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ugust和实验室的同事带她去隔壁实验室的Party上蹭饭。说是隔壁实验室的老板喜欢美食,手底下的研究生在厨艺上各有所长。
但她的食谱很窄,其实也吃不到什么。在这个国家,只需要奶酪,蔬菜,水果就能制成的菜肴,怎么想都只有三明治和沙拉。但毕竟刚来实验室没多久,她不好第一次就拒绝参加集体活动。
等她展示了她六边形的过敏体质,下一次有类似的活动再拒绝,他们也不会认为她不合群了。
这就是当了多年打工人的她的弹性社交。
被蹭饭的实验室的研究领域是量子计算,与许筱的实验室工作多有交叉,因此成员们大多互相认识。她是个生面孔,又是东方裔,难免引人注意。August生怕她落单后尴尬,一直跟在她身边。
“这个实验室人好多啊……”不算一同来的他们实验室的同事,这个中型会议室里,至少还有二十个人,而且人数还在陆陆续续增加。
“他们的厨艺声名在外,不仅我们,还有生物信息的,遗传医学的都来了。”
“呃……她怎么也来了?”August好像看见了不愿见到的人,稍稍侧过身,“看见没,那边的那个棕色头发的女人,你离她远一点。”
林甦顺着他说的方向看去,看到茶歇桌旁站着一位穿着黑色连衣裙的女士。她身量瘦高,肤色苍白,神情严肃。棕色的长发挽在脑后。手里拿着一杯香槟。
“啊?谁啊?”
“生物信息实验室的负责人,Jean。”
“就是……我们老板的那个……”
林甦一时找不到措辞。
August摆摆手,一本正经地替许筱否认道:“不,是她单恋Charles。”
“Charles?”
“老板的西大陆通用语名。”
他和许筱果然关系不一般啊。林甦一时了然。
他们俩的事情有的是机会分辨,林甦继续观察被August说成是单恋者的Jean。除了看起来有些古板之外,她的神态和举止并未表现出什么需要被人远离的必要性。
“为什么离她远点,她很凶吗?”
August欲言又止,斟酌了一下才说:“学校在开放难民申请通道的时候,她反对得最激烈。生物信息专业一些来自战区的学生还发邮件投诉过她,说她是种族和地域主义者,刻意刁难东方裔的学生。”
“然后呢?”
“没有然后,缺乏切实的证据,最终也只是被判定为学业水平考核标准制定得太过严格而已。她在生物信息领域威望很高,主导了好几个带来重大突破的项目,又是学校科研基金的审核人之一……”
“生物信息……主要是哪些方向?和我们实验室合作过?”
“嗯,好几个项目都有交集……你听说过生物汇编语言吗?”
“就是用于在原子层面对遗传信息进行操作的语言,这种语言编写的程序可以用于打印特定的生物体组织。她是这门语言能够开发成功的主要贡献者之一。”
林甦揪着自己搭在胸口的发尾,以遏制自己内心的兴奋:
“打印特定的组织?包括大脑吗?”
她眼里热烈的光不同寻常,但August仍然如实回答:
“……不讨论伦理和目前的技术瓶颈的话,包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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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七点多就提前离场。去附近的阅览室学习了一个小时,然后赶去许筱的公寓继续白天的工作。
分析的数据中,有一部分从属于他个人的商业项目,不方便直接占用学校的算力。因而晚上棱镜没排班的时候她就会来这里。
林甦已经添加到可信任访客名单里了,只要事先和入户管家AI预约并得到户主的同意,她就能自行进入户门。
今天她会在这间空旷的公寓工作到十一点半,然后回宿舍。虽然许筱允许她使用客房,但是一想到这是人家的私人寓所,她就过不了心理上那一关。
许筱其实不常在这过夜,只有在校内工作到很晚的时候他才会住这儿,大部分时候这间高级公寓对他而言就是个午休的居所。前天过来的时候他就不在,但今天她进门的时候发现书房的灯是亮着的。她站在房间门口和他打了招呼之后,独自到餐厅开始干活。
她目前分析的是一个元世界游戏的数据,据许筱说,在面具的发生故障的同时,访问了同一个计算模型的大型程序,虽然没有收到玩家或者运营的报障信息。为了以防万一,一并纳入了分析范围。
屏幕的窗口在代码编辑界面,控制台界面以及图表窗口来回切换。这是一个商业化项目,数据规范很完善,特征完备,也建立了自己的指标体系。在这种情况下,鉴别异常的主要方法就是基于现有指标进行趋势分析与结构分析。由于面具的故障已经锁定在了数据规模波动上,为了缩小范围,她也从这个维度出发,在数据规模波动时间趋势,和数据规模来源结构上开展工作。
数字,公式,逻辑。这些都是她惯用的工具,每当她工作进入佳境,符号的海洋就会环绕在她周围。
这种心神游弋之感,能让她短暂地遗忘了自己总是工作于表象这件事。仿佛那一瞬间,她也能通过符号的水流,以她能够控制的方式,触及到哪怕一点点,这世界的本质。
但她现在却毫无灵感。只能盯着屏幕发愣。
她不知什么时候将毛衣的袖子挽到了肘部,时不时拿指甲刮擦着手臂上的红点。刺痒和焦虑却并未因为这下意识的动作被缓解。
正烦躁着,一杯水和一盒药被放到了她的面前。
Loratadine,未拆封的蓝白药盒印刷着她再熟悉不过的单词。
“你和August他们去参加量子组的餐会了?”
