折寿十年,不,二十年!”
喻文州斟了一盏茶递给她,“又混说了。”
苏来仪抿了口茶,耸耸肩,“那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嘛?”
“那臣前次让知夏监督陛下锻炼身体,陛下怎么总想法子躲懒?”喻文州轻描淡写地扔了个炸弹。
“……咳咳咳。”苏来仪微微呛了一下,她就知道,这人绝不会就这么放过这件事,小心谨慎好几天千防万防还是疏忽了,只得一脸大义凛然道,“朕日理万机,分身乏术。”
“哦——日理万机。”喻文州像是十分理解似的点了点头,视线扫过一圈,在她满架子的闲书、布置得十分舒适的软塌上微微停留几秒,绕回她脸上,“日理万机?”
“……”苏来仪在心里捂脸,表面还是十分镇定地转移话题,“是啊,为了挤出时间出宫体察民情朕今天是如何累死累活紧赶慢赶地批折子老师不是亲眼见到了吗。对了,时辰也差不多了,逢春!快把晚上出宫的衣服拿过来!”
她余光偷偷瞄了瞄喻文州,他靠在桌边,垂眸看着手里的茶杯,像是无所察觉似的任你蒙混过关,只是唇边那一抹极细微的笑意表明他只是在纵容。
苏来仪颇为得意地皱了皱鼻子,哼,她可是女帝,他还能把自己怎么样不成?
逢春很快呈上了两套衣袍,一套男装一套女装,作水蓝天青二色。
苏来仪是十分有自知之明的,话本里那些小姐换套衣服别人就看不出性别都是瞎扯,她从小训练的礼仪标准得像是拿尺子量出来的,根本改不过来,自认没那个本事所以压根儿没打算女扮男装,老老实实装成普通的大家闺秀也就够了。
所以那套男装,是给喻文州准备的。
“老师~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陪我一起出去吧?”她笑得狡黠,像偷了蜜的小浣熊,甜得人心尖儿发痒。
溜出宫这么大的事都帮你安排妥当了,陪同出行也不算个啥,她料定了喻文州不会拒绝。
喻文州转了转茶杯,笑问,“出宫也就罢了,本也不放心你自己出去,只是为何我也要更衣?”
苏来仪没忍住翻了个白眼,“老师,您是不知道,满帝京的女子喜欢您都跟疯了似的,说什么除了您没人配穿白衣,男子们不想被比较也不耐烦跟她们计较,久而久之真没人穿一身素白了。您这一身走出去跟我穿一身黑出去也没什么区别,基本也就是昭告天下您是国师了。”
“……”喻文州十分罕见地无语了。
他这个人,看着温和可亲,实则心中自有乾坤,除却江山百姓、四时星辰,大约没有什么能真正入得他眼,这些小女子的胡闹也没人敢在他跟前嚼舌根。
小时候苏来仪疑惑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这样的年纪这样的才学手腕,父皇为何对他并不那么忌惮,甚至让他取代了太傅的位置成为了她的老师。
虽然他居国师之位并不上朝,但以他的能力暗中插手绝非难事,要知道,幼主权臣,最易生变。
后来慢慢地她才意识到,他是真的不在意。
一饮一啄,当是天定。
皆非我意,大道无情。
苏来仪看着他拿过衣物转身去了偏殿的背影,半晌,垂眸轻轻笑了笑。
他的纵容,他的好说话,并非妥协退让,只是不在意罢了。
人世纷杂,于他而言都不过身外事,挑不动他半分情绪。
“陛下?您也去更衣吧,笑什么呐。”知夏推着她往另一边偏殿走。
“啊,嗯。”笑什么?她也不知道,只是那一刻,突然就很想笑。
虽然雍朝以玄色为尊,但作为一个热爱漂亮裙饰的姑娘,苏来仪衣柜里五颜六色的常服也不在少数,这套水蓝色的天丝百褶纱裙刚巧适合炎炎夏夜,轻薄清爽,不过分华丽。
她让故秋挽了个随意的发髻,簪了数颗光洁脂润的东珠,像是深海中纤细美丽的鲛人。
一番梳洗打扮,天色已然暗了下来。
苏来仪走出偏殿门,就见一袭天青的背影立在殿门前,正向乔装打扮好的侍卫们吩咐着什么,风姿卓绝,令人目眩。
……也不怪帝京的女子们都慕他成痴,她边走过去边想。
苏来仪不是第一次出宫,但每次看着巨大的鎏金卯铜钉朱漆宫门缓缓打开,繁华壮阔的帝京如画卷在眼前徐徐展开,她都会由衷被震撼到。
帝京格局方正,分外城、内城、皇城三重。
皇城建立在帝京正中的平顶山上,亦是四方形,东南西北四扇大门前铺设着上千级的汉白玉台阶,连通着帝京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条大街,四扇皇城大门也以此命名。
四条大街又延伸出无数小的街道,将整座帝京划分成一块块四四方方的小的坊市,极为井然有序。
因为七夕的缘故,从商铺到人家都点起了花灯,千万盏华灯宛若星河坠落人间,映衬得整座帝京宛若漂浮在星海之上。
苏来仪停留在宫门前,欣赏了一会儿这繁华景象,心中涌起无限豪情,这就是她们一族数百年来一手缔造的盛世,她虽初初掌权,但有自信让她变得更加辉煌!
