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沅沅自从知道张召重正在尾随打算伺机而动就像只热锅上的蚂蚁,焦虑、惶恐、浑身上下不舒服。再加上西北已进了十月,白日里尚好到了晚上却冷得要命,去往天山的路上惯常是风沙遮面,滋味儿可想而知。
总以为到了下一个关隘张召重就会纠集人马杀出来个措手不及,可过了一天接一天,半点劫道的迹象也没有。
他是遇到了变故还是另有打算?思来想去才发现,她其实并不了解张召重,所以也摸不准他的脉。
越近天山越能感觉到气氛凝重,仿佛空气里都藏着一股战争带来的剑拔弩张。
程沅沅只在西宁待过没去过天山,可从往来的回人骑兵就能感到绝不寻常。此地虽广袤且少有人烟但依旧在大清版图之下,听札兰泰说从前回部臣服时他们只被允许在所辖几个城有驻兵,如今回人敢越界至此,只怕皇上招抚平回的策略不好使罢。
真要是打起仗来……
陈家洛也有此担忧,他在天山生活十几年对局势变化更为敏感,察觉不对之后便让大家都换上了回人的衣服。
好在他们这些人里有男有女有少年并未引起过多关注,再不济还可以提霍青桐的大名。反而张召重和他的手下可能因为形迹可疑易被发现,程沅沅倒真希望他能知难而退。
在纠结复杂的心情下,数天之后,一行人终于抵达天山。
陈家洛的师父袁士霄住在天山东麓的半山腰,崇山环绕映衬在雪峰之下,虽山路平坦但四处怪石嶙峋、披绿挂翠,别有一番奇景。
穿洞而入,走过一段狭长的石壁,随后眼前豁然开朗,变得十分宽敞明亮。但不等程沅沅看清四周陈设,一道人影闪至,应声而响:
“什么人!”
待陈家洛迎上前,一个花白头发不修边幅的老头出现在他们眼前,看见他既欣慰又高兴。
师徒俩续了两句,陈家洛将红花会的人一一引荐。
程沅沅看着他们见礼,觉得袁士霄这老头挺怪的,说话不仅没有江湖老前辈的样子而且透着几分高傲,江湖人称‘天池怪侠’倒没错,就是看不出他究竟高在哪儿。
不过,也可能因为她是外貌协会,对邋里邋遢的老头子天生没好感的缘故,再加上这老头儿总是有意无意地打量她也让人不自在。
等引荐完其他人,陈家洛微微一笑,“师父,这是佳宁格格,我的一个朋友。”
“是个格格?”袁士霄吊起眼睛面露几分嫌弃,心想他的傻徒弟怎么相中了这么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还有他要笑不笑的样子,简直暧昧、幼稚、傻气十足!
既是师父面前,陈家洛据实已告:“佳宁是兆惠将军的女儿。”
“定边将军兆惠?”袁士霄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髯,“听说他领兵在天山南麓跟回部打得正热闹……”
“战事如何了?”程沅沅本来一直默不作声,忽听他提起打仗赶紧问道。
袁士霄看她一惊一乍的,翻了翻眼睛,“我哪知道,不过是在山下城里喝酒听到一耳朵,此处距南麓有几百里远,得到的消息也滞后。”
没得到有用的消息,程沅沅有些失望又变成了锯嘴葫芦。她寻思陈家洛返回天山恐怕是要向他师父证实身世一事,若此间事了,是不是该去找霍青桐?还是等回部战败把香香公主献给乾隆之后再去呢?
……
夜晚的天山,墨染幽深。当空碧月照着静影沉壁,月影微颤,山脚的湖光泛着粼波。
可惜,再美的夜景都抵不过寒风瑟瑟。
程沅沅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却依旧觉得冷,忍不住看向静立在山崖边的陈家洛,他和他师父谈完已经吹了很久的风,该冷静得差不多了吧。反正他与乾隆的关系只差一个实锤,现在尘埃落定也就踏实了。
“其实不论身世如何,你都是你,别太在意了。”当朋友当成她这样陪着挨冻够意思了,她一边揉着冻僵的脸一边拍着他的胳膊安慰,就此打算回山洞,实在太冷了。
“佳宁……”陈家洛倏地拉住她手腕,“在你看来,如果一个皇帝被质疑身份血统,结果会怎样?”
程沅沅装作毫无所觉地嗤笑:“那得看情况,如果他权力岌岌可危很可能是退位身死,如果他皇权稳固难以撼动,那就会想法设法彻底抹去质疑。不管是哪种,都会血流成河。怎么,你的问题跟你的身世有关?”
陈家洛苦笑地看着她,“有些事,你不知道为好。”
程沅沅秀眉一竖,“你爱说不说,到底想通没有,我都要冻死了!”
