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武场的尘土终于被扫净,青砖地面在晨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角落里的兵器架、石锁底座也被擦拭得干干净净,露出原本粗糙的质地。
虞蝴放下扫帚,直起酸痛的腰背,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混合着脸上的尘土,留下几道泥痕。
掌心被粗糙的竹柄磨得火辣辣的,起了几个微小的水泡。
那引路的刻板妇人不知何时又出现在院门口,抱着双臂,审视的目光扫过清扫过的区域,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手脚慢得像老牛拉破车,总算没留尾巴。跟我来。”
这一次,她被带到了后厨。
一股混杂着烟火、油脂、谷物和腌菜的热浪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她。
与练武场的空旷冷硬截然不同,这里拥挤、嘈杂、充满烟火气。
巨大的土灶里柴火噼啪作响,火焰舔舐着漆黑的锅底。
几口大锅蒸腾着白色的水汽,弥漫着粟米粥和炖煮肉类的香气。
仆妇们穿梭忙碌,洗涮的、切菜的、添柴的、搅拌的,吆喝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充满生机的、近乎混乱的交响。
“阿春!”刻板妇人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一个围着油腻围裙、身材敦实、脸上带着烟火色的中年妇人闻声抬头,抹了把额头的汗:“张嬷嬷,啥事?”
“喏,新来的,叫蝴蝶。”张嬷嬷把虞蝴往前一推,像推一件货物,“笨是笨了点,胜在听话。交给你了,看着安排点活计,别让她闲着。”
阿春上下打量了虞蝴一番,目光落在她纤细的手腕和苍白的脸上,眉头皱了皱:“这细胳膊细腿的……能干啥重活?”语气倒比张嬷嬷多了几分烟火人情的实在。
“烧火总会吧?择菜总会吧?”张嬷嬷不耐地挥挥手,“总比吃白饭强。你看着办,别出岔子就行。”说完,转身就走,毫不拖泥带水。
阿春叹了口气,转向虞蝴,语气缓和了些:“蝴蝶是吧?跟我来。”
她引着虞蝴走到灶台后面一个堆满柴禾的角落,“喏,先学着烧火。看着灶膛里的火,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看锅里的水汽和锅里东西的成色,适时添柴或者压火灰。懂不?”
虞蝴看着那跳跃的、灼人的火焰,感受着扑面而来的热浪,点了点头。这活计,比在练武场直面项籍那令人心悸的威压,似乎要容易接受得多。至少,这火焰的热度是真实的,能驱散她骨子里的寒意。
阿春示范了几下,又叮嘱了几句,便匆匆去忙别的了。
虞蝴蹲在灶膛前的小木墩上,学着阿春的样子,用一根前端烧得焦黑的铁钩,小心地拨弄着灶膛里的柴火。
火焰舔舐着木柴,发出噼啪的爆裂声,橙红色的光映在她专注而略显苍白的脸上。热浪烘烤着,汗水很快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黏在皮肤上。
掌心的水泡被粗糙的柴火摩擦,带来阵阵刺痛,她却咬着牙忍耐着,全神贯注地盯着那跳跃的火焰。
渐渐地,她掌握了一点诀窍。添柴的时机,压火的力度,根据锅里蒸腾的水汽判断火候……一种简单的、掌控某种力量的满足感,微妙地抚平了她心中的惶恐。
这小小的灶膛,成了她在这个陌生而危险的世界里,第一个能稍微掌控的方寸之地。
然而,项府的平静,如同这灶膛里看似平稳的火焰,底下却涌动着不安的暗流。
临近午时,厨房里更加忙碌起来,人声鼎沸,蒸汽弥漫。突然,一股浓烈的、不同寻常的肃杀之气从厨房门口弥漫开来,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喧嚣。
交谈声、锅铲碰撞声戛然而止。
虞蝴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项籍高大的身影堵在厨房门口,玄色的身影在蒸腾的白雾中显得有些模糊,却带着一种实质般的、冰冷的压迫感。
他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眉头紧锁,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那双漆黑的眼睛里不再是清晨练武时的纯粹狂热,而是翻滚着压抑的怒火和一种深沉的、近乎暴戾的烦躁。
仿佛一座濒临爆发的火山,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危险气息。
整个厨房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灶膛里火焰的噼啪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仆妇们纷纷低下头,噤若寒蝉。
项籍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在拥挤的厨房里扫视一圈,最终,落在了离门口最近的一个大水缸旁——一个负责洗涮的年轻仆妇正惊恐地低着头,手里还攥着一把湿漉漉的青菜。
“你!”项籍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刮过每个人的耳膜,“过来!”
那年轻仆妇吓得浑身一哆嗦,手里的青菜掉在地上,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腿肚子都在打颤。
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挪到项籍面前,头垂得几乎要埋进胸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少…少主……”
项籍根本没看她,目光死死盯着她刚才站立的位置,水缸边缘,一小片被溅湿的地面。
他抬起脚,穿着硬底革靴的脚猛地踏在那片水渍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溅起几滴浑浊的水花。
“谁让你把水洒在这里的?”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找死?”
“奴…奴婢不小心……”仆妇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奴婢这就擦干净!这就擦……”
“不小心?”项籍嘴角勾起一抹极其冰冷的弧度,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纯粹的、被触怒的暴戾。他猛地抬起脚——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小心!”