喻文州站在她身侧,落后半步的距离,苏来仪微微转回头笑了笑,“走吧,老师。”
“好……”他顿了顿,也轻轻笑起来,“皎皎。”
苏来仪怔了怔,她的名字全大雍都知道,的确是不能叫的,但皎皎这个小名从前只有父皇私下里会叫,他说,她是帝国的明月,也是他的明月。
此刻从喻文州的口中听见,好似因他的温润的声线而自带了几分温柔宠溺。
她敛眸,浓密的睫毛掩去眸中情绪,和他并肩走下玉阶。
03.
大雍民风开放,男女大防并不严苛,何况七夕佳节本就是女子们乞巧之日,街上盛装打扮的小姐们或是三五成群,或是和未婚夫婿一起。
苏来仪和喻文州虽然都是衣着精致气质高华,但她相当有先见之明地让他戴了精巧的银质半边面具,自己也带了面纱,避免了被认出来的灾难,因此混在人群中也不是太过显眼。
还没登基的时候苏来仪经常在课业和政务之暇溜出宫,知道她有分寸带足了暗卫,太上皇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是登基以来诸事纷繁忙得焦头烂额,朝堂上的老狐狸们个个儿都不是省油的灯,她能在周旋中不落下风甚至暗地里埋下诸多布置已经费尽心思,想要玩闹却是绝无可能了,因此今日能偷得浮生半日闲,她快乐得像乳燕投林一般钻进了人群中。
十里长街游人如织,诸多小摊贩吆喝兜售着红绳香包一类的小物件,还有端了盆水摆起投针验巧的摊子的,苏来仪站在一边看姑娘们花样百出地斗巧,颇觉有趣。
“皎皎想试试吗?”耳边拂上温热气息,大概是人太多,喻文州又不是个高声讲话的性子,只得凑近了。
她小幅度摇了摇头,“别了吧,我什么德行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要是用贤良淑德那套标准要求我,我可能是嫁不出去那个等级。”
“你不需要会那些。”
喻文州的气息仍然笼在耳边,她不自觉抿了抿唇,从围了一圈的姑娘们中间退开,果然,他极其自然地退了半步直起身,温软眼瞳望着她,十分认真的样子。
苏来仪挑一挑眉,“我当然不需要,我会的她们也不会,术业有专攻罢了。”
她沿着长街向前慢悠悠地逛着,“说起来,前儿有道折子老师瞧见了么?”
思及方才说过的话,喻文州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那道催你大婚的?”
“嗯哼。”苏来仪不由皱起了眉,“老狐狸们真是得寸进尺,迫不及待就想往我身边安棋子了。”
喻文州倒是不意外,“他们能忍半年已经很不容易了。”
苏来仪默默盘算了下,摇了摇头,“没到时候呢,起码还得再拖个半年吧,应当也不难,不过为防万一,有的事儿可能得老师帮帮我了。”
“好。”地点不合适,喻文州也没多问,只轻声应下,顿了顿又转头看她,“皎皎对大婚一事本身好似并不排斥。”
苏来仪无奈笑了笑,“这不迟早的事儿吗,从小就知道,我连人选可能会是哪些人都猜得**不离十了。莫说我并无心悦之人,便是有,我现在没有足够的实力去和他们抗衡,权衡之下,婚事的妥协几乎是最无关紧要的了。”
喻文州怔了怔,“无关紧要?”