陈家洛被她发火的样子一吼,心情反而好了些,这才发觉掌心里攥着的手冰凉,赶紧双手合拢搓了搓,时不时地哈口气,“你看,这样就不冷了。”
真是的,这会儿又笑得像个傻瓜了。
程沅沅无奈地摇摇头,“好了,我们回去吧。”想要抽回手却没成功。
陈家洛温热的大手包裹着她的,“佳宁,你放心,我想好的事不会变。”
你到底想好什么了?程沅沅很想问上一句,可对着他的眼神又问不出口,下意识里好像有种说破了就没意思的感觉。
正想找个由头糊弄过去,突然,沉寂的山间传来袁士霄的喊声——“什么人鬼鬼祟祟……往哪儿跑!”
“师父好像与人动手了。”陈家洛细听之下,拉起程沅沅就往回走。
如果事先知道夜闯的人是谁,她可能更愿意待在外头吹冷风。
因为,她居然看到了张召重!
那个让她提心吊胆念叨了一路的人,此时被五花大绑围在中间,红花会的人正在细数他的罪状以及商量着怎么处置。
袁士霄:“既然此人甘为朝廷鹰犬失了江湖人的气节又杀人如麻,不如就杀了吧,也省得占我的地方。”
“对,杀了他!”卫春华附和得最欢。
犹如晴天霹雳、血液倒流的程沅沅猛地醒过神,转眼冲过去双臂一拦挡在张召重身前,“不能杀,张大人是我的人!”
众人惊怒地瞪着她,他们就算再不了解满清的规矩也知道,张召重是骁骑营佐领,他的主子是乾隆,怎可能听她一个格格驱使!
余鱼同:“你够了,还说不是居心叵测,连张召重都想救难保不是为了里应外合将我们一网打尽!”
“这里荒山野岭的,上哪儿找人里应外合!”程沅沅气冲冲地喊了回去,“死秀才,我知道你看我不顺眼,可你不能冤枉我!人家张大人好歹是你师叔,你想欺师灭祖啊!”
“你……”
袁老头被他们吵得头疼,又因为住得地方被说成荒山野岭,早就气得背手走了。这会儿眼看两人要掐起来,文泰来和骆冰一人拦一个将他们按了回去。
“好了十四弟,我相信佳宁。”既与乾隆有言在先,陈家洛对张召重的出现倒并不十分担心。他走到程沅沅身边,不欲她再与余鱼同争辩,“以你的身份和我们在一处,你确定要留他?”
见程沅沅点头,徐天宏问:“佳宁格格,你可知道他上山的目的,万一……”
程沅沅抬手打断他,看向陈家洛,恳求道:“张大人是来救我的,你让我和他单独谈谈。”
……
豆大的烛光忽明忽暗在山壁上投下人影,张召重静默地坐在石阶上不发一言,让人辨不清情绪。
程沅沅上前给他松绑,然后在他身边坐下来,闷声道:“张大人,你怎么不在半路救我非要上天山,现在好了,你成了阶下囚还得我来救你。不过算了,抓你的是袁士霄那老头也不算丢人,千万别往心里去。”
“格格一切都好,看样子并不希望在下来救你吧。”
程沅沅往旁边靠了靠,试探地问:“张大人,你生气啦?”
生气?张召重嗤笑地摇头。在他看来,眼下的情况不是生不生气的问题。
佳宁格格被喊打喊杀地抓走却又毫发无伤,就他一路上的观察,她与红花会的关系似乎不像她当初说的那么简单。还有陈家洛,他们的关系……他不愿再想下去,挥退了脑中的杂念。
“格格有什么打算,何时回西宁将军府?”
程沅沅不想回答也回答不出来,“我不告诉你,你先说为什么上天山,还有没有其他人在山上?”
往天山的路上,张召重的确有很多机会救人,但他虽有保护佳宁格格的职责但实际上是受命监视陈家洛和红花会。在弄清他们返回西北的目的前,佳宁格格既无生命之忧显然又对与红花会交朋友乐此不疲,他才会有所放任。
至于说上天山的原因……
“在下独自上山,打算留在格格身边以策安全。”只有跟着她才能更好地监视红花会也才能不让她走上邪路。
程沅沅心里咯噔一下,假笑道:“张大人,没这个必要吧。我现在很安全,你可以回京了。”
“与反贼在一起叫安全?”张召重不为所动。
程沅沅嘴硬,“他们只要不反清就不是反贼。”
“看来格格对我们的打赌很执着,那在下自然更要奉陪到底。若格格执意不从,除非杀了我。”
就不信你能大义凛然甘愿赴死!她噌地起身,打算把红花会的人叫来把他赶走,却听他道:“兆惠将军已与回部交战,如今正拔营前往叶尔羌城。我在格格身边,能及时为你传递前线的消息。”
“那……你能帮我打听霍青桐的消息吗?”程沅沅忽然又凑回到他身边,心想陈家洛留在西北的话,还是应该早点撮合他与心上人相见,有情人终成眷属。
看他不说话,程沅沅又讨好道:“张大人,我知道你是皇上的眼线。你留下我保你安全,可你得答应不能害我。”
张召重眼中闪过笑意,“一言为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