“是啊,但是我什么也没吃啊,”她费解道,“就吃了一点点的奶油炖菜。”
“这里的炖菜为了增加风味,有时会加入肉汁。”
难怪。
她道了谢,拆开药盒的塑封包装,熟练的剥出一颗药和水吞下。
接着随口问道:“您也是过敏体质吗?还常备脱敏药?”
许筱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却站着端详她。
林甦原本不想与他长时间对视,但本就有些焦躁,这让她有意与这沉默对抗。于是也扬起头看他。
他这张脸,这个人,越凝望越具有虚幻感。紫色穿在他身上,是一片紫色的雾。浅灰色穿在他身上,便是一片浅灰色的云。
而他本身,是一握白色的光。只在远处可端视,靠近了看,焦点便会融化在这光晕里。
“你没吃晚饭?三明治还是?”
“我吃了沙拉还有奶酪。”
许筱侧身似乎要往料理台的方向走去,林甦忙回答道。
“……我现在没有很饿。”说着喉中微动,收回自己的视线,偷偷咽下口中的津液,“不用麻烦了。”
“工作上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许筱听她这么说,回身在餐桌另一旁坐下。
“我对元世界游戏完全不了解,业务上缺乏直观的认识,所以在指标选取和构建上花了很多时间,却没有进展。”
“如果可以的话,有没有体验的设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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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饥饿。
这是,馋。
就算不饿,也想咬一口,也想吮吸,也想吞咽。
这是饥饿。
因为只有触碰,舔舐,吮咬才能缓解稍缓这自渊底汹涌而出的渴念。
潮水从下腹涌起撞击她的胸肋,她眼前白茫茫的空无一片。无处停驻,无处倚靠。她的躯壳,正被饥、饿,馋、渴、惧胀满,它们从脚尖,从指尖,从头顶,从声门奔腾而出,终化作一声呼求。
但她却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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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多久了?”
靠坐在沙发上的林甦,只觉得头晕。吃力地取下了自己头上形似隔音耳机的设备。
“十五分钟。”
毫无内容的十五分钟,可她却觉得过了相当久。不是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是因为时间的缺失。
在一个空无一物,只有不被满足的**的空间里,时间该用什么丈量呢?
“会出现元世界无法构建的情况吗?”
“你什么都没有看见吗?”
许筱难得流露出了惊讶。
“一般系统都会提示进度。你看见进度条了吗?”
“没,白茫茫的一片。”
“其他感官信息呢?”
“我说不上来……”她摸着自己的肋骨,又按了按自己饱胀又空虚的腹部,“触觉?”
在许筱看来,她就是在摸自己的胃,似乎觉得有些好笑:
“你就是饿了吧?”
她突然极度讨厌起这个字来:
“我从小就对饿与不饿的感觉很迟钝。”
“这个特质,使我在物资极度短缺的那两年存活了下来,也让我的猫存活了下来。”
“我把一部分我能吃的东西,换成了猫能吃的东西。它们自己也会出去捕猎。”
“然后呢?”
“……然后?然后它们就被人抓走吃掉了。”
她不用闭眼,也能回忆起猫皮被挂在窗柩上,随着阴天的风微微摆动的样子。
“好几天不回家,后来我在附近废弃的房子里找到了它们俩的毛皮。血迹已经被风干了,我抱着它们俩走了好久。”
她把失去温度的,因浸染了鲜血而硬结的毛皮捂在胸口。但最终还是决定不带它们走,而是把它们埋在了最初一起居住的院子里。那里到处都是废墟,她的猫最终也成了废墟的一部分。
“后来找到偷猫的人了吗?”
“没有……找到了又怎么样,人都活不下去了,猫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为什么呢,元世界里的空白,让潜伏的痛苦都浮现了出来。也或者,那片空白,就是所有为人的苦痛的集合?
永远不被满足的饥饿,无法挽回的丧失,深刻的无意义与空虚。
她忍住虚无的泪水,试图关注事实:
“我恢复意识前好像说了一句什么,你听见了吗?”