“啊,无关紧要。”苏来仪停下脚步,周围的人渐渐少了,她左看右看,转过前边的街角似乎是百姓们搭制的香桥。
“帝王家,爱情是最无用的东西,不是么?”她在街角的茶摊上坐下,托着腮望着百姓们添香。
喻文州看了她许久,忽的叹气,“皎皎,你才十八岁。”
“我说的是实话,和我几岁无关。”苏来仪淡淡道,“我知道老师的意思,父皇以前也经常矛盾,他希望我有个相爱的夫君,一两个可爱的孩子,但他又不放心让我做个安分守己的公主,把命运交到别人的手里,既然如此,两害相权取其轻,不是么?”
“若你终究遇到了那个心悦之人呢?”喻文州皱了皱眉,他极少露出这样的表情,让人忍不住想替他抚平一切愁思。
苏来仪沉默半晌,转头看着他,一字一顿,“我不会让他入宫,不会让他在争宠中消磨意气,我喜欢的人,一定有更广阔的天地要去。”
喻文州的目光直直落在她眼底,静若深潭,她忽然就笑起来,“不会有那个人的,老师,不会有的。连你都没有成为那个人,不会再有别人可以了。”
夜空中忽的炸开一朵烟花,而后接二连三盛开出半边天空的灿烂。
光影之下,她看见喻文州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紧,表情隐在面具之后,看不分明。
苏来仪扔了一块碎银给茶摊老板,站起身,“回家吧,老师,我突然有些乏了。”
04.
兰夜过后,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苏来仪有意无意疏远了喻文州,连说好的要他帮忙的事都是遣暗卫告诉他的。当然,或许他也在躲避她。
总之,这似乎是七年来第一次两人没有每日见面,连最迟钝的燃冬都察觉出了不寻常。
“陛下和国师大人闹矛盾了么?”大约是瞧她用了几块甜点后心情不错的样子,向来心直口快的知夏犹犹豫豫地问了句。
苏来仪端起茶盏撇了撇,十分自然,“没有啊,只是我过半年大约就要准备大婚了,为了美人儿们着想,提前适应一下不和老师朝夕相处的状态。”
“……”知夏一脸的【我信你有鬼】,“我知道您对大婚这事儿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但您说得好像很期待似的那就是哄鬼了。算了,您不想说就不说吧,横竖您二位的事儿我们也插不上手。”
苏来仪垂眸喝了口茶,笑了笑,自觉其实真的没什么事。
那夜和喻文州说的那句话,其实也没什么问题,完全可以当做一句调侃。
算不得表白,也没有对他动心,真的。
她很早就明白,这个人,是可遇不可求,可念不可说,聪慧如她,又怎会任由自己陷进去。
他是老师,是兄长,是挚友,仅此而已。
但或许是她心底深处终究藏了一丝微弱的在意,抓住了七夕那样好的气氛,突破理智的层层防线冒了个头。
其实她知道,那代表不了什么,最应该做的是当它没有发生过,但也许真的是想到转眼就要面对的大婚,她发现短时间内无法平静地面对他了。
也好。
师生君臣而已。
苏来仪看了手中茶盏半晌,只觉得胸中有一口气堵在那里,吐不出来,顺不下去。
她站起身,深吸一口气,“影一,给我找坛酒,拿到东宫去。”
苏来仪屏退了所有的侍从,独自走到了东宫,影一早已备好了酒等在那里。
东宫的池子边有一棵很大的树,枝干一直延伸到水面上,她踢掉鞋子,让影一把她带到树上,抱着酒坛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腿,也不想什么,只是喝酒,心思完全放空。
时间不知不觉过了很久,天色已经完全黑了,理智知道该回去用晚膳了,否则那几个丫头怕是要急疯了,但她靠在树干上完全不想起来。
脑海中天人交战之际,下方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仍是刻意放重叫她听见的。
苏来仪懒懒笑起来,“老师怎么来了?”
喻文州在树下站定,月色透过树影,斑驳间隐约能见他微微蹙了眉,“陛下,该回去了。”
苏来仪“哦”了一声,“影一——”话音未落,喻文州已经跃到树上揽住了她,影一只听她的命令,又是个死脑筋,站在另一边盯着喻文州像是要动手,喻文州也不知怎么想的没有松手。
沉默对峙间她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影一你下去吧。”
喻文州揽着她跳下树枝,却没有放开,只低头望着她,语声沉沉,“陛下在躲我?”