一声急促的、带着惊惶的提醒,突兀地在死寂的厨房里响起。
是虞蝴!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喊出了声。就在项籍抬脚欲踹向那仆妇的瞬间,她的眼角余光瞥见,阿春正端着一个刚刚从灶上端下来的、热气腾腾、盛满了滚烫肉汤的大陶罐,小心翼翼地从项籍身后侧方绕过,准备放到旁边的案板上!项籍若是抬脚后退一步,必然撞上!
滚烫的汤!泼到人身上……
虞蝴的喊声带着破音,尖利而突兀。
项籍的动作猛地一顿!那抬起欲踹的脚硬生生停在半空。
他倏然回头,漆黑锐利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刺向声音的来源——蹲在灶膛阴影里的虞蝴!
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带着被冒犯的怒意和一种被意外打断的、更加深沉的暴戾!
虞蝴被他看得心脏骤停,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她猛地缩回脖子,恨不得把自己整个塞进灶膛里去,掌心被铁钩烫了一下都毫无知觉。
阿春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个趔趄,手里的陶罐差点脱手。滚烫的热气扑面而来,她惊魂未定地稳住身形,脸色煞白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项籍,又惊恐地看了一眼灶膛方向。
厨房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惊呆了。跪在地上的仆妇也忘了哭泣,茫然地抬头。
项籍缓缓放下停在半空的脚。他不再看那仆妇,也没有看阿春。
他那双深不见底、翻滚着浓黑情绪的眼睛,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穿透蒸腾的雾气,牢牢钉在灶膛前那个蜷缩的、瘦小的身影上。
他迈开步子。
硬底革靴踩在湿漉漉的青砖地面上,发出清晰、沉重、如同战鼓擂响般的“嗒、嗒”声。
每一步,都像踩在所有人的心尖上。
他穿过噤若寒蝉的人群,无视了跪地的仆妇和端着汤的阿春,径直走向那个燃烧着火焰的角落。
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蹲在灶膛前的虞蝴完全笼罩。
灼热的火焰气息,混合着他身上那股冰冷的、带着汗味和皮革味的压迫感,形成一种诡异而令人窒息的气场。
虞蝴死死低着头,只能看到他沾着泥污的靴尖停在自己面前一步之遥。那沉重的压迫感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耳边嗡嗡作响。
她能感觉到那两道冰冷刺骨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她的头顶、颈后。
时间仿佛凝固了。灶膛里的火焰还在噼啪作响,却显得如此遥远。
项籍没有说话。
他只是站在那里,居高临下,沉默地看着她。
那沉默比任何呵斥都更加可怕,像一张无形的巨网,勒得她喘不过气。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紧贴在皮肤上,冰凉一片。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呵。”
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从他喉咙深处滚出,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暴戾和探究的意味。
他没有再做什么,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最后深深地、如同烙印般看了那个蜷缩在灶火前的身影一眼,然后猛地转身,玄色的衣摆带起一阵劲风,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厨房。
那沉重的脚步声,如同来时一样,敲打着地面,也敲打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直到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
厨房里,凝固的空气仿佛才重新开始流动。
阿春长舒一口气,心有余悸地将滚烫的陶罐放到案板上,赶紧去扶地上瘫软的仆妇。
其他人也如梦初醒,重新开始忙碌,但动作都轻了许多,眼神里还残留着惊惧,不时偷偷瞟向灶膛角落。
虞蝴依旧保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
灶膛里跳跃的火光映在她脸上,明明灭灭。
掌心的水泡被刚才紧张之下用力握着的铁钩磨破了,渗出血丝,混合着汗水和灶灰,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可这痛,远不及心头的冰冷和恐惧。
刚才项籍看她的那一眼……太可怕了。那不是愤怒,不是厌烦,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危险的东西。
像是一头被意外惊扰了狩猎的猛兽,在评估着这个胆敢发出声音的、微不足道的小东西,究竟是该立刻撕碎,还是……留着,看看还能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反应?
她不知道自己刚才那一声提醒是对是错。
救下了阿春?还是……将自己更深地暴露在了那头年轻暴龙的视线之下?
她只知道,项府这看似平静的深宅,远比她想象的更加危险。
而那个名叫项籍的少年,他的情绪,他的力量,他的一切,都如同这灶膛里跳跃的火焰,炽热、暴烈、充满毁灭性,且……随时可能失控。
她慢慢抬起头,看向灶膛里熊熊燃烧的火焰。那灼人的热度,此刻却无法温暖她心底蔓延开的寒意。
项籍……项羽……
她仿佛看到,在那双漆黑深邃、燃烧着野心的眼睛背后,是乌江边冰冷的血色,是四面楚歌的绝望。
改变?谈何容易?
她只是一个连烧火都怕烫伤自己的、在尘埃里挣扎的蝼蚁。
然而,就在这深切的无力感中,一丝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火苗,却在她眼底深处艰难地摇曳着。
至少……她发出了声音。
至少……她阻止了一次可能的惨剧。
她颤抖着,重新握紧了那根烧得滚烫的铁钩,拨弄了一下灶膛里的柴火。
火焰,猛地向上窜起一截,发出更响亮的噼啪声。
灼热,却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生机。
唉!要骂就骂吧 我也想骂那死王八
救了你还不说谢谢 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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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