苏来仪笑了一声,理直气壮地睁眼说瞎话,“老师这话怎么说的?只是这几日我比较忙,不凑巧罢了。”
他没有揪着这件事不放,转而闲话家常般问了另一个问题,“那日陛下说的那句话,何意?”
苏来仪一脸坦然,“字面意思啊,老师可是全帝京女子的梦中情郎,我和老师相处这么久都没有心动,天底下当然不会再有能让我心动的人了。”
“当真?”他像往常回应她半真半假的抱怨一般,回了这样一句,只是没有笑意。
苏来仪不知道他问的是“当真是字面意思”还是“当真没有心动”,不管是什么,她只想也像往常一样,轻快地答一句“当真啊,怎么不当真?”却发现被他那样的目光望着,这句话完全说不出口。
她敛了笑,从他臂弯中脱开,稍微偏转身体不直面他,淡声道,“老师,你那么聪明,应该知道有些事不要深究才是最好的,毕竟凡人总是贪心,说得太清楚容易两败俱伤。”
“我没看出你的贪心,只看见了你的狠心,这算是帝王家的天赋么?”他像是微微哂笑了一下,含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分辨不清。
苏来仪脊背一僵,他……不叫她陛下了?她仍旧没有看他,目光凝在远处不知哪里,“趋利避害的本能罢了,是人都有吧。”
“那好,你告诉我,‘害’是什么?”喻文州仍不肯揭过这件事。
苏来仪闭了闭眼,蓦地抬头,“老师,有些话,覆水难收,你非要我说吗?”
他像是怔了一下,修长好看的手伸过来,轻轻抹了抹她的眼角,她才意识到自己竟落了泪。
“别哭,”喻文州微微一叹,“我不是要逼你,只是,你又要当作无事发生,又躲着我不像是无事发生的样子,你其实是想变成普通的君臣关系来断绝一切失控的可能,是么?”
她不语,算是默认。
“可,怎样算作失控?你对我动心?你认为我除了社稷天道,心中不会有其他,笃定自己只会求而不得,是么?”
苏来仪咬了咬唇,眼泪无声落得更凶,开口时声线却冷静,“是,难道不对么?”
“当然不对。”喻文州的声线一如既往的温柔和缓,语气却是坚决的,“皎皎,我第一次见你,你才十二岁,还是个孩子,若我真对你有什么非分之想,那才是不应该。我承认,多年相伴,我将你看作学生和妹妹更多,哪怕提到你将大婚,我除了担忧你是否能得一份真心,并无其他,因我从未想过你只能陪在我身边,但这不代表我可以接受自此和你疏远。”
“皎皎,如果这是代价,我宁愿你贪心。”
“皎皎,我不能见不到你。”
“皎皎,你真是个狠心的小姑娘,你一声不吭就躲着我,我很难过。”
他一声声的“皎皎”仿佛在她心尖上掐了一下,又甜又酸。
他在意她,可他,不喜欢她。
但即便如此,她也不忍看他难过,更不愿勉强什么。
苏来仪抬起手捂住眼睛,声线终于克制不住透露出一丝颤抖和疲惫,“老师,我知道了,这些天的事,我们都忘了吧,我们还和从前一样,好吗?”
哪怕自欺欺人,哪怕饮鸩止渴。
心像是被谁撕开了一个血肉模糊的伤口,呼啦啦地灌着冷风,夏夜暑意熏人,可她如坠冰窖。
太痛了,她挺直脊背站在原地,已经无暇顾及他的回答,只知道竭力维持平静的表象,不要太过失态。
喻文州似乎无奈地笑了一声,“皎皎,你这么聪明,怎么偏偏这时候钻牛角尖,爱是无法勉强的,如果能够妥协,那就不勉强。”
苏来仪一愣,慢慢放下手,抬头怔怔望着他,他垂首,眉眼间都是低回的温柔。
脑子仿佛生了锈,她费尽力气去想,一遍遍揣摩他的神色,才确认他的意思,嘴唇动了动,终于忍不住扑进他怀里,泪落如雨,哽咽道,“老师……说了这样的话,就不可以、后悔了……”
喻文州将她揽得更紧,轻叹着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安抚,“不后悔,别哭,你想要的,我都给你。”
05.
两人的相处好像没有什么变化,又好像多了些汹涌暗流。
喻文州仍旧每日在书房等她下朝一起处理政务,有时苏来仪也会去占星台找他,她尽力克制自己不要耽误正事,毕竟对手十分难缠,本来就没有什么闲暇时间,更别提儿女情长。
一开始她仍像之前一般,只是政务闲暇之时同他撒一撒娇,关系的转变带来更多的甜意,对视一眼都觉得满足。
可如她所说,人是贪婪的存在,压抑多年的心动一朝解封,她越来越忍不住看他的视线。
看他春风化雨般的温润眉眼、淡如春樱的唇、一丝不苟掩好的衣领下时而滚动的喉结……
她大概不知道自己的眼眸里藏着多少潋滟水波,温软又热切地一层层向他奔涌。
喻文州画星图的手一顿,声线带了一丝不多见的哑意,“陛下,别这么看臣。”
“嗯?”苏来仪丝毫没有被抓包的尴尬,大大方方反问,“为什么不能看?好不容易才能这么光明正大地看的,我要把前些年的都补回来。”
“而且……”她皱了皱鼻子,“你怎么又把称呼改回去了?”
“这里是占星台。”喻文州按了按眉心,语气里的提醒也不知是在提醒谁。
“我知道是占星台啊,跟称呼有什么关系嘛~”苏来仪明知他的意思却故意胡搅蛮缠,“老师~”
喻文州被她这一声百转千回的“老师”叫得眉心一跳,忍不住抬头让她安分一些,却惊觉一时不察她已经离开了自己的桌子蹭到了他身旁。
苏来仪坐在椅子扶手上搂住他脖颈,一脸乖巧,“折子我批完了,老师有没有奖励?”
他无奈地伸手扶了一把她的腰,“这不是陛下分内之事?”
“哦,那我换个说法儿,”被拒绝了她也不气馁,笑眯眯地让身体重心往后倒了一下,从扶手上滑下来落在他腿上,“皎皎提前完成工作来陪你了,有没有奖励?”
她凑到他耳边,“夫君~”
扶在她腰上的手猛然收紧,喻文州一贯泠泠如溪流的嗓音带了几分滞涩,“陛下叫臣什么?”
“怎么还陛下来臣去的,我臣子那么多,谁要你当。”苏来仪娇蛮地鼓了鼓嘴,脸颊贴上他的蹭了蹭,继续软语呢喃,“夫君~”
她被他紧紧扣在怀中,想退开一些看他表情也做不到,只能凭他愈发紧绷的肢体状态判断这人不是无动于衷,正偷笑,他柔和却低哑的嗓音在耳边炸开。
“裙下之臣,也不要我当?”
她僵在他怀中,脸色爆红,瞠目结舌,这,这人怎么……这种话,她做梦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
这句话威力太大,苏来仪被电得神游天外说不出话,好半天听见自己麻木的声音,“老师这么想当我的臣子,这又是在做什么?”
身子一轻,整个人被他抱起来收进怀里,原本搭在扶手上的腿跪坐在他腿上。
喻文州灼热的呼吸侵袭而来,气泡一般的暗哑声线隐没在她唇齿间,“臣在……以下犯上……”
自那以后,这人好似被打开了什么不得了的开关,面对她的调戏稳占上风。苏来仪非但没有害羞退却,反倒愈发好奇起来,得寸进尺想试探他失控的底线。
“老师~催我大婚的折子越来越多了。”苏来仪批完折子,把所有催她大婚的摞成一摞搬到喻文州书桌上,又跑到他身边,熟练地蹭进他怀中顺着他的视线看天球仪,“怎么办啊老师~”
他微微倾身,下巴抵了抵她柔软发顶,拨动浑仪的动作却没有停顿,“布置得也差不多了,陛下要收网?”
“我不急啊,必要的时候先收一两个进宫也不是不行。”苏来仪手指绕了绕他腰间玉佩的流苏,戏谑道。
喻文州发觉自己的冷静自持在她身上所剩无几,明知她在逗他,但稍稍设想一下她与旁人亲密便觉得无法忍受。
想起几月前还能冷静同她讨论大婚的自己,喻文州苦笑,那条线一旦越过去,积年情意汹涌而下,他沦陷得太快太深。
苏来仪还在得寸进尺,“说起来,谢家那个嫡次子我小时候其实见过,唔,长得倒是挺好看的,性子好像也还行……宁家那个脾气不太好,不过反正他也不敢对着我发……殷家那个……”
她一副要把帝京权贵公子一一评点过去的架势,喻文州大约是忍无可忍,扶住她肩膀将她转了过来面对他。
……还上前了一步。
苏来仪的背抵在了浑仪上,有些硌得慌,她不舒服地动了动,抬头正想撒娇抱怨,唇上一软,随即是铺天盖地疾风骤雨。
她被他倾身压在浑仪上,上身有些后仰,白塔万星穹顶之下,他虔诚而炽烈地吻她。
这是她少时待得最多的地方,多过父皇的御书房,多过自己的东宫。
喻文州在这里教她人心难测,教她社稷兴亡,世间万象,只要她想,只要他会。
除了听风观星。
她不解,而他说,“帝王之道与天道,皆需心有万物,只是帝王入世,天道出世,这是两条路,殿下不需要学。”
那一刻,他负手立在星图前的身影太疏离太遥远。
或许就是在那个瞬间,她掐断了自己尚未萌芽的动心。
但是此时此刻,绘制着洋洋洒洒繁复符号的九重纱帐如云垂落,穹顶上以各色珠玉镶嵌成的星图璀璨美丽,一如当年,而她不敢追逐、不可奢望的人,已经牢牢握在了掌心。
她闭上眼,手指颤抖又坚定地抚上自己的衣带,轻轻一拉。
喻文州僵了一瞬,她在他唇齿间偷得几分喘息间隙,低低叫了一声,“老师……”
这一声掺杂了多少情绪,她数不清,顿了顿,又叫一声,“老师……”
平素娇软的声线情动时又哑又媚,如丝线缕缕勾缠,绞断他所有理智。
“别叫我老师。”他眸色沉沉,像锁着猛兽的深渊。
“那……”她知道,这个禁忌的称呼在这种境况下是在勾他,但…她不就是要勾他?她笑起来,流转的眼波天真又轻佻,从善如流换了个称呼,“夫君?”
“……”他呼吸一滞。
一梦入混沌,烟火撞星辰。
06.
古人有云,春困秋乏夏打盹,冬日围炉正好眠。
时间走得很快,明日就是新的一年了。
苏来仪昨天封了笔,此刻正歪在榻上同喻文州下棋,享受登基以来头一回的清闲日子。
“我就知道是下不过老师的。”输了他一个子,苏来仪还觉得他没尽全力,郁闷地嘟起嘴。
“若是轻易就被学生超越,还怎么当陛下的老师?”喻文州笑着将棋子拣好。
苏来仪撇了撇嘴,懒懒翻了个身看着天花板,“啊休长假的日子太幸福了吧。”
“以后不会再那么累了。”喻文州绕过茶几坐到榻边,将她揽进怀里。
旧年的最后一段时间,两人终于开始收网,朝堂一番大清洗之后尽在掌控,往后政务再忙也不至于像之前那样掣肘,确实要轻松许多。
“今夜老师陪我上城楼吧?”苏来仪动了动,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窝在他怀中,手指绕了绕他垂下的鬓发。
“嗯?”喻文州不解,“不是每年都和陛下一起么?”
“唔,今年,想让老师穿黑色的礼服。”苏来仪眨眨眼,“给大家一点适应的过渡期,否则我怕国之栋梁们吓出心疾,那就不好了。”
喻文州气声笑了一下,“好,依你。”
除夕夜始,帝京开放一月宵禁,城内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女帝携文武百官登上内城城楼,与百姓一同放飞孔明灯,为大雍祈福。
破天荒头一回着玄色礼服的国师给众人惊得不轻,城楼上下几乎都在看他。
苏来仪皱了皱眉,“我更后悔了。”
事实上,当他在寝殿换好衣服的那一刻,她就后悔了。
……太好看了,完全不想让别人看见。
白衣衬他温润风姿,可玄色更显他清淡却坚定的气质。
龙章凤姿、渊渟岳峙,当如是。
可后悔也迟了,苏来仪撇撇嘴,接过侍从递来的孔明灯,想了想落笔,“求社稷,求你。”
身侧喻文州同时收笔,她余光扫过,他写的是,“问天道,问你。”
苏来仪轻轻松手,百官和百姓随着她的动作纷纷放飞了手中灯盏,一瞬天地间华灯万盏,连接星海与人间。
喻文州站在她身侧,如玉的面庞在灯火的映衬下愈发俊秀,苏来仪仰头笑问,“老师,要和我一起缔造新的神话吗?”
他垂首对上她的视线,微微一笑,风华万千,“臣的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